第83章
朱老夫人笑了起來,“傻孩子,體面從來都是自己掙的,別人給不了。”
她慈愛地撫著明萱額發,柔聲說道,“妻妾同是女人,卻有云泥之別,不僅只在于地位不同,做個男人寵在手掌心上的妾侍,不過美色而已,伺候好夫主便是她最大的職責,但能掌家理事的主母,需要的卻是不亞于男兒的冷靜果敢。”
她語氣微頓,“朝堂波伏,牽動著后宅,子女親眷和仆眾的行差踏錯,牽一發而動全身,是要影響到家族根基的,若是你大伯母御下治嚴,又怎會落到如今下場?”
娶妻娶賢,妻子不需要嬌艷美麗的容色,而是要有能夠安宅立業的本事,羅氏看似精明干練,實則外強中干,既不夠寬和,又沒有雷霆手段,此次被迫離京養病,雖是永寧侯薄情寡恩,她自己卻也難辭其咎。
明萱垂著頭輕輕地說,“嗯。”
祖母一番拳拳心意,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驗之談,可這些箴言卻都帶著以夫為尊的古舊思想,她雖然答應著,心底卻是不能完全認同的。
她和裴靜宸的將來如何,時日方淺,誰也不能斷言,可有一點她是肯定的,他若是動了三妻四妾的心思,那便離與她分道揚鑣不遠了。
在這男尊女卑的世道生存何其艱難,尋常女子根本就無法做到脫離家族和夫君生活,可她這具古代女子的軀殼內裝著的,卻是來自未來的靈魂。永寧侯府那樣艱難的三年她都能過來,懷揣著巨額的私房,她不信離開了家族和丈夫的庇佑,她便不能生存了。
策馬江湖也好。悠然田園也罷,總有一款適合自己的生活。
朱老夫人不知道明萱心底的想法,只慈和地摟住她半邊身子笑道。“祖母知曉你有事要問你哥哥,這會趁著時辰還早,你快過去一趟,若是你大嫂子準備好了午膳,我再叫人過去喚你。”
明萱想了想,顧元景離家快有四載,確實有滿腔的話想要跟他說。她如今已經出嫁,也不大有時常回娘家的機會,若是錯過了這次,下次要想再好好地談話,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她便沖著朱老夫人感激地笑道。“既如此,祖母就先歇一會,孫女兒待會再來叨擾您吧。”
顧元景從前住的院子叫做端華閣,因為他久未在家,生死不知,去年二房的三爺元晉成婚時,侯夫人叫人重新修整了一遍,便就撥給了二房用。事實上,隨著府里人口的增多。這不到四年的時間里,從前三房名下的好幾所院子都已經另撥他用。
似乎沒有人覺得,顧元景還會回來的。
亦沒有人真心期盼著他能回來。
明萱立在昌華院門口時,眉頭輕輕皺了起來,她停住腳步問道,“是世子夫人安排四爺住的這里?”
昌華院在永寧侯府的東北側。離后街很近,又靠近傭人的居所,是個噪雜但又不清雅的地方,這院子從前無人居住,只在去歲老夫人生辰前令人修繕了一番,外頭看起來不甚破敗,里頭卻并沒有大修。
聽府里的老人說,這里曾經吊死過大伯父的一位姨娘。
安泰院跟過來引路的小丫頭忙答,“世子夫人請四爺跟五爺一塊擠兩日,等她將從前姑太太住的海棠院收拾好了,再請四爺搬過去,四爺卻說不必,他過幾日得了圣上旨意恐還要回西疆的,不必特意為他安排居所。”
她接著說道,“聽說跟著四爺回京的,還有幾位鎮西軍中的軍爺,就落腳在和咱們府里隔了一條街外的君再來客棧,因這昌華院靠著后街,前頭又有一扇角門,穿過去沒幾步路便就到了,四爺喜歡這里方便,就選了這里,只讓世子夫人略收拾了下,就住進來了。”
明萱心中有些了然,西疆大捷,這樣重大的捷報,鎮西將軍不可能只派哥哥一個人上京,只是哥哥不知道從何處得知了她大婚的音訊,為了要趕得及送自己出嫁,這才快馬加鞭,沒日沒夜趕路先行進京的。
她眼神瞬時變得更加溫柔,邁開的步子便也急切了一些。
小廝將明萱迎進屋去的時候,顧元景正與裴靜宸擺子論棋,木色棋盤,每一個方塊都是玄機,黑白分明的棋子錯落有致,以刀光劍影的方式擺布,看似溫和的場景,卻暗含著廝殺與戰鳴。
他凝眉落下棋子,“妹夫,該你了。”
裴靜宸展露笑顏,修長而光潔的手指捻著最后一顆棋子擺定,“舅兄,承讓。”
顧元景猛然一驚,他以為已經將對方逼至險境,沒想到裴靜宸一步妙招,不僅悠然抽身脫險,還反將一軍,將他帶入死局,一步之差,從云端跌落塵埃。
他忽然縱聲笑起,看待裴靜宸的目光中也多了幾分贊賞,“妹夫,好棋,此等妙思,我甘拜下風!”
