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穿過觀荷樓一條長長的回廊,便是荷塘,明萱與閔氏跟著楊家幾位小姐和娉郡主一齊從荷花深處徑直而前,踏過木制的水橋,一路走向湖心水榭,那水榭四面被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荷花所圍繞,猶如人間仙境。(
桌案上筆墨早已經備下,尚未完工的詞厥半鋪開,亦是狂舞的飛白,只不過放曠的字體里多了幾分拘謹,看起來不是真的灑脫,更像是對自由的一種求而未得,若是所料不差,這應是楊三小姐的手筆了。
娉郡主笑嘻嘻地拉住明萱的手臂,“表姐,你看虹姐兒的字寫得好不好?”
她祖母東平太妃與朱老夫人是嫡親的堂姐妹,關系親密,走動頻繁,兩家亦是常來常往的,她和明萱算得上是常見,雖然年歲上差了一些,倒也不妨礙她對明萱的親昵。
明萱心里雖覺得這篇詞賦字字都十分精巧到位,但內里卻并未得飛白的精髓,這位楊三小姐分明是端莊嚴謹的性子,并不適合練飛白的,倘若能寫正隸正楷,依著這詞骨筆鋒,想來該更合適一些。
可這種場面,她自然是不好說真心話的,否則不僅會令楊三小姐失了主家的體面,亦會讓人覺得她刻薄自傲,上不得臺面,便就只微微笑著避重就輕,“楊三小姐寫得一手好字,看這筆畫功底,想來是自小就習字的吧?”
楊樂虹柔聲回答,“祖父請了西席,樂虹三歲就習字了。不過素常練的卻是正隸,這飛白只是我自己喜歡,照著書帖自己琢磨的,可是練了好兩年。這形似了,卻總不得其神髓,還求大表嫂指點。”
這話說得誠懇,看起來很是真心,可明萱卻注意到,右側的楊四小姐眼底莫名地閃過一絲陰霾,那眼神交織著怨恨和妒意。[淡如菊的臉龐格格不入,令人看了背生涼意。
她心中一個激靈,面上卻仍自維持著淺淡笑容,“飛白放曠,在乎心境。心中無所羈絆,下筆才能灑脫有神,實不相瞞,從四年前開始我便棄了飛白,只寫正隸,不是不想寫,而是再也寫不出那種感覺了。”
前世她便不是活潑無忌的性子,祖父因材施教,并沒有讓她習過飛白。后來到了周朝,她便以為祖母抄寫經書為由,改寫正隸,不僅是因為她不曾學過,也因為她從來都沒有那等飄逸灑脫的心境。
楊樂虹似有所悟,沉吟了半晌。忽地將桌上那幅尚未完成的飛白攏在一起揉成一團,令侍女拿去扔掉,臉上卻無絲毫惱意,反見輕松了起來,她笑著說道,“我先前一直都想不通,大表嫂今日一言,卻讓我茅塞頓開了,喜歡飛白,我欣賞便就好了,沒有這樣心境,實在是沒必要非要自己寫出來不可。”
她對著娉郡主說道,“你方才不是說要去采蓮?我已經命人備下了船舫,便停在前頭的荷花塢,既不寫字了,在這枯坐無聊,不若我們一塊玩船去?”
天公作美,今日不曾是烈日當頭,酷夏的暑意便少了幾分,這處荷塘略要占地數十畝,水波流動,岸邊柳絮紛飛,倒是難得的清涼。
娉郡主忙高興地道好,又拉住明萱的手臂說道,“表姐,我們一塊過去!”
明萱便有些為難,她知道今日楊右丞辦這個花會,其主要目的是要替楊三小姐擇親,這處水榭離女賓所在的觀荷樓近在咫尺,這里不會有外男闖入的,可若是去游船,那就難免會遇到生人,娉郡主和楊家三小姐這些俱是待字閨中的少女,自然是無礙的,她卻到底是已婚的婦女,若是讓旁的男子窺見真顏,總是不好的。
她想了想,便笑著說道,“你們年輕女孩子一道玩地痛快,我便不去了。”
楊樂虹卻不肯依,“大表嫂您也去吧,我正想與你多親近親近呢,搖船自有船娘,我們幾個閑話聊天,豈不樂哉?”
她去拉住閔氏的胳膊,輕搖著說道,“二表嫂也去!”
