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澤沒有在意他的神情,侃侃言道:「北疆既定,師帥上書天子,請駐節西疆,左武軍第一軍團便遷至西部邊塞,迄今已有十年。」
程宗揚道:「軍團留在這里,是跟獸蠻人交戰嗎?」
文澤沉默片刻,徐徐道:「武穆天王昔日曾言,六朝根本之患,不在北而在西。真遼雖強盛一時,不過疥癬之疾。大漠以西,土地極廣,大國林立,頗有不弱于六朝者。師帥因此駐節西疆。」
說著文澤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
「文兄想到了什么?」
文澤也不隱瞞,「十年來,師帥遣人多方探問。西疆獸蠻人雖然勇悍,較之我軍仍有所不及。西部的大國,無過于波斯。但波斯距六朝邊塞不啻萬里之遙,而且累年遣兵西進,無暇東顧。我等反覆商討,不知督帥何有此言。」
波斯?難道是那個倒霉的大流士?在程宗揚記憶的歷史中,波斯帝國一直是作為名將建立功業的踏腳石而存在的,在這個時代,他想不出波斯會對東方有什么威脅。
文澤道:「程兄這會兒可好了些?」
程宗揚舒展了一下肢體,身體的疲倦已經不翼而飛,他精神一振,「已經好多了。」
文澤道:「方才在帥賬,藺教御力贊程兄,孤身一人對抗獸蠻丑類,衛護月霜小姐。文某多謝了。」說著揖手深深施了一禮。
程宗揚臉皮再厚也覺得不好意思,「其實我只不過是恰好遇到。如果真讓我跟那些半人半獸的家伙打,只怕它們一掌就把我拍死了。」
文澤正容道:「程兄并非軍人,面對那些獸蠻人仍能挺身而出,若非天生俠義,怎能有此壯舉。」
他非要這樣說,程宗揚也只好默認。管他的,總不是壞事吧。
「程兄義舉,我軍上下無不感激。師帥吩咐,如果程兄休息好了,還請到帥帳一敘,由師帥親自道謝。」
那個小美女面子還真大,救了她的命連主帥都要道謝。程宗揚對王哲這位掌教兼大將軍頗為好奇,當下也不客氣,與文澤一同出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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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軍團的帥帳猶如踞虎。剛走到帳前,太乙真宗四名教御連袂而出。不知道他們與王哲談了些什么,只見商樂軒一臉惱怒,他一手按著劍柄,一手揮舞著說道:「掌教在軍中已經十五年了,每年遣人請他回龍池掌理教柄,他都不肯。我太乙真宗群龍無首,我請他指明某人代掌有何不可!」
卓云君面露不悅,「掌教不肯指明,自然有他的道理。林師弟既然沒來,商教御何必咄咄逼人?」
商樂軒大聲道:「我如何咄咄逼人!林之瀾在龍池作的那些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再胡搞下去,將來置我等于何地?」
藺采泉仍是一團和氣,說道:「為國為民,乃大義所在。掌教所為,自是我輩楷模。但樂軒所言也有道理,這些年掌教棄龍池不居,教務無人掌管,已然紛亂不堪。長此以往,對我太乙真宗多有不利啊。」
夙未央仍是一言不發,月色下,他肩上那柄怪異的長劍宛如一條虬曲扭動的飛龍,似乎隨時都會破空飛去。
文澤垂手立在一旁,面上毫無表情,似乎沒聽到他們的議論。等四人走遠,他才領著程宗揚進入帥帳。
看來文澤說的物資不足確非虛言,連主帥的中軍大帳也沒有點蠟燭,而是燃了幾根松枝照明,帳內陳設簡樸,只有一屏一案,地上幾只古藤編織的蒲團,仍不脫道家本色。
一個身影立在木屏前,正審視壁上一幅巨大的地圖。他的背影并不高大,但程宗揚一踏入帳門,心神就被吸引過去。他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腳步,全沒注意到文澤已經悄無聲息地退開。
王哲注視著地圖,手指在上面緩緩劃過,一直移到地圖右下角。忽然他腰背一挺,背影一瞬間變得雄偉起來,就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嶺,散發出逼人的氣勢,連松枝的火光也被壓抑得黯淡下去。
程宗揚喉嚨發干,他感到自己就像面對著一輪烈日,雖然他沒有轉身,但自己身體從里到外都被他看通看透。
松枝的火焰微微一跳,光線重新變得明亮起來。那股逼人的氣勢緩緩消散,立在地圖前的背影轉過身來。
程宗揚好不容易松了口氣,額頭已經多了一層冷汗。出乎他的意料,這位聲名赫赫的太乙真宗掌教,左武衛大將軍,面容比藺采泉年輕得多,頜下的長須漆黑如墨,似乎不比韓庚大上許多。他背負雙手,身形如岳峙淵渟,仿佛沒有任何風雨能夠摧折。那雙烏黑的眼睛目光沉靜,神光內斂,顯示出他的年紀絕非看上去這么簡單。
與程宗揚想像中的道家掌教不同,這位身兼軍職的將軍多了另外一種氣質。他身軀挺得筆直,整個人如同一柄無堅不摧的鋼刀。那是軍人的氣質,只有無數次生死搏殺,經歷過鐵、火與鮮血的洗禮才有的堅硬如鋼的氣質。
「你不是一名商人。」王哲道:「告訴我你的身份。」
程宗揚吃力地咽了口吐沫。眼前這個人不是藺采泉或者文澤,自己所編造的故事只怕用不了一句,就會被當場揭穿。
