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孝安冷笑,“虎毒不食子?裴固,你說得這樣道貌岸然,不覺得虧心嗎?你難道忘了當年,我跪在你面前,將頭都磕破,只求你不要將韓氏處死。我分明告訴過你,你若是殺了韓氏和她腹中我的孩子,便等同于殺了我,可你還是罔顧我的決心那樣做了,將我一刀一刀地凌遲,沉入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當時,你怎么沒有想到虎毒不食子這句話?”
他冷傲地昂起頭來,嗤笑著說道,“沒有錯,夢寐確實是我從西夏國皇室得到的秘藥,那東西罕有難得,千兩金才只得一點,若不是你在那小子身邊安排了那么多人,我無縫可尋,楊氏那蠢貨又數度不能得手,我又何須如此?原本這藥可是要用在你身上的。”
裴靜宸一個早產的小嬰兒,生下來便是病弱之軀,能不能養活還是一個變數,再加上身旁虎視眈眈著容不下他的繼母隨時準備加害,倘若不是有裴相和襄楚王的人在暗中保護,又得到清涼寺和玉真師太的庇護,是絕不可能活下來的。
裴相聽聞此言,只覺得一股冷冽的絕望從心底涌上來,凍得他渾身打顫,他深深吸了口涼氣,悲哀地搖了搖頭,“大郎,你瘋了,你一定是瘋了,才會做出這樣喪心病狂之事來。為了一個心機深沉的女人,你害死了你的妻子和繼母,對自己的父親和兒子下毒,行事如此殘暴,令人發指,這是要遭報應的!”
他眼神中隱有寒芒閃過,“我最后再問一個問題,二十年前襄楚王前線殺敵,卻被軍中習作的假消息所誤,深陷敵軍圍困,萬箭穿心而死。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裴孝安朗聲長笑,“我倒是想,可惜沒有這個能耐。”
他微頓,臉上肅然,“裴固。莫要再顧左右而言他,我知曉你說那么多,不過只是想拖延時間等待救兵,我勸你不要白費功夫了,你的那些所謂暗衛。連我的行蹤都搞不清楚,又怎么會是我的對手?這會兒,你埋伏在山腰處的那些人。恐怕一個個都已經人頭落地。而現在……”
山風呼嘯,敞開的門窗不斷被風吹動開合,微弱的燭火跳躍,屋子里一片肅殺。
裴孝安將長劍刺入裴相的脖頸分毫,鮮紅的血沿著劍身而下,染在風燭殘年的老人的衣襟,他赤目猙獰,臉上的表情恰似煉獄閻羅。“我給你最后一個機會,將阿修所中毒物的解藥給我,我尚還能收回利刃。讓你全尸而終。如若不然,你也別怪我半分父子之情都不顧念,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他看到裴相淺色衣襟漸漸被鮮血染紅,有猩紅色的液體迸濺至他的臉上,他非但沒有覺得驚惶,反而額頭青筋暴起,神情格外興奮,看起來十分癲狂。
裴相輕輕笑了起來,他一字一句說道,“大郎,我看你的確是瘋了。我從來都沒有給韓修下過什么毒,他若是當真在戰場上受了什么傷,那也與我無關,你連這點事實都沒有搞清楚,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我這里來,我只能說,你瘋了。不過這樣也好,倘若你有半分悔意,說不定我還不能下定決心帶你一起走,如今,卻也算是為我了卻了一樁心事。”
他不緊不慢地從桌案上拿起杯盞,用力向地上砸開,瓷片跌落碎開,伴隨著清脆而明晰的響動,一股白煙應聲而起,片刻便已經將他二人圍繞住,煙霧里,他看不清裴孝安的臉,卻能夠從對方聲音里的歇斯底里辨別到他的痛苦,他冷沉地開口,聲音平靜無波,甚至還帶了幾分柔和,卻似冰刀割破寂冷夜空。
“傻大郎,你從來都沒有想過,因為是我裴固的長子,是鎮國公府未來的主人,是裴家以后的家主,你才能得到西寧老家長老的支持,才能在西寧招募到那么多忠心于你的死士,才能得到那么大一股暗中的勢力。可是,倘若你不再是了呢?那些人還會不會為了你,拼盡全力犧牲性命?”
繚繞的白煙漸漸退散,裴孝安全身無力地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他嘴角流出赤黑色的血跡,一手撐著身子,另一手卻捂在胸口,臉上的表情既憤怒又痛苦,卻又帶著一分慶幸,“你說阿修沒有中毒?他沒有危險?這當真是太好了。不,不對,老匹夫,這是你設計的圈套,你故意用阿修的安危來誘我入局,目的便是要用這些毒粉來殺我!”
