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不知道——還痛嗎?”
阿姬曼笑盈盈轉過身,臉上絲毫看不出痛楚的表情。
“主人不應該向自己的女奴說對不起。”
程宗揚撓了撓頭,苦笑道:“我都說過一百遍,你已經不是奴隸了。你都離開商館,身契也沒有了,無論是誰,也不能再把你當成奴隸。”
阿姬曼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她看著程宗揚的眼睛,認真道:“只要曼兒的罪還沒有贖清,就永遠是主人的奴隸。”
程宗揚一怔,“什么罪?”
“主人把身契給曼兒的時候,曼兒很害怕……”
程宗揚不解地說道:“應該是高興吧?怎么會害怕呢?”
阿姬曼眼圈慢慢紅了,她抱住赤裸的胸脯,低聲道:“曼兒在想,如果那天主人真的被曼兒害死了,等他們發現曼兒已經不是處女,一定會很生氣地把曼兒賣掉。”
“主人買下曼兒時,曼兒其實心里很害怕。害怕主人會和別的男人一樣,懲罰他們不喜歡的女奴。可主人卻把身契給了曼兒。還說,主人答應過,要救曼兒出來。”
少女小聲哭了起來。“曼兒不是壞人……只是,只是他們……”
阿姬曼揚起臉,雙手放在胸口,認真說道:“梵天在上,自從知道主人真的寬恕了曼兒之後,我,阿姬曼芭娜,就發誓要報答主人。”
阿姬曼的話語和淚水,讓程宗揚心里又酸又甜。他伸手將阿姬曼抱進懷里,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像哄小女孩一樣,一邊抹去她臉上的淚珠,一邊說道:“那會兒你就是因為這個哭的?”
阿姬曼點了點頭,泣不成聲地說道:“是我說了謊……”
程宗揚安慰道:“別難過了,我不會怪你。”
阿姬曼淚水漣漣,嗚咽道:“主人為什么對曼兒這么好?”
“也許……”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也許我真的很像你哥哥吧。”
阿姬曼唇角彎起,似乎想笑,淚水卻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她赤裸的手臂抱緊程宗揚,哭泣道:“哥哥……哥哥……”
阿姬曼慟哭道:“哥哥……你走後第三天,城就破了。那天,黑色的死亡女神迦梨用她的衣袍遮住了整個羯陵伽城。崇拜戰爭之神塞建陀的敵人沖進城市,殺掉了所有男人,把父親的頭顱砍下來,懸掛在城上,然後把我們帶進軍營。”
程宗揚哄勸道:“別傷心了,那些事都已經結束了,不會再發生。而且……至少他們沒有欺負你。”
阿姬曼淚眼模糊地說道:“那時我還不到十三歲,他們把我當成小孩子。”
程宗揚心里發出一聲嘆息,還不到十三歲的小女孩突然間家破人亡,作為被俘虜的奴隸目睹了這一切,難免會給她造成心理的創傷。怪不得她會對男人那么仇視。
阿姬曼已經哭成個淚人,讓她一直哭下去不是個好主意,程宗揚拋開心頭沉甸甸的壓力,說道:“阿姬曼是個勇敢的女孩呢。”
阿姬曼揚起臉,遲疑地說道:“是嗎?”
程宗揚笑道:“昨天在地牢里,你流了那么多血都不怕痛。”
阿姬曼剛要綜綻露的笑容僵在臉上。她咬住唇,過了一會兒才道:“在軍營里,每個想吃到東西的女人都要那樣做。”
程宗揚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又觸到她的傷口,只好閉上嘴,把少女微涼的嬌軀默默抱在懷里。那一刻,程宗揚感覺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寞。無論他多么同情阿姬曼,都永遠無法了解她所有的經歷。他想起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自己了解得再多,也終究無法代替別人的感受。
少女抽泣著,白滑的肩頭在程宗揚胸前聳動。她潔白的臉頰和乳上被淚水打濕,在黑暗中散發出濕淋淋的雪色光澤。
程宗揚忽然拿起布巾,在桌上勾描起來。阿姬曼慢慢停住哭泣,疑惑地看著他用濕巾在桌面上繪出的圖案。那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圓滾滾的腦袋比身體還要大,它伸出手,一張可愛的大嘴巴傻乎乎笑著,手掌圓圓的,肚子上還有一個大口袋。
程宗揚專注地勾描著,最後在它嘴邊加上幾根鬍鬚,才放下布巾。
“知道它是什么嗎?”
阿姬曼遲疑地說道:“是……一隻貓?”
“是叮當啦。這是它的鼻子,一公里外銅鑼燒的味道它都能聞到;這是它的嘴巴,張大的時候,能放下一個大號的臉盆;這是它的四次元口袋,里面有各種各樣好玩的東西。像能飛的竹蜻蜓,裝在頭頂人就能飛起來……”
“像羽人那樣嗎?”
“呃,可能有一點區別……對了,它還有任意門。”
程宗揚畫了一個門的圖案,“只要打開門,就能去你任何想要去的地方。還有幸運餅,吃下去就能交上好運。還有鬼故事火球,無論對它說什么話,它都能營造出最嚇人的氣氛,專門用來自己嚇自己。還有空氣槍,把槍管套在手指上,說聲‘篷’,就會把人吹倒……”
程宗揚畫出被空氣槍打倒的大熊,逗得阿姬曼“格格”笑了起來。
“還有愿望實現簿,上面有很多格子,只要按格子填上條件,不管什么愿望都能實現……”
“真能實現嗎?”