這是一個賭博。如果不能贏得王哲的信任,自己搞不好馬上就有生命危險,可如何讓他相信自己呢?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良久,最后咬了咬牙,「你一定不會相信。」
王哲負手而立,淡淡道:「說來聽聽吧。」
程宗揚心一橫,「當時我正出發前往某地,參加一場面試。在途中突然遇到雷暴……」
程宗揚把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告訴了王哲,最后說道:「等我醒過來,就看到半獸人和你的騎兵正搏斗。我也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這個世界與我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
程宗揚說完,不由一陣心虛。這番話真是鬼扯,連他這個當事人自己說起來都覺得不是真的。可王哲靜靜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你說在飛機上,」說到這個陌生的詞語,王哲遲疑了一下,「遇到了紫色的雷電,又是什么樣的雷電?」
程宗揚回想著說道:「很密。像蛛網一樣。看起來感覺很遠,又是像很近。一邊旋轉,一邊不停發光……」
王哲聽得極為認真,程宗揚忽然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難道那就是時空之門?」
段強說過,在他們生活的世界中有許多時空縫隙,與其他平行世界相通,它們就像一道道不為人知的時空大門,穿過它就到了另外一個時空。
王哲慢慢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時空之門。但你身上的生死根,卻是我生平僅見。」
「生死根?」程宗揚敢發誓,自己從來就沒聽說過這么個玩意兒。
王哲抬起手指,遠遠一點,程宗揚右側的太陽穴頓時傳來一股暖意。
「天地之氣,雜然而流,遇生則生,遇煞則兇。生死根,就是能將死氣化為生機的異能。你是否發現過,你觸摸過的植物會生長特別迅速?身上的傷口特別容易愈合?」
程宗揚猛然想起帳篷里的青草。短短一個時辰之內,只剩下草根的青草就長到齊膝深,難道就是因為自己身上的生死根?可他記得自己在原來的世界并沒有這種特殊能力。自己養的花花草草,甚至比別人的死得更快。難道是穿越時那道擊中自己的閃電改變了一切?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著,化死氣為生機,是不是意味著接觸過死亡之后,那些死亡氣息會經過他身上的生死根,轉化為生命所需要的機能?
受過現代文明薰陶的程宗揚,本能地不相信這種神話。但想到穿越后所遇到的能夠化為雄獅的半獸人,徒手放出烈火的法術,他的信心有些動搖了。畢竟,這不是他生活過的那個世界。
程宗揚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然后問道:「生死根有什么用?」
王哲坦然道:「我不知道。」他目光灼灼地看著程宗揚,「我只在典藉中見過生死根一詞,里面語焉未詳,不過具有生死根的人,身上的陽氣特別濃郁。你既然沒有修習過聚煉真陽的法術,陽氣如此之濃,只可能是身藏生死的靈根。」
原來是猜的。程宗揚一陣失望。旋即又想起藺采泉遇到他時,露出奇怪的眼神,那老家伙多半是看出來他身上散發的陽氣,說不定還把他當成大高手,怪不得會替他說好話。
程宗揚仍不死心,「我身上又是生機又是陽氣,是不是對人也有用?如果有人受傷生病什么的,我把生機陽氣傳過去,他是不是就能恢復如初?」
王哲道:「從道理而言,的確如此,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王哲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如何將生機傳給他人嗎?」
程宗揚怔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
看到他的表情,王哲也不禁暗暗嘆了口氣。不過他隨即精神一振,終究遇到了身懷生死根的人,總比一籌莫展,束手無策強上萬倍。
王哲溫言道:「你既然在這里無親無故,往后有何打算?」
程宗揚一怔,接著大喜過望,「你相信我所說的了?」
王哲道:「我只知道你說這番話時沒有作偽,至于你所言是真是假……」說著,他搖了搖頭。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鵬鳥可以高飛萬里,在另外一個世界,也許有一種鳥可以在肚子里容納數百人。對于王哲來說,那個世界有沒有這種鳥并不重要,只要他說的是真話就足夠了。
驚喜過后,程宗揚陷入沉默。
有什么打算?他還沒有來得及考慮這個問題。
良久,程宗揚道:「我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