他怒目圓瞪,卻驟然狂笑起來,“這毒煙雖然嗆人,但你我兩人同在此間,我若有危險,你也逃不開,可見這毒并不是厲害的東西,一時半刻要不了我的性命。我不怕,你也不必危言聳聽,我不會信你一個字。聽,外面的兵刃聲乒乒乓乓一刻都沒有停,我的死士還在戰斗,而你的人一定會輸。我等著,笑到最后的人一定是我!”
話音剛落,被風吹得“吱嘎吱嘎”的門猛然被推開,一身紫色華服的男子跨進屋中,徐徐走到裴孝安的面前,他冷冷地看了蜷縮在地的那個丑陋至極的靈魂一眼,便徑直上前將裴相扶起靠在他身上,“祖父,你可還好?”
裴相滿面驚喜地望著裴靜宸的腿,“宸哥兒,你的腿好了?”
裴靜宸看到裴相印堂已呈紫黑,便知道他命數已到,早已經回天乏力,不由覺得鼻頭有些酸澀,一股難以排解的憋悶堵在胸口無法抒發,令得他眼角有些濕潤,“回祖父的話,我的腿早已經好了。”
他冷冽而仇恨的目光瞥向裴孝安,一字一句地說道,“平章政事韓修韓大人從西夏國取來了能解夢寐之毒的解藥,早在年前玉真師太便就給我解了余毒。”
裴相輕聲笑了起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我就知道我的宸哥兒不是那等無用之人,一定有法子能夠處于危境卻不敗。你是個有能力的孩子,又娶了一房好妻子,將來不論遇到什么樣的境況,祖父相信你都可以逢兇化吉,轉危為安。這樣,我到了地下看到了你母親和外祖父,也能夠有個交代了。”
他瞥了眼裴孝安,低聲問道,“宸哥兒,方才的那些對話,想必你也都聽到了吧?地上那個人,他雖然是你的父親,可卻也是殺害你母親并數度毒害你的兇手,如今他就在你眼前,你還有什么話要問他的嗎?”
裴靜宸搖了搖頭,“沒有。”
他一直休養在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失去了外面的消息,最近一段時日以來,西寧不斷送出令人震驚的消息,樁樁件件直指向他的父親裴孝安。他原本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的,這世間的確有不孝順的兒孫,但卻沒有不顧人倫殘害子嗣的父親。
可事實俱在,有些事容不得他逃避。正當他處于困頓迷茫的時候,他猛然從黃衣那得知了裴相的消息,結合從西夏來的邸報,從一個點連接成一條線,再從一條線勾勒出整個圖形,那些過往的疑點這一瞬間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嚴密的網,一環一環相扣,還有什么可想不通的?
一個身中劇毒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來到了這座東祠山,儼然一副英勇就義的姿態,裴靜宸知道裴相這一招引蛇出洞,是想要犧牲自己,成就整個裴家的安寧。
循跡而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消息出自裴孝安的親口陳訴,令他心中狂奔咆哮著各種情緒,雖然早有所料,可是真正地聽著下毒手的人毫無悔意地將那些事合盤拖出,這種感覺實在太過震撼。一個人憤怒到了極致,也許并不會破口大罵,而他現在便是如此,哪怕身體和雙手都在不停發顫,許多憤怒的話都堵在喉間,多少次,他也曾想要問個為什么,可是當真在眼前時,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或者,忽然覺得沒有什么好問的了。
裴相點了點頭,望著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團漸漸沒了生息的裴孝安,心里無線凄涼。他方才所砸破的杯盞中含著一種詭異的劇毒,只在破壁的那一瞬間產生巨大的毒霧,霧散毒消,于外人無恙,可吸入了毒煙的人卻再難存活。他是因為本身中了劇毒,所以才可以有片刻的清醒,但是裴孝安卻是必死無疑了。
不論如何,這都是曾經疼愛過的兒子,他有些于心不忍,沖著門口大聲喊道,“石增,進來,將世子……給世子換過衣裳,然后再回府去,將來與我一同發喪。”
石增從外頭進來,見此情況大吃一驚,但他先前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震驚了一下之后,便立刻讓手下將躺倒在地上的裴孝安抬起來送到了隔壁的客房。
他上前一步,含著淚對裴相說道,“相爺,屬下立刻背你走,那位黃衣姑娘是用毒治毒的高手,她一定有法子可以救你!”
裴相輕輕搖頭,“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很清楚,回天乏力,便順應天命罷了,又何必非要增添別人的麻煩?再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活到這個歲數已經知足了。”
他忽然嚴肅起來,轉臉對著裴靜宸說道,“宸哥兒,帶著你的人趕緊走。你今日一直都在安平王府不曾外出,你的腿也最好再過一陣子才好,你沒有來過這里,這里的事你也半分都不知情。倘若你還認我這個祖父,那么便就答應我這件事,趕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