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慶殿內,太宗此刻正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神情疲憊,說起來如今太宗的年紀也不算大,不過才五十歲,可多事之秋,連病帶氣,太宗竟有了些許垂暮的氣息。
李承乾受了杜睿的請求,前來覲見,看著太宗疲憊的模樣,心中也是一陣酸楚,悄聲上前,揮退了王德,伸手給太宗按摩著頭部。
太宗一下子驚醒了,他似乎全身緊繃了起來,猛的睜開了眼睛,轉頭看去,見到是李承乾,才嘆息一聲:“是承乾啊!你怎的來了!?”
李承乾心中不由的一陣感慨,又一個兒子的背叛,讓太宗這等英明神武的帝王都變得缺乏安全感了,連忙低聲道:“兒臣就是想要來看看父皇,父皇!還請善報龍體啊!這大唐的江山社稷,一天都離不開父皇!”
太宗聽著,渾身放松下來,很快又閉上了眼睛,享受著這難得的父子親情,道:“父皇的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如從前了!承乾!你也不要太擔心了,你做的很好,這大唐的江山社稷,交給你,朕還是放心的!”
“父皇千萬不要如此說,父皇還年輕著呢!兒臣也離不開父皇!”李承乾真切的說道,他的心里很明白,經歷了這么多事,太宗的心確實老了,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來的。
當年李承乾年歲還小的時候,太宗在他的眼中巍峨的便如同高山一般,沒有什么能擊倒這個堅強的男人,可是現在他能深切的感受到太宗老了,他眼中那個強大的父皇也有老的一天。
“父皇的龍體只是偶感小疾,只要細心調養,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前些天兒臣聽人說,新城都有了身孕,父皇又要做外公了!”
太宗聞言,微微睜開了眼睛,滿臉的喜意,道:“當真!?”
李承乾忙道:“自然是真的,兒臣還能騙父皇不成!那可是欺君之罪!”
太宗笑道:“好!這倒是件好事,朕總算沒有對不住魏玄成啊!這下玄成也有后了!”
李承乾見太宗的精神見好,也是欣喜,又道:“所以兒臣才說,父皇要善報龍體,兒臣和弟弟妹妹們還都指望著父皇呢!”
“就會甜言蜜語哄父皇開心!”太宗聞言,微笑了起來。
“父皇似乎有心事,不妨說出來,與兒臣一同參詳,即使兒臣愚笨,也總能幫父皇分擔一些!”李承乾試探道。
太宗沉默了半晌,卻沒頭沒腦地問道:“承乾,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
李承乾一愣,這話又從何說起,莫非他有什么事情覺得后悔了么?當下很謹慎的說道:“父皇哪來的話,父皇一向英明神武,有什么錯不錯的!”
“你莫要哄朕!”太宗苦笑著嘆息起來,“當初先皇主政之時,將一干兄弟全部封王,分封各地,以為李家拱衛。然后,朕初登基。便有藩王作亂謀反!朕以為他們只是隱太子余黨,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就連朕的兒子也一個個的走到了這一步了啊!”
李承乾聞言,也是默然,這件事杜睿早就和他說過,分封永遠是亂國的法子,可是這件事放在哪個帝王的身上,也很難更改,畢竟用自家人總比外人放心,可就是自家人呢,才容易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呢!
李承乾陪笑道:“父皇還不是為了李家天下著想嗎?反正就算爭起來,總是李家的子孫!”
太宗嘿嘿冷笑了一聲:“哼!長幼之序,嫡庶之分,乃是規矩!何況,朕還在呢!”
李承乾也是沒什么好說的,只能低頭不語。
太宗也沉默了好半晌,突然有些頹喪的嘆息一聲,道:“現在想想,分封藩王,也是禍根!手里頭有了實力,總是要起點兒心思的!野心啊!誰都有!”
想來又是想起了李治那還沒有實施,就被撲滅的造反,心中又是一陣煩悶。
“父皇!這分封親王也是父皇的恩典!”李承乾微微一笑,寬慰道。
“恩典?!哼!”太宗聞言,神情變得陰郁起來,道,“人心總是不知足的,當上了親王,自然還想著往上再爬一爬!”
