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如車輪的鵝掌菌被幾名漢子砍下來,整個架在火上燒烤。淡紅的菌肉漸漸變成深褐色,表面仿佛涂了一層油脂,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讓程宗揚意外的是,那些花苗人并沒有因為族人的死而傷心,他們搬出昨天沒有喝完的粟米酒,澆奠了死者,然後就痛飲起來。在花苗人盛情邀請下,商館的人也參與進來。無論商館的護衛還是奴隸,在花苗人眼里都一視同仁,強拉來圍成一圈。
眾人將菌肉切成一塊一塊,就著烈酒痛飲起來。程宗揚取了兩塊菌肉,喂凝羽吃了,剛出帳篷,就被卡瓦拉了過去。
眾人一直喝到深液,把剩下的酒喝了個乾乾凈凈。除了易虎他們滴酒未沾,幾乎所有人都醉倒了。
南荒釀的粟米酒味道極澀,程宗揚喝了小半壇,醒來時只覺頭痛欲裂,舌頭乾得像門口擦鞋的地毯。
已經燃盡的篝火上還懸著幾塊烤好的鵝掌菌,風一吹,篝火明明滅滅散發出暗紅的光亮。商隊的漢子們三三兩兩躺在一處。因為有蕈蓋遮擋,那些北府兵的軍士也沒有再撐帳篷,他們分成兩處,遠遠睡在兩隻半人高的蕈蓋下,各自枕著兵刃,兩手放在身前,睡得整整齊齊。
程宗揚摸了摸手邊的水囊,發現里面還剩了些水,剛擰開要喝,卻怔住了。
黯淡的篝火中,一根細細的樹枝從一株低矮的蕈柄後伸出,在幾塊烤好的鵝掌菌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選中其中最大的一塊,枝尖扎進菌肉,小心地挑起來,收到蘑菇後面。
那株蘑菇矮矮胖胖,蕈蓋雖然不大,蕈柄卻足有一米多粗。祁遠說這種蘑菇雖然沒毒,但吃起來跟乾柴一樣澀而無味,因此大伙都沒管它。
程宗揚側耳聽去,蘑菇後面發出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偷吃烤好的鵝掌菌。
程宗揚好奇心起,他按照凝羽曾經指點過的那樣,收斂自己的氣息,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然後探頭一看。
首先映入眼中的,先是一雙圓圓的眼睛。
一個少女蹲在蕈蓋下,驚訝地抬起臉。她眼睛瞪得又圓又大,能清楚看到她的眼眸,烏亮的瞳孔像黑色的水銀一樣靈動,她嘴巴里鼓鼓的塞滿了東西,手上捧著那塊烤好的鵝掌菌,彎長的睫毛像玩具娃娃一樣又密又翹。
程宗揚一眼就認定自己從沒見過這個少女。這女孩彎眉如月,精致的五官猶如珠寶鑲成,臉頰圓圓的,姣美而又瑩潤,在夜色下閃動著迷人的光澤,竟是生平僅見的絕色。這樣的美女,自己如果見過不可能沒有印象。
但她身上的衣飾十分眼熟,金絲織繡的大紅嫁衣,髪髻上白茸茸的狐毛,垂在臉側的潔白面紗……
“你是花苗的新娘?”
少女費力地咽下菌肉,伸著頭朝程宗揚背後看了看,然後鬆了口氣。她把手指豎到唇邊,“噓,小聲點。”
“你怎么在這里?”程宗揚看了看周圍,只有她一個人,阿夕和那些形影不離的花苗女子都不見蹤影。
少女拿著菌塊,一手朝他擺了擺,小心聽著外面的聲音。她的手細如脂玉,小指微微挑起,柔美的指尖和紅唇上沾了菌塊的汁液,更顯得嬌艷柔膩。
等篝火旁那些漢子鼾聲響起,那少女小心翼翼起身,又從篝火上撈了塊烤好的菌肉,然後從蕈蓋下鉆出來,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還朝程宗揚招了招手,讓他跟上來。
兩人一前一後跑到蕈林深處,少女才停下來。她把菌塊扔給程宗揚,甩著手指道:“好燙……喂,把水遞給我,”
那塊鵝掌菌里外都烤透了,淌著鮮香的汁液,程宗揚把水囊遞給她,訝道:“你在偷東西吃?”
少女拿著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才細喘著道:“餓死我了。”
程宗揚道:“別的人呢?怎么餓得這么厲害?”
少女拿著那塊吃了一半的鵝掌菌,用力咬了一口,氣鼓鼓道:“他們都喝醉了,連蘇姊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們烤蘑菇的香味我都聞到了,可誰都不拿給我吃。哎,這是什么菌?”
“鵝掌菌吧。”
“真香。我到南荒還是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都是你們,要燒得這么香,讓我睡都睡不著。”
“為什么不出來一起吃呢?”
少女白了他一眼,“喂,你別告訴別人見過我啊。”
程宗揚猛地醒悟過來,“你不是花苗人?”
那少女的美貌與花苗女子截然不同,她十六七歲的樣子,五官精致柔潤,新月般的彎眉如同畫上去的一樣秀美,唇瓣小巧而鮮嫩,每次紅唇翹起,白嫩的臉頰上就現出兩隻可愛的小酒窩。
“我倒想當花苗人啊,”少女帶著一絲羨慕說道:“我最喜歡她們光著小腳丫,腳踝戴著一串小鈴鐺,一走路就叮叮鈴鈴的響,好玩死了。”
說著她又咬了一口菌塊,“可她們都不肯借給我戴。”
“你不是花苗人,為什么他們把你當作神女?”
