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羅夫娜是個知道輕重緩急的,下車后沒有急于去見她的丈夫,而是默默地站在列車旁等待。直到等朱可夫和羅科索夫斯基見過面后,才走過來和自己的丈夫來了一個熱情的擁抱。在簡單地互訴衷腸后,便在警衛人員的陪同下,前往早已安排妥當的住處。
我和朱可夫跟著羅科索夫斯基來到了他的司令部里,除了參謀長馬利寧留下外,其余的人都被羅科索夫斯基打發走了,看樣子他打算私下和朱可夫談一談。
朱可夫摘下頭上的軍帽往桌上一扔,抬頭問站在一旁的羅科索夫斯基:“羅科索夫斯基同志,說說你們情況吧。你們對德軍發現的小規模進攻戰斗,取得了什么樣的效果?”
“情況不太好啊,元帥同志。”羅科索夫斯基站在朱可夫的面前,用手指著桌上的地圖,對他說:“我們在巴里奇方向進行了試探性進攻,巴托夫的第65集團軍雖然在這一地區占領了一些高地,但由于德軍炮火猛烈,我軍無法繼續擴大戰果。”說到這里,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我們的參戰部隊損失慘重,我已給巴托夫將軍下達了命令,讓他暫時停止進攻。”
朱可夫抬手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將目光轉向了馬利寧,表情嚴肅地問:“馬利寧同志,你說說,我們要是在巴里奇方向展開全面進攻的話,能行嗎?”
馬利寧苦笑了一下,隨后說道:“元帥同志,由于這一方向的地形,便于我軍使用坦克部隊,無疑是最好的進攻方向。但德國人也不是笨蛋,他們在主要的制高點都設有強大和縱深的梯形防御工事,如果我們選擇這一進攻方向,就要做好能承受重大傷亡的心理準備。”
“沒錯,元帥同志。”馬利寧剛說完,羅科索夫斯基便補充說:“參謀長說得很對,從目前試探進攻的結果看,德國人已識破了我們想奪取巴里奇,并沖向明斯克的意圖,如果我軍還把進攻方向選擇在這里,勢必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那你們是怎么考慮的呢?”朱可夫聽完兩人的話以后,沉默了片刻問道:“能否選擇其它的進攻方向呢?”
羅科索夫斯基和馬利寧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地說:“雖然在巴托夫集團軍的左翼,敵人的防守相對薄弱,他們只在一些制高點上建立的防御,但那兒的地形復雜,到處都是沼澤、湖泊和森林,部隊運動非常困難,特別是坦克部隊,在那里根本派不上什么用途。”
“誰對那里的地形比較熟悉?”朱可夫淡淡地問道。
“巴托夫將軍,”羅科索夫斯基連忙回答說:“那里是他的防區。”
“走!”朱可夫猛地站起身,拿起擺在桌上的帽子往頭上一戴,斬釘截鐵地說:“走,我們去看看!”說完,他便率先朝門外走去。
見朱可夫都朝外走了,我們趕緊也跟了上去。
在前往巴托夫的途中,我和馬利寧乘坐的是同一輛車,他歪著頭湊近我的耳邊問道:“麗達,元帥同志到我們這里來,是不是代表著我們這里將變成主攻方向啊?”
由于選擇白俄羅斯作為下一階段的主動方向的計劃,還屬于絕密,因此我就算馬利寧的交情與我再好,我也不能向他透露。不過既然他開了口,如果不理不睬的話,好像也不太好,因此我只能避重就輕地說:“參謀長同志,您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難道您聽說了什么?”
馬利寧看出我不愿意向他透露消息,但還是面帶笑容地回答說:“難道我要聽說了什么,才會這么問你嗎?要知道,大家如今都知道我們的軍隊里有個傳說:朱可夫到什么地方,那里就要準備進攻了。”
我們的車隊來到了巴托夫的臨時指揮部外面,朱可夫讓我在外面等一下,然后他帶著羅科索夫斯基和馬利寧兩人,大踏步地走進了巴托夫的指揮部。
我閑著沒事,看到在一兩百米外有一片帳篷,便信步朝那里走過去。帳篷區的邊緣,有一名站崗的戰士,見我走過去,他連忙原地立正,抬手向我敬禮。
我隨手回了個禮,眼睛望著在帳篷區來回走動的婦女和孩子們,好奇地問:“戰士同志,她們都是本地的居民嗎?”
