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滲過樓板,在頭頂浸出一片血紅。清波蕩漾的池中,被武二郎擊斃的尸身從池底浮起。眼前的慘況使那幾名小婢幾乎癱軟在地,連蘭姑都手腳發顫。
程宗揚頭痛一樣揉著太陽穴,然後伸著脖子看了看,訝道:“咦?西門大官人呢?”
樓上已經是氣機全無,倚仗生死根,程宗揚清楚知道死的除了那個多嘴的客人,就是池中那些護衛,看來看去卻沒有西門慶的身影。
忽然閣內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輕咳。程宗揚霍然回頭,盯著房中那張圓桌,喝道:“出來!”
那咳嗽聲只響了兩下,便又悄無聲息。
“再不出來我就喊了!”程宗揚扯開喉嚨,叫道:“武二郎!”
“莫叫莫叫!”桌下帷幕一動,探出一張俊雅的面孔。西門大官人臉色青白地左右看了看,然後賠笑道:“兄臺切莫高聲。”
“快點出來!”
“這就出來,這就出來。”西門慶又左右看了看,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桌下鉆出來。
這間雅閣除了程宗揚、凝羽、蘭姑和幾名小婢再無他人,誰也不知道他怎么鉆到了桌子下面。
程宗揚奇道:“你不會是一直在里面躲著的吧?”
西門慶灰頭土臉地鉆出來,看了看左右,頓時恢復了玉樹臨風的姿態,除了手指還有些發抖,倒還稱得上風流倜儻。
這會兒武二郎已經走遠,西門慶從容起來,先咳了兩聲,然後笑道:“小生正在樓上宴客,不料碰上惡客,只好暫避一時。事急從權,還望兄臺恕罪。”說著作了個長揖,直起腰又朝蘭姑和那那幾名小婢眉目傳情,那雙桃花眼像會說話一樣勾人,頓時惹得幾個小婢羞紅了臉,也忘了害怕。
蘭姑殷勤道:“大官人可受驚了?”
西門慶含笑大度地擺了擺手,“不妨不妨。”
“喂,”程宗揚提醒他,“外面可是死了一堆人呢,都是你的替死鬼。”
西門慶凜然道:“那武二天生匪類!兇惡好殺!殘無人道!小生必定要稟報官府,為枉死的兄弟討個公道!絕不讓這種匪人逍遙法外!”
蘭姑奉承道:“西門大官人好一副仁義心腸。”
西門慶瀟灑地一揮手,手中灑金的折扇展開,扇面上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紅彤彤嬌艷欲滴。他搖著扇子嘆息道:“若不是小生天生的急公好義,看不得有人縱行/淫惡,怎會惹上武家兄弟那對兇神?”
看著西門慶很欠的那張臉,程宗揚很有打一拳的沖動。凝羽早聽不下去,俏臉如冰地拂袖離開鴛鴦閣。
“凝姑娘!”西門慶還沒顧上和凝羽說話,連忙拔足欲追,程宗揚一句話就讓他打消了念頭。
“武二郎,說不定還在外面呢。”
西門慶立刻收回腳步,朝程宗揚揖手道:“兄臺貴姓?”
“程。程宗揚。”
“小可復姓西門……”
“單名一個慶字。五原城赫赫有名的西門大官人,”程宗揚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大名如雷貫耳,久仰久仰。”
西門慶謙遜地謝道:“賤名不足以污尊耳。”
“哪里哪里,閣下大名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為後人傳誦。”
西門慶打了個哈哈,親熱地挽住程宗揚的手臂,“我與兄臺一見如故,來來來,我要與這位兄臺一醉方休!”
平常人剛撿了條命,肯定有多遠跑多遠,蘭姑沒想到西門大官人還要喝酒,勸道:“剛經了這些事,大客人宅里的姑娘們難免掛念。大客人還要喝酒,膽子未免太大了。”說得雖然委婉,意思卻是讓他先找個地方躲躲。
程宗揚笑道:“蘭姑放心,武二郎不回來便罷,若是回來,也不會猜到大官人在樓下喝酒。五原城里,沒有哪個地方比這里更安全了,西門大官人厚著臉皮不走,就是看到了這一點。”
西門慶不以為忤地笑道:“程兄果然明見。”說著他合起折扇,毫不客氣地在席間坐下,吩咐道:“蘭姑,開兩壇好酒,再尋兩個上好的粉頭來。今晚這里的開銷都算我西門的!”
那些人的尸首自有醉月樓的下人收拾,蘭姑連忙吩咐小婢提來酒壺,西門慶一揮手,“換大觥來!”
不多時小婢取來大觥,西門慶先舉觥滿飲,然後殷勤勸酒。雖然有些反客為主,但舉止圓滑,沒有絲毫唐突的感覺。
程宗揚笑道:“今晚西門兄才是客人,小弟敬西門兄一杯。”
西門慶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說著一口飲乾。
連程宗揚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雖然有時候顯得很欠,卻并不惹人討厭,倒有些像是現代人的作派。
西門慶咳了兩聲,也不詢問程宗揚的來歷,舉起大觥道:“萍水相逢,便是知己,請!”
程宗揚酒量平常,好在他們喝的也不是蒸餾過的烈酒,酒味只比平常的紅葡萄酒略濃,當下也舉起巨觥一飲而盡。
西門慶用折扇敲著手心,神采飛揚地贊道:“好!好!果然是我輩中人!”