李承乾可不敢接話,如今太宗經歷了這么多的背叛,也是越來越多疑了,萬一說錯了什么,被太宗懷疑到自己頭上怎么辦!
是啊!人走不知足。
哪天太宗要是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太子也不知足了,想要把他弄到垂拱殿榮養天年,那可就麻煩了。
“承乾!”太宗不等李承乾回話,突然問道,“你今天來,定然是有事的,不妨直說吧!”
李承乾知道瞞不過太宗,咬了咬牙道:“父皇!兒臣確實有一事相求!”
“說吧!朕聽著呢!”
“兒臣是想為稚奴”李承乾的話沒說話,突然感覺到太宗的身子猛的一抖,趕緊接著說道,“兒臣是想為稚奴求求情!”
太宗緊繃著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了,微微睜開眼睛,道:“承乾!你要為稚奴求情,可是你想過沒有,他犯下的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這件事他若是辦成了,朕這個皇帝沒什么,大不了就像高祖一樣,退居拱垂殿,可是你呢?不單單是你,你的妻子兒女都要受到牽累的,稚奴是不會放過你的!”
李承乾忙道:“不!稚奴不會!父皇,說到底,稚奴都只是被人給迷惑了,才生了這種心思,他不會害人的,他自小雖然頑皮,但是卻絕對不會害人的!”
太宗的神色有些激動,道:“承乾!依著你的意思,你是想要父皇饒恕稚奴一次!可是國法”
李承乾聞言,已經猜到了太宗的意思,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太宗如何能當真狠下心腸,連忙繞到了太宗的身前跪倒在地,道:“父皇!兒臣也知道稚奴這次惹父皇生氣了,可是父皇,稚奴總歸是父皇的兒子啊!父皇就饒恕稚奴這一次吧!”
太宗看著,原本有些渾濁的雙眼也泛起了淚花,掙扎著起身,想要將李承乾攙扶起來,可是卻力不從心,太宗是真的老了。
李承乾見狀,連忙向前爬了兩步,到了太宗的腿邊,太宗伸手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道:“癡兒!癡兒!你總是這般心軟!”
李承乾泣道:“兒臣不是心軟,兒臣只是不想父皇再傷心了!”
這一次李承乾倒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情實感的流露,想想當年李治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跟在自己的身后,跌跌撞撞的跑著玩耍,他如何能忍心看著李治被嚴懲。
“都是朕地孩子啊!”太宗說著,疲倦的閉上了眼睛,嘆息道,“罷了!承乾!朕累了,你先回去吧!”
李承乾知道太宗的心里已經有了決斷,低聲道:“父皇好生保重龍體,兒臣告退了!”
“去吧!”太宗的聲音里帶著一些沉沉的暮氣。
太宗老了!
出了承慶殿,李承乾的心中百感交集。
說起來,做皇帝的從來沒有幾個能長壽的。加上太宗年輕的時候征戰在外,也沒能好生保養,身子看似康健,其實多少內里也是有了問題的。再加上這么多年治國,同樣要勞心勞力,太宗雖說不像后世那個滿清韃子雍正一樣,事必躬親,但大體上的大事,哪怕是送到東宮處理,最后,也是要他拿主意的。
加上長孫皇后的去世,李泰被圈禁而死,李治意圖謀反,給了太宗很大的打擊,作為帝王,他太寂寞,后宮佳麗三千,他也未必能有一個說話的人,兒女敬他怕他,有的甚至怨恨他,覺得他處事不公,薄情寡義,可是說到底,身為一個帝王,他不過就是個普通人罷了。
李承乾獨自離去,臨走囑咐王德找太醫為太宗調理一下身體。
承慶殿內。
“圣上圣體違和,老奴去請太醫來給圣上診治一番吧!”王德有些憂心地問道。
“不必了!朕只是有些累了!”太宗隨口道,他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接連遇到這么多糟心事,便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如今只怕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那些太醫,每次都是那個論調,什么偶感風寒之類的,開出的藥房也是大同小異,就是沒什么用!”
太宗和歷朝歷代的帝王都一樣,也曾有過長生不老的幻想,可是后來杜睿讓他明白了,生老病死乃是自然循環,要是當真有長生不死的人,這天下去不是亂了。
“王德!宣杜睿進宮,朕有件事要和他商量一下!”