“當然能!”程宗揚信誓旦旦地說道。
阿姬曼望著桌上滿臉笑容的機器貓,帶著一絲崇慕道:“你們的神靈和梵天一樣強大。”
程宗揚差點咬住自己的舌頭。沒想到自己居然在異世界給小叮當找到了一個信徒。還是很虔誠的那種。
程宗揚很難向阿姬曼解釋動漫作品與神話的區別。對她而言,有著數不盡道具的小叮當和傳說中的大梵天一樣,都是神靈的化身。
“怎么了?”阿姬曼疑惑地看著程宗揚的表情。
“……沒什么。”
程宗揚可不想在這個世界創造一個崇拜小叮當的宗教,他抱著阿姬曼起身,“把眼淚洗洗吧。”一邊笑道:“你身體真輕。”
阿姬曼在房內洗沐著,然後穿上衣裙。程宗揚打開房門,清涼的夜風涌入室內,拂去了身邊煩悶的空氣。淡淡的月色灑在青石上,猶如滿地水光。
程宗揚索性坐在石階上,兩腿伸直,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阿姬曼走過來,側著腿偎依在他身邊。少女長長的髪絲在風中飄蕩著,剛洗沐過的身體散發著淡柔的清香。
這種感覺真不錯,明月在天,清風徐來,身邊還有個聽話的小美女。可惜這樣的時光太短暫,在來客棧之前,程宗揚就打定主意,要趁蘇妲己和凝羽都不在的機會,今晚就把阿姬曼送走。
“你還有個哥哥?”
阿姬曼點了點頭。
“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阿姬曼猶豫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那就好。”程宗揚放下心事。如果沒有人收留,他還真不放心阿姬曼一個人在外面生活。
“你把那些錢幣都拿上,去找你哥哥。”
阿姬曼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曼兒知道了。”
她這么善解人意,倒讓程宗揚驚訝了。
阿姬曼揚起臉,“曼兒知道,主人現在不方便帶上曼兒……”
程宗揚苦著臉看著自己的裝束,自己現在還是商館的奴仆,把阿姬曼帶在身邊,何止是不方便。
“但主人要答應我,一定要來找曼兒。”
“我答應你。”
阿姬曼一笑,眼圈卻紅了。程宗揚連忙岔開話題,“你知道怎么走嗎?那么遠的路,如果……”
阿姬曼道:“主人給曼兒的錢幣,買十名奴隸也夠了。”
在五原城,五十枚銀銖就可以買三名強壯的奴隸,即使一名兇悍的獸蠻人奴隸,賣價也不過一百銀銖。在阿姬曼身上花的錢,足夠買下七十多名普通奴隸,或者十二名獸蠻奴隸。這樣一折算,程宗揚才意識到,自己從蘇妲己身上敲的的確是筆巨款。
“你今晚就走。”想了想,程宗揚又叮囑一句:“小心別被白湖商館的人看到。”
阿姬曼聰明地沒有多問,她彎下頸子,在程宗揚腳背上輕輕一吻,低聲解釋道:“這是我們的風俗,女奴與主人分別時,要親吻主人的腳背或者腳跟。”
程宗揚很想告訴她,你已經不再是奴隸了。但不等他開口,阿姬曼就說道:“主人原諒曼兒了嗎?”
程宗揚笑道:“你猜呢?”
阿姬曼輕笑起來,“曼兒知道,主人已經原諒了曼兒。”
“為什么?”
少女眨了眨眼睛,小聲笑道:“主人那個的時候,曼兒就知道了。”
“哈,”程宗揚笑了一聲。“怪不得你非要撩撥我。”
“主人對曼兒的服侍還滿意嗎?”
“嗯,”程宗揚裝模作樣地擺起架子,“還可以吧。”
“曼兒第一次做,還有些生疏,往後會努力的。”
程宗揚笑道:“往後可要好好努力啊。”
雖然阿姬曼沒有說,但程宗揚完全可以想像戈龍那些人是如何脅迫她的。想通事情的原委之後,程宗揚就沒再怪罪過阿姬曼,而是對她充滿了同情,所以才不惜得罪蘇妲己那妖婦,把她贖出來。
分別在際,阿姬曼有些留戀地挽住主人的衣袖,良久才低聲道:“越過大雪山,在森林里有一座叫耽摩的城市。曼兒會在那里等著主人。”
程宗揚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城市,多半是座不知名的小城,阿姬曼在那里有親哥哥照顧,想必會得到安全。
“主人已經買下曼兒,多余的錢曼兒會替主人保管。”阿姬曼將雙手放在心口,誠摯地說道:“梵天在上,等主人來到耽摩,阿姬曼芭娜會把自己和主人的財富都奉獻給主人。”
那天晚上,程宗揚終于沒有看到阿姬曼離開。
主人不應該像送別朋友一樣送別自己的奴隸。阿姬曼這樣說。她服侍著程宗揚睡下,直到自己的主人睡著,才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