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又過了條河,地勢漸漸升高。身邊的植物愈發茂盛,腳下的小路卻越走越窄,最後乾脆消失在密織的叢林間。
“祁四哥!”小魏在前面嚷道:“該往哪邊走?”
祁遠爬上來打量了一下,“那邊!那棵大椿樹後面!”
那棵椿樹直徑超過十米,樹身不知什么年月被雷劈掉半邊,一半已經枯死,猶如炭化的巖石,被雨水沖刷得烏黑發亮。另一半卻枝繁葉茂,只剩一半的龐大樹冠巍然挺立,猶如一頂殘缺的大傘。
眾人在樹旁稍事休息,武二郎大概是前些日子睡了一路,這會兒毫無疲態。他三步兩步攀到樹上,去扯爬在上面的藤蔓。那藤蔓粗如人臂,上面開著不知名的紫色花朵,每一朵都有臉盆大小,形似金盞。
武二郎伸手一扯,一朵紫色的花盞傾斜過來,潑出一汪清水。原來前天暴雨如注,這些花盞里都盛滿了雨水。鵝黃色的花蕊在水中浸得膨鬆,像粉球一樣又軟又大,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南荒天熱,氣候潮濕,一路走來,每個人都是一身臭汗。武二郎玩心大起,就那么脫了衣服,赤著虎紋遍布的彪壯軀體,拿花盞里的水澆了一身,一邊洗一邊大呼痛快。
樹下石剛們幾名護衛大聲叫好,讓武二郎更是爽快。
武二郎披著衣裳跳下來,程宗揚抽了抽鼻子,贊道:“二爺這場好洗,倒像個香噴噴的粉頭。”
武二郎嘿嘿笑道,“哪兒有你那小姘頭洗得乾凈。”
程宗揚一怔,接著險些氣炸了肺,“武二!你這個不要臉的,敢偷窺!”
“好端端的帳篷不睡,非跑到二爺眼皮底下鬼混。二爺不看還是男人嗎?”武二郎得意洋洋地晃著肩走遠,還在背後很欠地比了個手勢。
雲蒼峰咳了一聲道:“過了猩猩崖,有一截好路,如果順利的話,今晚咱們就能趕到熊耳鋪。”
祁遠道:“都聽雲老哥安排。”
凝羽面色如常,似乎沒聽到武二郎的戲笑。
商隊再次上路,周圍的蕨類植物漸漸稀少,高大的喬木越來越多。在林中穿行半個時辰後,眼前的參天巨樹突然一空,一道筆直的石壁出現在面前。
那石壁拔地而起,越過濃蔭蔽日的樹梢,直沒雲霄。斷崖上寸草不生,仿佛被人用巨斧劈開般平整。絮狀的雲片在崖上繚繞,層層疊疊遮沒了眾人的視線。
一條蒼黑色的巨藤盤在崖壁上,根部粗如柯石,往上越來越細,最後猶如一條繩索斜斜伸入雲絮。藤身的直徑超過兩米,但藤身呈圓形,能夠走人的只有里面窄窄一道。
除了祁遠和雲蒼峰,其他人都看著這藤橋瞠目結舌。吳戰威和小魏雖然走過南荒,但這猩猩崖也是頭一次來。再怎么說,這也是一根藤,比牽牛花藤粗一點罷了。商隊幾十號人幾十匹騾馬,加起來上萬斤的份量,一根藤能經得住嗎?
“這藤長了不知道幾萬年,結實著呢,”祁遠拿刀背磕了磕巖石一樣粗/硬的藤身,“硬得跟鐵一樣!連老虎都能順著這藤從山上下來。”
這樣的藤橋不是功夫好就能走的。祁遠在前面領路,後面是易彪、程宗揚,雲蒼峰在後面壓陣,武二郎仍走在中間。
祁遠牽著馬踏上藤梯,一面走一面道:“這藤橋其實不難走!大伙兒別看腳下,都往上看!當心藤上的鬚蔓!別靠里面靠得太緊!”
踏在藤上,眾人還有些心驚。好在挨著山崖的一側積滿泥土碎石,仿佛與石壁連為一體,踩上去沒有絲毫鬆動,讓人放心不少。
商隊拉成一條長長的隊伍,在石壁上蜿蜒而行。沿著藤梯一連走了小半個時辰,最前面的祁遠幾乎走進雲絮,還看不到藤梯盡頭。若是平地,這點路算不了什么,但那藤一路向上,就像一道窄窄的長坡。饒是商隊里一多半都是精壯的漢子,數百丈的長梯爬下來也有點吃不消。
這簡直比徒步爬一○一大樓還瘋狂,程宗揚抹了把汗,悄悄看了眼腳下。那些巨大的喬木連成一片,浩浩蕩蕩,那根被雷擊過的參天巨槐宛如一朵小小的浪花,幾乎看不清楚。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爬了這么高。如果告訴段強自己爬過一條比一○一還高的巨藤,也許會被他笑死。
朝後看去,隊伍拉得更長了,幾名奴隸掉了隊,被武二郎喝罵著拖上來。不時有人被藤鬚絆住摔倒,幸好都是有驚無險。
凝羽一直走在程宗揚身邊,她步履輕盈自如,像一抹輕風在濕滑的藤身外緣飄浮,那些鐵絲一樣的蔓鬚對她毫無影響。
漸漸的,眾人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起來,呼吸聲越來越粗。
凝羽指了指藤橋下面,“那是什么?”