“是嗎?”少女驚喜地瞪大眼睛,連嘴巴里的鵝掌菌都忘了咽,“她們真的那樣說嗎?唔——”少女連忙吞下菌塊,“說我是神女?”
“她們叫你珂婭,就是神女的意思。”
少女捧著菌塊愣了一會兒,眼睛漸漸彎成月牙,然後帶有著幾分得意偷偷笑了起來。
“花苗人為什么說你是神女?”
“沒什么啦,”少女開心地擺擺手,故作無所謂地說道:“我就是給他們治治病啊,療療傷啊,什么的。”
“你是醫生?”
“那當然,”少女挺起胸,驕傲地說道:“我們光明觀堂門下,都是最出色的醫者!”
程宗揚一時沒有聽清她的話,他的目光完全被少女挺胸的動作所吸引。少女穿的嫁衣是用名貴的絲綢裁制而成,她身材嬌小,平常都低著頭,面紗一直垂到胸前。有時看著衣物顯得很寬,程宗揚還以為是因為嫁衣作得寬大,這時她一挺胸,才發現她嬌小玲瓏的身軀上,有一對貨真價實的豐乳,就像是衣服里面塞了兩隻大白兔。
“呃……你是光明觀堂門下?”
少女用力點頭,然後花容一變,“啊”的一聲捂住了嘴巴。
程宗揚看了她一會兒,小聲笑道:“你的身份是保密的吧?”
少女臉繃得緊緊的,然後像針扎的皮球一樣泄了氣,嘟著嘴說:“我跟蘇姊姊說好了,到鬼王峒之前不能說的。”
少女懊惱的表情讓程宗揚忍不住笑了起來,“現在我知道了。認識一下吧,我是叫程宗揚,是五原城來的商人。”
少女道:“我叫樂明珠,是光明觀堂的弟子。”
程宗揚這才聽清,“你是光明觀堂弟子?潘金蓮是你的……”
“咦?你認識潘師姊?”
程宗揚點了點頭,“見過一次。”
樂明珠頓時緊張起來,“在哪兒?”
“來南荒之前,在五原城。”
樂明珠呼了口氣,小手拍著胸口道:“嚇死我了。哎,你如果見到潘師姊,可千萬別說在南荒見過我。”
程宗揚看著她心虛的樣子,低聲道:“你不會是偷跑出來的吧?”
“不是啦……”樂明珠說著低下頭,聲音也小了下去,顯然是非常的心虛。
“還喝水嗎?”
樂明珠立刻道:“要!”
程宗揚又把水囊遞給她,“你怎么一個人跑到南荒來,還成了花苗人送親的新娘呢?”
樂明珠這會兒身份已經暴露,索性一邊吃著烤菌,一邊和程宗揚聊了起來。
“我在師門的時候,就聽說南荒得病的人很多,可南荒只有巫師,從來沒有醫者愿意到南荒來。師傅說,救死扶死是醫者的天職。所以我就到病人最多的南荒來了。”
“等等,你是來治病的,怎么變成了新娘?”
樂明珠不滿地皺了皺鼻子,“我馬上就要說到了——到了南荒,好多村子的人都不理我,有的還不讓我進村。我開的藥方他們也不信,我都郁悶死了。後來我到了花苗。花苗的蘇姊姊人可好了,聽說我是來治病的,不但讓我住在族里,還派人幫我采藥。”
“我在花苗待了兩個月,開始他們都叫我小樂大夫,後來叫我珂婭,我還以為是蘇姊姊她們給我起的花苗名字呢。”
樂明珠雙手捧住臉頰,嘴角彎彎翹起,像個被大人夸獎的小女孩一樣,一邊臉紅,一邊滿心竊喜。
這丫頭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但有了剛才的教訓,程宗揚也不再問,只閉著嘴在一旁等待下文。
“我在花苗住了一段時間,剛開始很高興,可後來蘇姊姊越來越不開心。我問了阿夕,才知道有個叫鬼王峒的部族,派人到花苗里來,要蘇姊姊向他們的首領鬼巫王進貢。”
“那些天我聽了好多好多鬼王峒的傳說。她們說,鬼巫王長了三個腦袋,送到鬼王峒的貢物都要被龍神和鬼巫王吃掉,所以誰都不想去,只有阿夕不信。蘇姊姊也不想讓族人去,可不去的話,鬼王峒就會打過來。花苗人說,鬼王峒的人會妖術,好多村寨都被他們屠滅一空,連嬰兒都不放過。”
“師傅說,醫者有仁愛之心,要推己及人。所以我就找到蘇姊姊,替她們當新娘。蘇姊姊開始不答應,後來同意了。然後我、阿葭,還有阿夕,就被選出來作為獻給鬼巫王的貢物。蘇姊姊還從族里挑了最勇敢最強壯的戰士,準備一起到鬼王峒去。”
“那你就準備去當龍神的新娘嗎?”
樂明珠笑吟吟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一個光明觀堂的弟子,自告奮勇要去給南荒的鬼巫當新娘,這聽起來實在很像是一個……陰謀。程宗揚低聲道:“你是想去刺殺鬼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