戰士回頭看了一眼后,搖了搖頭,表情肅穆地回答說:“不是的,將軍同志。這些都是我們犧牲戰友的遺孀,她們都是收斂自己丈夫或者父親尸體的。”
戰士的話讓我愣住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負傷的戰士被送進了戰地醫院或后方軍醫院,而犧牲的戰友遺體都就地掩埋,然后再由當地的民政部門給他們的家屬發一個陣亡通知單。壓根沒想到,還會有那么多的婦孺,會長途迢迢地來收斂自己親人的遺體。
我望著那些面帶憂傷的婦孺們,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正當我打算轉身離開后,忽然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您是指揮員嗎?”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破舊棉襖,包著一條頭巾的小女孩,正仰頭望著自己。我連忙蹲下身子,伸手抓住女孩的手臂,和藹可親地問道:“是啊,小朋友,我是指揮員,你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看起來有七八歲的小女孩,像個小大人似的對我說:“我和媽媽是從圖塔耶夫來找爸爸的。可是我們到了這里以后,卻沒有找到他,有人說他犧牲了,您能幫幫我們嗎?”
我仰頭望著站在旁邊的戰士,問道:“戰士同志,你知道這個小女孩父親的遺體在什么地方嗎?”
戰士聽到我的問題,有些慌亂地回答說:“對不起,將軍同志,我是剛剛補充到這個部隊來的,具體的情況不清楚。”他見我臉上的神情不睦,趕緊又補充說,“連長,連長同志應該知道點什么,我去叫他來向您匯報吧。”
“既然是這樣,那你還愣著做什么。”我見戰士說完這番話以后,就站在原地發呆,便催促他說:“還不快點去找人。”
等戰士跑開后,我又接著問小女孩:“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捷列什科娃,”小女孩用脆生生的聲音回答說:“我的全名叫瓦蓮京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捷列什科娃,您可以叫我瓦蓮京娜。您叫什么名字?”
聽到小女孩說出她的全名后,我不禁有些傻眼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小女孩,就是未來的世界第一名女航天員,獲得了蘇聯英雄稱號的蘇聯空軍女少將。她曾兩次被授予列寧勛章,還榮獲了聯合國和平金獎,以及世界許多國家授予的高級獎章,是世界上十幾個城市的榮譽市民。在我的那個年代,月球背面還有一座環形山便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小女孩見我遲遲沒反應,便用手輕輕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關切地問:“女指揮員同志,您怎么了?”
她的話將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我連忙甩了甩頭,強作笑顏地對她說:“瓦蓮京娜,你可以叫我麗達。放心吧,我一會兒就派人帶你們去找你的爸爸。”
我們正說著話的時候,剛剛離去的戰士帶著一名中尉小跑過來。看到中尉站在我的面前抬手敬禮,我連忙站起身,將手搭在小女孩的肩膀上,沖著中尉問道:“中尉同志,你認識這個小女孩嗎?”
中尉只朝小女孩瞥了一眼,隨后便果斷地說:“知道,將軍同志。她的父親在進攻巴里奇的戰斗中犧牲了。”
既然知道了小女孩的身份,我自然明白她們母女倆是來自多么遙遠的地方,那個位于莫斯科東北面的城市,要趕到這里,就算坐火車也起碼需要三天,我自然不能讓她們失望而歸:“她父親的遺體在什么地方?總該讓她們母女去見最后一面吧。”
中尉聳了聳肩膀,有些無奈地說:“對不起,將軍同志,沒有遺體。我們連在進攻時,遭到了德軍炮火攔截,她的父親被炮彈炸得粉身碎骨了。”
我聽完中尉的話,也顯得有些束手無策。我不止一次上過戰場,也見過人被炮彈炸得連渣都沒剩下的情況,瓦蓮京娜父親的尸體無從尋找,也就再正常不過了。我本來想將這個壞消息告訴小女孩時,但看到她望向我的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中,所帶著的企盼神情,我不禁又心軟了。
我蹙著眉頭思索了片刻,然后壓低聲音吩咐中尉:“中尉同志,就算找不到她父親的遺體,那遺物總有吧。哪怕是他穿過的軍服或者用過的毛巾,你將這些東西交給她們母女,也算給她們留下一個念想。你說對吧?”