三日之后,太宗的旨意傳達了下來,侯君集被除爵,無子,族人被發配遼東,其余謀反諸將被斬,家人被發配嶺南,晉王傅趙恭存斬首,長孫無忌全家被發配夷州,長樂公主時已然病逝,兩子也一樣被發配夷州。晉王李治被除王爵,同妻子一同發配倭州。
太宗的處罰措施剛一被下達,頓時就驚倒了一片人,原本以為這一次太宗肯定是要大發雷霆,大開殺戒的,誰知道這高高舉起了刀,結果落下的居然是板子,輕描淡寫的處置了一些人,就將這次謀反案揭過去了。
太宗之所以如此寬宏大量,究其原因還是受了杜睿的勸說,如今的大唐四海成平,正處在一個高速發展的過程當中,這個時候,如果因為此事,大加株連的話,肯定會引發動蕩,到時候再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抓住機會,將這件事越鬧越大的話,恐怕就不少收拾了。
太宗雖然恨不得將所有參與謀反的人全都株連九族,可最后冷靜下來,還是接受了杜睿的建議,現在的大唐確實不能亂,一旦亂了,二十幾年的心血可能就會因為騷亂,付之東流。
太宗的旨意傳達下來,杜睿也是長出了一口氣,這件事到此總算是結束了,沒有大加珠鏈就是最好的結果了,當然更讓杜睿安心的是太宗對李治的安排。
流放倭州,遠離大唐本土,這樣一來既能斷絕李治的非分之想,也能斷絕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日后在李治的身上在做文章。
而且倭州本就是杜睿打下來的,如今鎮守倭州的劉仁軌當年更是杜睿一手提拔起來的,將李治和杜云蓮交給劉仁軌,也方便照料。
總不會像歷史上的李承乾一樣,流放黔中沒多久,就離奇的病死,而且有杜睿在朝,誰敢對他的妹妹,妹夫不敬。
長孫無忌府上,原本正值壯年的長孫無忌如今蒼老的連他自己都快要認不出來了,誰能想到曾經風光一時的長孫無忌,居然也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當年長孫皇后還在世的時候,長孫一門榮寵至極,在這新生的大唐,堪稱第一世家,可是如今物是人非,長孫皇后仙去,長孫家的一頂保護傘轟然倒地。
如今更是連長孫無忌也倒臺了,謀反?
這樣的事,在此之前誰會想到居然發生在了長孫無忌的身上,可事實就是如此,看著緊緊圍在長孫家府門外,名為保護,實為監禁的兵士們,誰都知道長孫一家完了,徹底完了。
長孫無忌失魂落魄的捧著圣旨,他想到過今天,畢竟準備做這件事的那一天,他就已經做好了失敗的話,會承受怎樣的懲罰。
這個處罰重嗎?
和侯君集相比,他已經算是幸運的了,至少他還保住了一條性命,和他一樣犯了謀逆大罪的侯君集如今已經深埋黃土。
輕嗎?
也不見得,畢竟長孫無忌和太宗皇帝自幼相識,交情匪淺,再加上長孫皇后的情面,如今太宗居然一下子就要將其一門發配夷州那等蠻荒之地,也算是嚴懲了。
尤其是對長孫無忌這種權力之心極重的人,讓他遠離大唐的權力核心,永遠沒有翻身之日,這對長孫無忌來說,確實比殺了他更讓他難受。
長孫無忌也想過要死,犯了謀逆大罪,終其一生恐怕都要被打上一個反賊的名號,史書之上恐怕也要將其列入逆賊列傳之中,這讓他如何受得了。
可是那個傳旨太監在臨走之時,還向他傳達了一句太宗的口諭:輔機!你若是死了,朕日后無顏面對文德皇后,便是文德皇后此時恐怕也不愿見你。
“長孫無忌豈是謀逆的人,可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啊!”長孫無忌滿腔悲憤的自言自語著。
走到今天這一步怨誰?