其余的幾位小姐見娉郡主和楊三小姐都竭力邀請,自然也不甘落后,明萱和閔氏被纏得無法,便只好應了下來,遣了個小丫頭回去觀荷樓與楊氏報了個信,等小丫頭返回稟告了楊氏的話,這才跟著上了船舫。
船娘動作嫻熟地在荷葉間穿梭,小船上不時傳來高聲笑語。
明萱前世家學淵源,雖在詩文上并不見長,可見識卻頗是廣泛的,唐宋詩詞多有涉略,便是不會作詩,品鑒上卻并不妨礙,閔氏亦是書香門第出身,她父親曾是國子監祭酒,耳濡目染,才學也堪稱一流,因此便很快都與這些素好舞文弄墨的小丫頭說到了一處去。
這些清脆悅耳的笑聲很快便吸引住了前頭不遠處另一座船舫。
負責待客的楊家大爺楊文茂是楊三小姐的胞兄,他見船上好多年輕男子對那笑語傳聲處生出向往和期盼,心中一動,便笑著說道,“前頭應是我家的幾個妹子,倒讓各位見笑了。”
便有貴介公子起哄著,“是什么那般有趣令妹妹們笑得這般開懷,楊大哥,我們也去看看吧!”
盛京城中的貴族少年時常在盛會上相見的,倒也沒有那樣嚴苛的規矩,彼此之間多少都沾親帶故,因此喚這聲妹妹們也并不僭越,楊文茂有心想要妹子在眾位年輕的公子哥面前露個臉,這提議正中下懷,略推諉了一番,便就讓船夫將船搖了過去。
年輕人血氣方剛,都十分興奮,唯有坐在船尾的顏清燁不甚在意,實際上他現下情緒有些低落,因為方才在前院時,他見著了裴靜宸。
他是被迫無奈才答應與明萱退婚的,后來他抱病參加科考,拼盡了所有氣力去搏取功名,又并未聽從她的建議去求外任,而是接受了翰林院中的供職,所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夠強大起來,翰林院雖然品階低,卻十分清貴,內閣機要多從中出,他尚年輕,當今皇上又刻意擢拔寒門清貴,他將來有的是機會。
哪怕得知明萱與裴相的長孫結成鴛好,他亦未曾改變這心意。
顏清燁心里明白,韓修那樣偏執可怕的人,是不會輕易放棄明萱的,裴靜宸又是那樣一個常年纏綿病榻的人,他害怕韓修會繼續對她糾纏不清,所以他必須要強大起來,若是到有能力抗衡韓修的時候,他便不必再擔心她受韓修的傷害。
是的,他就是這樣想的,做不成她的丈夫,他也要做那個守護著她的男人。
可見到裴靜宸的那一刻,他忽然便不自信了起來。
那是個如同謫仙般清朗俊美的男子,他的舉手投足便像是鋪開的水墨畫一般美好,傳說他身子虛虧命不久矣,可今日一見,哪里能看出來半分病態?
顏清燁說不上來心底的感覺,他為明萱感到慶幸的同時,心里多少是有幾分莫名失落的,以至于直到現在他都感到心亂如麻,連對岸少女銀鈴般的笑聲都聽得覺著刺耳。
感覺到有人輕拍他的肩膀,他抬頭,看見了朱子瑞。
朱子瑞有些無奈地說道,“我聽說,裴大自娶表姐之后,身子已經大好,方才你也見過了,那樣一個神仙似的人物,又是襄楚王的外孫,不論品貌家世,都不算辱沒了她,表姐既已經覓得良婿,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他緩緩嘆了口氣,“早知如此,便不讓你來這里了。”
顏清燁苦笑起來,“你說得對,也許今日我不該來。”
只因為知道明萱會來,抱著萬分之一能夠巧遇的機會,他才會答應和朱子瑞一起過來參加這花會,可她早已經是有夫之婦了啊,光是他動這念想,便已經千刀萬剮,萬劫不復了。
是,他不該的。
兩船漸漸近了,楊文茂笑著問道,“對面可是三妹妹的船?”
不多一會,侍女站在船頭回稟,“回大爺的話,是娉郡主和三小姐四小姐并裴家大奶奶和二奶奶還有幾位小姐在船上,三小姐說,姐妹們在此處小憩,請大爺不必過來。”
楊文茂聽說船上還有裴家兩位奶奶,便知道不好繼續靠近過去了,他也不勉強,命令船夫將船搖開,一邊又笑著說道,“前頭有一座聽風閣,我在上頭準備了些節目,若是各位不棄,咱們便就過去了。”
沒有見著楊三小姐的芳容,難免覺得可惜,但聽說又有別的節目,滿船的公子哥皆連聲道好。
顏清燁的目光卻似黏在了那逐漸遠去的船舫之上,雖然隔得略有些距離,看不清面容,但他只是一眼便從人群中認出了明萱的影子,他如癡如醉地望著那抹魂牽夢繞的身影,眼中的灼熱再也無法消退。
朱子瑞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輕用手扯動他臂膀,“阿燁,回神!”
這時,對面船上忽然傳出“撲通”一聲巨響,似是有什么東西掉入了荷塘,隨即傳來少女尖銳的驚叫,“有人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