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記得云家那副地圖上,江、寧二州在晉國東疆,分列大江兩岸,最東邊的江州與宋國隔山相望。看來王茂弘早就算準宋國的反應,知道臨安出於對岳帥的忌憚,絕不容他手下坐大。怪不得小狐貍拿到江州卻像吃個酸李子一樣。
瞎子忽然翻了翻白眼,「喂,程小子,你跟月姑娘不會有什么事吧?」
程宗揚乾笑道:「能有什么事啊?」
「那就好。上次見面,紫姑娘已經說了,寧肯跟著你,也不回星月湖。」盧景氣哼哼道:「你這小子,有點狗運道。」
程宗揚禁不住咧開嘴,死丫頭說過這話?難怪星月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姑爺一樣。但盧景接下來的話,卻讓程宗揚出了一身冷汗。
「除了下落不明那個,岳帥就這兩個女兒。紫姑娘既然跟了你,你小子要和月姑娘再有什么事,小心我們兄弟一人卸你一條腿!」
程宗揚臉頰抽動了一下,「五哥,我就兩條腿,你們兄弟可有七個呢。」
盧景白眼一翻,「八個!三哥我賬我替他收。你就後悔自己為什么不多長幾條腿吧。」
程宗揚心里哀嚎一聲,這話他要早半年說,自己當場就能給他拍胸脯。這會兒生米早就成熟飯了,自己總不能給月丫頭作個處女膜修補術吧?
程宗揚打起精神,「我去晴州也沒什么要緊事,既然小狐貍那邊有事,不如我去江州,盧兄辛苦些,親自護送月姑娘去晴州。也免得你疑神疑鬼。」
「好說。」盧景一口應承下來,「既然這樣,紫姑娘就跟我一道走。你自己去江州找小狐貍。」
程宗揚訕笑道:「小紫就不勞煩五哥了,小弟照顧就行。」
盧景木著臉道:「她們姊妹難得見面。好不容易一道去晴州,怎么好分開?況且江州兵危戰兇,也不是紫姑娘該去的。」
程宗揚頹然道:「還是我去晴州吧。」
盧景拍了拍手,從椅子上站起身,「這船是鵬翼旗下的鯤字號樓船。船上管事的姓俞,軍銜不高,作生意還行。有什么事就去找他。」
這家伙還真不客氣,平白給自己塞了這么一樁保鏢的任務。不過吃人家的嘴短,何況還是硬搶來吃的……
程宗揚見他要走,忙道:「還有樁生意正好要找五哥商量。」
盧景蹲回椅子上,翻著眼睛摸了顆蠶豆,「殺誰?先說啊,我開價可是很高的。女人和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加收一倍。」
早聽說斯明信和盧景兩個合夥作殺手的生意,看來不假,只不過……程宗揚道:「連女人和小孩你也殺啊?」
盧景不屑地翻了翻白眼,「討生意還哪兒那么多挑三揀四的?」
程宗揚擺手道:「不是這種生意,我正在做個東西,對你們星月湖可是大有好處——小弟在建康有一個石灰坊,出一種叫水泥的東西……」
這件事程宗揚早就打定主意。水泥如果自己來做,擴大規模并不容易。小狐貍拿到江州,正給雙方一個絕佳的合作機會。自己有技術,有原料,而小狐貍正需要一座堅不可摧的雄城,自己的技術,星月湖的需求,江州的市場,再加上數千名紀律嚴格的軍人,簡直是天作之合。
盧景聽完他的講述,神情微動,最後一點頭,「我這就去建康,找那個姓祁的!」說著他從椅子上跳下來,順手抓起那碟蠶豆,往破碗里一倒。
見他這副餓癆的模樣,程宗揚忍不住道:「盧五哥,聽說你是世家出身,云驂是什么意思?」
盧景頓了一下,接著眼睛一翻,白眼褪去,露出深邃的黑瞳。就像一柄鋒利無比的快劍從破鞘中飛出,眼前的乞丐一瞬間變得光采湛然。
程宗揚這才發現他年紀遠比外表看起來年青,雖然穿著乞丐的破衣,卻像一個濁世中的翩翩公子,倜儻不群,又像一頭馳騁天際的野馬,桀驁不馴。
「執轡如組,兩驂如舞!」盧景道:「云驂就是岳帥戰車前最外面那匹馬。在沙場踏血而行的龍馬!」
臨安。葛嶺。
「呯」的一聲,一只白玉碟砸得粉碎,清脆的響聲打破了閣內的寧靜,玉屑在青石板上四處飛濺。
座中男子戴著一頂烏角巾,須發猶如墨染,雖然年逾五十,但狹長的眼中精光閃動,顯露出旺盛的精力和勃勃的欲望。此時他面露怒容,旁邊一名官員束手不語,噤若寒蟬。
一名男子彎下腰,從容撿起玉屑,然後道:「太師息怒。陛下既然手詔請太師親自出鎮,以朝廷慣例須建節,授節度使,并無他意。」
「節度使一職,乃粗人之極致!老夫節制諸將,如弄小兒,何須此職!」賈師憲厲聲道:「應龍!」
旁邊那名官員躬身道:「在。」
「替老夫上表,辭去節度使職位!」
翁應龍道:「是。」
廖群玉微微嘆息,他放下玉屑,挺身望著座中那位獨掌大權十余年的宋國一品太師,良久說道:「太師不肯領節度使,請朝廷頒賜雙旌雙節,以明賞罰,如何?」
賈師憲余怒未消,只哼了一聲。
一名家仆進來,「老爺,夏將軍求見。」
賈師憲露出厭惡的表情,「不見!」
廖群玉道:「夏用和當世勇將,此番用兵,正須此輩出力。」
賈師憲道:「一個丘八,不必理會!」
家仆離開後,廖群玉取出一只木匣,放在案上。賈師憲臉色稍霽,「印出來了?」
「剛印出幾冊。」
賈師憲掀開書頁,只見紙白如玉,字跡墨光清晰,連聲贊道:「好!好!紙寶墨光,賞心悅目。」
廖群玉道:「紙張是上等的玉版紙,油墨用金香麝調制,可千年不變。六朝史事與諸子雜說合編為百卷本,只是價格不菲,印制一套便要近百銀銖。」
賈師憲怒氣已消,輕撫書卷喟然道:「此中文字,何止千金?先從府中支取兩萬銀銖,印制二百套吧。」
翁應龍已經寫好奏章,雙手奉上。賈師憲看了一遍,微微頷首。
翁應龍道:「晴州之事,該如何處置?」
賈師憲道:「那些商人盡是世之奸蠹,挾其資財,聚斂成性。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廖群玉小心收起書冊,然後道:「江州之事未了,再引出晴州那些商會,只怕橫生枝節。」
賈師憲離開座位,走到窗邊,「我已下過手令。正要借此機會,好好敲打那些商蠹。」
他推開窗戶,負手遠望。葛嶺草木依然蔥蘢,遠處西湖波光瀲滟,湖側的臨安城沉浸在淡黃的暮色中,一片祥和。
賈師憲低嘆道:「當日岳賊肆虐,群臣束手,任其橫行無忌,實是朝廷奇恥大辱!老夫費盡心力才除去此賊,怎容他死灰復燃?應龍,建康有回書了嗎?」
「仍無音訊。」
賈師憲冷哼一聲,「既然如此,也不必等王丞相的回書了。待攻下江州,盡除岳賊余黨,城池土地照樣還給他們就是。如果有興趣,盡可讓他們的北府兵據江觀戰,看我的上四軍如何摧城拔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