聽完我的這番話以后,中尉遲疑了片刻,然后使勁地點點頭,說道:“明白了,將軍同志,我會遵照您的命令執行的。”
見中尉答應了我的提議,我連忙打開了自己的挎務包,從里面拿出兩塊巧克力,塞進了瓦蓮京娜的手里,對她說:“瓦蓮京娜,拿著吧,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瓦蓮京娜接過巧克力,沖我甜甜地一笑,舉起拿著巧克力的小手朝我揮了揮,然后跟著中尉朝帳篷區走去。
我返回集團軍司令部門口時,正好趕上朱可夫他們幾人從里面出來。朱可夫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而是簡短地吩咐道:“上車,我們到前沿去看看。”
我和馬利寧又坐上了同一輛車,我朝遠處的帳篷區望了一眼后,悠悠說道:“參謀長,你知道帳篷那里都是什么人嗎?”
馬利寧朝那個方向看了看,微微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她們基本都是烈士的遺孀。有的是千里迢迢從后方來看望自己親人的,結果來到這里以后,才發現自己的親人已犧牲在戰場上。”
“你們打算如何安置她們呢?”我知道蘇軍沒有什么撫恤制度,指戰員在戰場上犧牲掩護,只是讓當地的民政部門給家屬發一份陣亡通知書。有時出于保密的原因,甚至連犧牲的地點都沒寫,只是含糊其辭地說在戰場上犧牲了。
“我們畢竟是軍隊,能做的有限。”馬利寧一臉為難地說:“對于來部隊的這些遺孀,我們只能臨時安置她們一段時間,然后再派人將她們都送回原籍。”最后,他長嘆一口氣說,“這就是戰爭!”
馬利寧的話讓我徹底無語了,我知道自己在這件事情上,也是無能為力的。畢竟我們是軍隊,保家衛國才是我們的責任,這些事情只能交給地方管理了。我側著臉對馬利寧:“參謀長,我們這是去什么地方?”
“去第65集團軍的左翼。”馬利寧扭頭對我說:“元帥同志讓巴托夫將軍帶我們去那里看看地形,以便決定是否應該調整進攻方向。”
在這一刻,我發現歷史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軌道。在我的記憶里,朱可夫就是觀察完第65集團軍防區的地形后,才和羅科索夫斯基確定了在白俄羅斯進攻戰役開始時,部隊應該選擇在什么方向實施突破。
我們到達目的地以后,朱可夫帶著羅科索夫斯基和巴托夫,鉆進了一人多高的雜樹和灌木組成的防御地帶,去察看這里是否適合作為進攻出發點。而我和馬利寧,則被他命令留在停車的位置等他。
我望著朱可夫一行人進入雜木叢生的沼澤邊緣,從自己的視線里徹底消失后,隨口問馬利寧:“參謀長,如果你是方面軍司令員,你會選擇從這里向德軍的防線發起進攻嗎?”
聽到我這個問題的馬利寧,居然毫不遲疑地回答說:“麗達,這是肯定的,我肯定會將這里作為部隊的主攻方向。”
見他回答得如此爽快,我不禁納悶地問:“參謀長,您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馬利寧抬手朝前方一指,向我解釋說:“首先,德軍在沼澤的對面,并沒有什么完善的防御陣地,我們只要能順利地通過沼澤,就能輕松地突破他們的防線。至于第二點嘛,”說到這里時,他沖我狡黠地一笑,補充說,“我記得你還擔任近衛第六集團軍司令員時,就多次派部隊對沼澤對面的敵人陣地實施偵察。以我對你的了解,能讓你如此重視,并花費了那么多精力的地方,肯定是德軍的防御薄弱點,那么我們將這里選為主要的進攻地點,那是肯定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