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內眾人皆被嚇個不輕,唯獨裴皇后卻氣定神閑地攔住了要去往正殿通知皇上的宮女,“皇上難得與宗親們一聚,惠妃暈倒雖然事大,但皇上又不是大夫,來了也莫奈何的,有本宮照看著,想來惠妃是無礙的。”
她令身后女官將俞惠妃扶了起來,只見惠妃臉色有些潮紅,雙眼雖然是閉著的,可是眼皮卻在不停跳動,她心下有數,便不緊不慢道,“來人,去請了太醫過來瞧瞧,惠妃養育皇長子,責任重大,若是有個什么閃失,皇長子可怎么辦才好?”
宮女應聲去了。
東平老太妃等人都是成了精的狐貍,惠妃方才還好端端的,剛要吟詩作此,這便昏倒了,底是怎么一回事恐怕沒有人心里不清楚的,雖然臉上個個都做出關切表情,但內心里卻無一不在鄙夷惠妃的家子氣。
這樣的場合,眾人都無心留著在偏殿里,可偏偏惠妃此刻仍在裝昏迷,惠妃不醒,誰也不敢率先離開,不論如何她總是皇上寵妃,皇長子生母,總不能在這種場合上對她不敬。
太醫很快來了,診過脈后臉上陰晴不定,很是為難。
裴皇后沉聲道,“怎么?惠妃是得了什么疑難疾病嗎?竟至于昏倒這樣嚴重。你速速想法子令她醒來,也好問清楚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醫連忙跪下,“惠妃娘娘脈搏有力,呼吸均勻,臣才疏學淺,竟然診斷不出娘娘身上有何不妥,不過惠妃娘娘定然不會無緣無故地暈倒,還請皇后娘娘再給臣一次機會,臣想法子以針灸之法刺激惠妃娘娘的幾個大穴試試看,倘若娘娘還不醒來,那微臣甘愿受罰。”
其實,能在宮里頭當差的太醫,什么事情沒有經歷過?他只要一搭脈,便知道了惠妃其實是裝的,不過皇后問得這樣認真,他又與定國公俞家有些恩怨,便決定賭上一把,附和著皇后一道給惠妃點苦頭吃。
金針刺穴,雖然有效,但卻是有些可怕的,惠妃心里叫苦不迭,可是在決定裝暈倒的時候,已經注定了她不能這時候醒過來,否則倒真的成了笑話一場。因此她屏住呼吸,強力按捺住心中的害怕,強忍著自己的人中等幾個大穴被刺入針灸,而那太醫似乎是在與她作對一般,折騰了好久,還專挑最痛的地方下手,她只覺得一陣鉆心疼痛直入心扉,讓她差點叫出聲來。
終于,她悠悠轉醒,一臉茫然地扶著腦袋問道,“皇后娘娘,我這是怎么了?方才酒宴之上貪嘴多喝了兩杯,方才一時頭有些暈,沒有嚇著各位吧?”
太醫方才已經揭穿她裝病的伎倆,此時此刻,怕也只有以酒醉為幌,方能夠不傷面子地下得了臺去。
裴皇后嗤笑一聲,語氣卻越發溫柔,“惠妃既有些醉了,趕緊回桂仁宮歇下去,以后莫要再貪杯好酒,你自個無狀便罷了,反正今兒都是自家人,也不怕會有人出去,只是害得幾位老太妃擔憂,又嚇著了幾位侄女,真是有些不該呢。”
俞惠妃一時語窒,竟也想不有什么話能夠反駁,只好吞了這口氣,病歪歪地與眾人告了辭,回了桂仁宮。
經此一鬧,這梅雪詩便也作不成了,太妃們覺得無妨,也趁了明萱的心意。
裴皇后令人煮了熱茶拿了點心,與眾位女客們隨意地聊了會閑話,等正殿那邊酒終宴散,便各自辭別各回各家。
回鎮國公府的路上,馬車搖曳,明萱低聲將今日所見所聞俱告訴了裴靜宸,她余驚仍在地拍了拍胸口,搖頭道,“從前只是聽內宮爭斗十分殘酷,今日親歷,才知道究竟有多么可怕。尋常人家,妻妾之間尚還有禮法,寵妾滅妻是要受國法的,因此倒還有些體統,可這皇家……帝王寵愛是根本,生了皇子才有底氣,惠妃兩者俱得,也難怪那樣囂張了。”
她壓低聲音道,“但我先前倒是高看了惠妃,原以為她既不具美貌,又沒有足夠高貴的身份,卻能夠在后宮殺出一條血路來,這樣的女人定然是深不可測的,誰料她先是在眾人面前故意落皇后娘娘的面子,后來又演了那樣一出裝病的把戲,倒讓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什么才好呢。”
不過話又回來了,這回是裴皇后及時阻斷了惠妃的宮女去請皇上,又請了個愿意配合的太醫過來,否則惠妃此計雖然直白愚蠢,但在男人身上卻極好的,皇上好不容易才還給裴皇后的鳳印,不定因了此事要有所變故了。
裴靜宸卻搖了搖頭道,“阿萱,你看惠妃了。”
他目光一深,冷笑著道,“惠妃定是猜了皇上要對臨南王府動手,可是不論是定國公府還是她本人,之前都與臨南王府牽涉太深,甚至連她能夠有今日地位,臨南王府想必也脫不開干系的。如今皇后無子,貴妃膝下只有長公主,低等位階的妃嬪不足畏懼,她生了皇上僅有的長子,地位尊崇,可期未來,是決然不肯因為臨南王而令皇上對她有所猜疑的。”
明萱回過神來,驚詫問道,“所以她今日所為都是故意的?”