程宗揚從崖上望下去,那高度令他微微有些眩暈。前方的山崖上垂下一根粗如人身的青藤,拳頭粗的藤鬚間還卷著幾塊巖石。
“不好!”程宗揚連忙上前,只見祁遠已經停了步。
“老四!”
祁遠回過頭,用力唾了一口,低聲道:“前面的藤橋塌了!”
離他兩三丈的地方,藤橋忽然折下,青綠的巨藤晃悠悠在半空中垂著,只在崖壁上留下一行泥污的紋路。
“怎么會塌了!”
祁遠指了指垂下的巨藤,“那是藤梢長出的新藤。這藤長在山上,藤鬚也往石頭里鉆,下面長牢的都結實得很,這些新藤生出的鬚鉆進石縫,時間久了就把石頭給拱了出來。”
祁遠又唾了一口,“這次走南荒真是出門不順。這新藤怕也長了幾百年,早不榻晚不塌,偏偏這時候榻。”
程宗揚抬頭看了看,崖上的雲絮已經觸手可及,“離山頂還有多遠?”
“怕還有幾丈高。”
凝羽一提氣,貼著崖壁輕盈地飛掠而起,閃身沒入雲霧。片刻後她水滴一樣直溜下來,停在程宗揚身邊,“至少有八九丈高。”
後面的行人陸續趕上,看到眼前的一幕,先是目瞪口呆,然後一個個都泄了氣。程宗揚苦笑著想,這大概比爬到四十樓才發現沒帶鑰匙還慘。猩猩崖的石壁連凝羽都上不去,別說他們這些人了。
謝藝跟著隊伍上來,一路不顯山不露水,毫不引人注目。看到折斷的藤梯,也沒有像眾人一樣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神情間仍是淡淡的,似乎過不過這道崖對他都無所謂。
眾人好不容易走到此地,掉頭折返誰都不甘心,但上又上不去。祁遠一邊叫嚷著不讓大伙聚得太緊,一邊又要交待眾人拉緊騾馬,小心失足。前後照應,急得喉嚨冒火。
雲蒼峰落在隊伍最後,無法上來商量,只能大伙一遞一句地把話傳下去。半晌也沒有話傳上來,似乎這位南荒的老行家也拿不出主意。
著急間,一個細細的聲音忽然從崖頂飄下。那歌聲在雲間時隱時現,眾人都仰臉細聽,偶爾能聽見幾句,卻辨不出字句。
大伙兒面面相覷,程宗揚小聲道:“這唱的什么?”
“是南荒的蠻語,”祁遠道:“南荒的蠻語老祁勉強能聽出來三兩分,要說可是不會了。”
眼看著崖頂有人卻無法交談,眾人更是心急。忽然,一個粗礪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像銹刀刮在石壁上一樣難聽,除了武二那廝還能有誰。
武二郎扯開五音不全的喉嚨,嘶著嗓子放聲高歌,與山頂的歌聲應合,用的竟也是南荒的蠻語。
眾人都屏住呼吸,傾聽著頭頂的聲音。那個細細的歌聲卻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歌聲再次響起,“是雲間的百靈在唱,哎啰喂,遠方的客人,沿著彎彎的山路,來到我們南荒阿哩哩。翻山涉水啰哩啰,來到猩猩崖哎啰喂,走上長長的天藤阿哩哩,可兩天前一場大雨哎啰喂,沖垮了天藤攀附的石頭,朵呢噶。”
那歌聲優美動聽,令人心旌搖動,幾乎想脫口應合。
武二郎破鑼般的聲音唱道:“虎神的後裔,和他的朋友踏上天藤。卻困在藤折的地方。上面是南荒哪個部族的朋友,聽到你的歌聲,就像看到南荒最美麗的白梔蘭花。”
歌聲變得歡快起來,“原來是虎神的後裔阿哩哩,回到南荒阿哩哩。花苗的阿依蘇荔,正好路過天藤生長的斷崖阿哩哩,你和你的朋友不要擔心,蘇荔和族人會想出辦法,讓你們看到崖頂的平川阿哩哩……”
那一連串“阿哩哩”像玉盤上掉落的銀珠,清悅明快,從雲中直落下來,越來越近,忽然雲絮間露出一雙白美的長腿,接著一條火紅鮮亮的褶裙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