棋道,恰同兵道。
擅棋者,亦擅用兵。
眼前這個男人,絕對不似傳言中那樣不堪。病夫?顧元景笑,他行伍之中浸淫四年,經歷過無數險境,自認看人的眼光毒辣敏銳,若是裴靜宸是個病夫,那他西疆騎兵之中怕就沒有幾個勇猛善戰的人了。
倏而,他的眉心又微微擰起,倘若裴靜宸并非病弱,那些傳言便是刻意為之的了,這雖然證明了裴家小子并未在自己面前作假隱瞞,實乃以真心待他,可卻同時也說明了那些坊間傳言是真的,他唯一的珍之而重之的妹子進了那樣狼窩虎穴,該怎樣才能安然抽身,不受一點傷害?
他正自思量,耳邊傳來清脆嗓音如同黃鸝初啼,“哥哥!”
屋子里并沒有旁人在,明萱便也不再講究那些規矩禮儀,幾乎是飛奔著撲向顧元景的懷中,她眼眶含淚,縮著鼻子哽咽著喚道,“哥哥!”
好似怎樣也喚不夠一般。
顧元景眉目間的鋒利立時便都退散,他輕撫明萱的頭發,想到四年前離別時,她仍舊是那樣神智不清的模樣,若不是太醫說她斷然無有大礙,他恐怕也不會做出那樣破釜沉舟的舉動來。
在西疆戰場上的日夜,在最艱難困苦生命岌岌可危的時刻,每當他想要放棄,腦海中閃現出來的,除了父親和母親冰冷冷的尸體外,便是她那張毫無生氣的面容,逝者已矣,可是盛京城中尚有嬌寵著長大的妹子,便只是為了她,他也要活著,活下去!
這幅畫面太過溫馨,溫馨地有些礙眼。
裴靜宸心里淌過酸澀的滋味,忍不住便輕聲咳了一聲。
顧元景回過神來,當作掌珠般疼寵的妹妹如今已經嫁作人婦了呢,這些親密的舉止雖然純然,但在妹夫面前確實并不合適,他緩緩放下手臂,拉著明萱入了座。
他靜靜望著她,依舊是從前那樣姣麗的容色,但眉眼間卻又比從前多了幾分沉靜端和,她更瘦了,精神看起來卻很不錯,臉上一層微紅,像是天邊的云彩,便就這樣坐著不動,就能光彩奪目。
他心下略寬,不由低聲問道,“妹妹,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明萱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若是和從前比,自然是過得不好,可有祖母護著,我也并沒有受過太多苦,倒是這幾年時常夢見哥哥,醒來時想要給你寫信,卻又不知道該往何處寄出。”
她抿了抿嘴唇,“我以為府里一直都在派人設法與哥哥聯絡上的,直到去歲才知道,原來……”
只在顧元景去西疆的第一年有過通訊,后來派過去的人沒有了音訊,大伯父也并沒有再另派其他人過去。
顧元景眸中有一閃而過的厲色,良久,他才低聲問道,“這幾年戰事吃緊,我身上任務繁重,的確是在刀尖上舔血地過每一日的,但稍有空閑,我也曾給你寫過信的,那些信,你竟一封都沒有收到嗎?”
明萱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啊,若是有哥哥的信,我又何必要費那樣大的力氣請了錢三叔去西疆找你?”
她驀得臉一變,語氣頓時變得凝重起來,“哥哥有給我寫過信?”
倘若如此,那些信一定是被人藏了起來。
顧元景眼中露出鋒芒,他輕哼一聲,轉而安慰明萱,“暫且不去管那些信了,如今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了嗎?這次勞軍犒賞過后,我會請旨留在盛京,以后有哥哥在呢,誰都不能再欺負你了。”
他頓了頓,目光里帶著復雜神色,“祖母說,是你請求她讓族里開祠堂,將我記入母親名下的?傻丫頭,不管我是誰生的,母親永遠是我的母親,你也永遠是我的妹子,是嫡出還是庶出,我一點都不在意的。”
明萱搖了搖頭,“可是我在意。”
她目光微斂,并未有介意裴靜宸在場,“等五哥大婚,芍姐兒一嫁,府里勢必是要分家的,只要哥哥在,便不會少了三房的那一份,哥哥可以不在意那些,可父親的那份,就這樣平白讓大伯父他們分了,我有些不甘心呢。”
顧元景目光微動,“錢財身外物,我并不在意,可是當年的事,大房得了三房的益,卻還要利用我妹子的終身,這一點我也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