裴靜宸點了點頭,“先前淑妃寵冠后宮時,也曾有過仗著帝寵任性妄為的時候,皇上對此并沒有異議,可見他是容忍并享受寵愛的女人撒些脾氣的,惠妃了解這一點,并且用得爐火純青。”
他頓了頓,接著道,“我猜,皇上之所以還了鳳印給皇后,是與祖父之間達成了什么協議,內心對皇后仍舊是不喜的,多年習慣,沒有那么容易改變,而元妃對于皇上,始終是心頭一點朱砂血,不想記得太清,卻怎么也忘不掉,惠妃多年來便是借著元妃這點樞紐黃騰達,她太清楚不過,今日在眾位太妃面前搶白了皇后,皇上是絕對不會因此怪罪她的。
明萱目光一動,低聲道,“惠妃和臨南王府牽絆太深,倘若她現在仍舊是從前那樣冷靜低調的模樣,恐怕皇上會起疑心,疑心她和臨南王之間達成了什么協議,她如今手中有皇長子,臨南王若是令皇長子取皇帝而代之,然后挾天子以令諸侯,亦便可行。所以惠妃為了打消皇上的疑慮,以后便都會這樣無腦跋扈下去,可是這樣?”
裝病亦是如此。
算皇上知道了惠妃裝病,恐怕不會有半點不喜,反而會覺得安心才是。在男人眼中,恃寵而驕才是女人的本性,倘若太過寵辱不驚,冷靜沉著,那才叫胸有鴻塹另有圖謀呢。而這樣蠢鈍的性子,算讓幾家王府看了去,又不值當什么,總沒有人敢將這件事出去的,頂多也不過是心里腹誹一下罷了,將來她的兒子登基,她是太后,那些太妃王妃不照樣要對她頂禮膜拜?
明萱越想越覺得這宮里頭女人的心思可怕,她忽然想,倘若元妃未曾自尋短見,依她那樣單純倔強又剛烈的性子,恐怕日子過得也絕對不會高興的。君王寵愛,最是虛渺,從前寵冠后宮的淑妃死了才不過兩月,如同風中柳絮一般飄散了,在皇上心里留不下一絲印痕。倘若元妃未死,那點愧疚愛意磨滅,如今,恐怕也只剩下互相埋怨了吧?對于至真至性的女子而言,那比死還令人難過。
她一時悲慟,也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該慶幸。
馬車里短暫沉默之后,明萱抬起頭來,攀住裴靜宸的脖頸,認真地道,“皇上封了你做安平王,按制你能有一名正妃兩名側妃四位夫人,這些都是有封號位階有錄在冊的,從前你曾經答應過我,此生只我一人,但是此一時彼一時,我想要再問一遍,你的話可還算數?”
她臉微仰,目光里帶著分明帶著些忐忑,卻又隱隱閃耀著威脅的鋒芒。
裴靜宸望著她不話,忽然將頭埋在她脖頸中低低地笑出聲來,他像是心情很好,笑聲中帶著一絲恣意和安慰,良久,他捧著明萱的臉龐認真道,“通常男人納妾,不過三個理由,美色,子嗣,與面子,我對美色并不在意,句自傲的話,恐怕整個周朝容貌比我自己出眾的女人并不多;至于子嗣,阿萱,若你愿意為我多生幾個,我求之不得,可倘若我的孩子并不是同一個母親所出,那大可不必了,這世間多的是生而不養的父親,子嗣再多,又有什么意義?我不愿意做那樣的人;至于面子,那等虛物是什么,倘若我在意過,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模樣了。”
裴靜宸俯下身去,目光柔得能夠滴出水來,“阿萱,我的心不夠大,裝一個你已經足夠,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他頓了頓,湊在明萱耳邊一字一句道,“愿得一心人,白不相離,這是我的愿望,此生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