幹,誰跟你我輩中人。
說話間,兩個穿著紅衣的少女進來,斂衣向兩位客人施禮。蘭姑笑著給兩人各斟了一觥酒,“兩位慢慢用,奴家告退了。”說著又吩咐道:“清兒、梅兒,好生伺候兩位官人。”
兩名少女齊聲答應。
西門慶扭頭看時,不由一怔,改顏道:“原來程兄是醉月樓的貴客,失敬失敬。”
“什么貴客,大官人說笑了。”
西門慶眼睛一飛,“這兩個可是樓里的紅姑娘,等閑不陪客人的。一下來了兩個,這可不是小生的面子了。”
程宗揚抬眼看去,那兩個歌妓都是十七八歲年紀,嬌滴滴挨在一起,杏眼粉腮,嬌美得如同一對并蒂蓮。
西門慶笑道:“小弟對這兩位姑娘心儀已久,今日借了程兄的光,可要一親香澤了。程兄中意哪一個,不妨先挑。”
這兩名歌妓一般的嬌靨如花,程宗揚隨便挑了一個。那兩名少女都是醉月樓調教過的,雖然有幾分羞澀,仍乖乖入席,挨著兩人坐下。
西門慶撫掌笑道:“程兄果然好眼力!花旁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靖南女子風致婉妙,柔姿天成,程兄挑的梅兒最是出色。”
程宗揚對那少女道:“你是哪里人?”
梅兒嬌羞地說道:“奴是靖南人氏。”
程宗揚訝道:“西門兄怎么看出來的?”
西門慶那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微微瞇起,笑道:“小弟別無他長,只有一樁薄技,舉凡天下女子,經小弟法眼一過,其出身、藉貫、脾性……”說著他壓低聲音,眉飛色舞地說道:“乃至衣服下遮掩的妙處,小弟無不歷歷在目。”
程宗揚好奇地說道:“還有這樣的技藝?”
西門慶大笑著飲了一觥酒,然後側身在另一個少女清兒耳邊說了幾句。清兒一聽,立刻羞紅了臉。
程宗揚道:“西門兄說了什么?”
西門慶展開折扇,笑道:“小弟跟程兄打個賭,我猜這小姬身上有顆小痣,程兄信不信?”
程宗揚看了看清兒,那少女穿著大紅的褶裙,里面還有一條蔥綠的紈褲。他才不信西門慶能看穿幾層衣物。
“賭什么?”
西門慶把手邊的巨觥一推,逸興遄飛地說道:“就以這一觥酒為注!”
“好!”程宗揚也把自己的酒觥一推。
梅兒抿嘴笑道:“只怕大官人要輸了呢。奴和清兒姊姊進來時,蘭媽媽都看過的,渾身上下有一顆痣也進不來呢。”
西門慶笑道:“若是我輸了,就一人打一副銀頭面送你們。”
梅兒聽他說得篤定,也覺得好奇,在旁催促道:“清兒姊姊,你就讓官人看看好了。”
果然找到一顆殷紅的小痣。西門慶撫掌大笑,“如何?”
程宗揚拿起巨觥,一口氣喝完。清兒的小痣生得如此隱秘,連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如果說是西門慶事先看過,這小妓也不該還是處子。看來這家伙確實有兩把刷子。
程宗揚痛快地說道:“西門兄好眼力,是我輸了。”
西門慶眼中露出一絲訝色,贊道:“美色當前,兄臺卻毫不動容,必定是閱花無數的風流人物。”
程宗揚道:“與西門兄比,小弟自愧不如。”
西門慶這等眼力,程宗揚是比不了的,自己見過的女色雖然足以超乎這天下第一淫/人的想像,但那些女/優一穿上衣服,自己八成都會認錯。像他一樣隔著衣物看出女性隱私的能力,自己拍馬也趕不上。
“不知西門兄從哪里學來的神技?”
西門慶哈哈大笑,“雕蟲小技耳。”
他與程宗揚互敬一觥,然後俯耳低聲笑道:“這女子的妙處最容易的就是猜痣度形,說出來不值一哂。你瞧清兒下唇……”
在西門慶的指點下,程宗揚才注意到清兒下唇內側,有一粒不起眼的小痣。
“女子面相實有蛛絲馬跡,與身子一一對應,頜應首,鼻應身,眉應腿,嘴唇則與私/處相應。”西門慶毫不保留地在程宗揚耳邊說道:“程兄瞧,這梅兒鼻翼豐隆,兩乳必定豐碩。眉長則腿長,嘴唇紅而柔潤,私/處必是妙品。只不過她眉散膚柔,多半已經被人采過元紅。”
說完西門慶昂起身,灑開折扇,邊搖邊笑道:“小弟所言,程兄一試便知。雖然是小技,但法不傳六耳。我與程兄一見如故,才傾囊相告。”
西門慶打開荷包,給兩女一人賞了一把銀銖,這下程宗揚才見識了西門慶的本事,他那雙桃花眼一拋,幾句貼心的軟話一說,連夸帶哄,逗得清兒羞喜難禁。
對付女人,還是王婆當年的至理名言:潘、驢、鄧、小、閑,潘安的相貌,驢大的行貨,鄧通的錢財,能委屈作小,還要有時間做水磨功夫,五德俱全,無論什么女人都不在話下。
這五個字正是這位西門大官人的寫照,程宗揚跟他比,無論口舌便給,還是相貌俊雅,都狠狠地差上一截,更不用說有萬貫家財的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