長孫無忌不知道,或許要怨恨的話,也只能怨恨自己了,原本他是有機會在這個繁榮昌盛的大唐的史書上留下一筆清名的,可如今一切都毀了,被他的名利之心,被他對權力的給毀了。
起身走到窗戶邊,朝著大明宮的方向看去,過了好半晌,長孫無忌才長嘆一聲,道:“圣上!輔機有罪啊!輔機愧對圣上的信任啊!”
在圣旨下達的當天,長孫無忌一家就在刑部官員的押解下,前往了夷州,等待他的將會是下半生漫長的煎熬。
至于李治,這一次太宗也是顯然氣急了,居然都不準李治辭行,責令他立刻離開長安,一個失勢的王爺,自然是不會有人待見的,就連長孫無忌流放夷州,還有些門生故吏前來相送,可李治離開之時,卻顯得寂寥了些。
“走吧!不會有人來了!”李治長嘆一聲,對著杜云蓮說道。
杜云蓮面色黯然,但是眼神卻堅定的看著長安的方向,平靜的說道:“不!三哥一定會來的,自小他就最疼我,他一定會來的!”
杜云蓮說著,還看向了身邊的李忠,小小年紀的他還不知道發生什么,正在為出遠門高興呢,一時都沒有個安分勁兒。
李治聽到杜云蓮喚“三哥”,面色陡然一變,這一次要不是杜睿從中作梗的話,他未必不能成功,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
李治的心里怨恨杜睿的嗎?
自然是怨恨的!
要不是杜睿的話,他如何會有今天,有一件事他始終都想不明白,杜睿為什么不肯幫他,要是有杜睿為他出謀劃策的話,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遠處揚起了一陣煙塵,杜云蓮的面色微變,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相伴了二十幾年的哥哥,一直相依為命的兄妹兩個人分別在即,也不知道這一生還有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來的不只是杜睿,他的十幾位夫人,就連身懷有孕的寶釵都到了,還有杜睿的孩子們,總共十多輛馬車到了杜云蓮的面前。
杜睿翻身下馬,快步走到了杜云蓮的面前,杜云蓮此刻再也沒辦法平靜了,突然就哭了出來,撲到杜睿的懷中,放聲痛哭,她哭的不是即將要遠離長安,去那個位置的倭州,她哭的只是要與相依為命的哥哥分別。
李治在一旁看著,也是不禁愧疚,對著杜睿一拱手,就去和汝南公主,安康公主兩人敘話去了。
杜睿幫杜云蓮拭干淚水,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道:“看你,都這么大的人了,怎的還哭鼻子,也不怕人家笑話,你這樣,讓三哥如何放心讓你去倭州!”
杜云蓮泣道:“三哥!蓮兒只是舍不得你!”
杜睿看著,也是苦笑連連,此前他在求李承乾的時候,李承乾也曾說過,不如讓杜云蓮和李治分開,杜睿也確實動過這個心思,看著長大的妹妹,杜睿如何放心她去那么遠的地方。、
可是最終他還是放棄了,他知道杜云蓮和他一樣,生就倔強的性子,更何況杜云蓮與李治情深,自然不愿分離,也就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杜睿道:“蓮兒!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能一直都靠著三哥,今后在倭州,無論是晉王,還是忠兒都要你照料,萬萬不可在耍孩子脾氣!”
杜云蓮抽泣著,點頭答應。
杜睿又叮囑道:“倭州之地,不比長安,好好保重自己!”
聽著杜睿的叮嚀,杜云蓮更是悲切不已,道:“三哥!如今一別,不知此生還能否再相見!”
杜睿寬慰道:“蓮兒!你且不要擔心,等過些年,三哥尋個機會,便會讓你們一家返回長安!”
一旁的李治聞言,眼睛頓時一亮,但細細的品味了一番之后,瞬間又黯淡了,他知道杜睿所謂的過些年,定然是李承乾皇位穩固的時候了,那個時候他再回來,自然對李承乾也就沒什么威脅,他回不回來也就無所謂了。
杜云蓮聞言,倒是很高興,只要還能回來,她可不在乎自己還能不能做王妃。
又說了幾句話,杜睿便吩咐身旁的杜平生將后面的車馬趕了過來,雖說太宗將李治貶為了庶人,可到底是自己的兒子,他又如何忍心讓李治在倭州受苦,不過卻也不能再做什么,不然的話,難免會引起李承乾的不滿,反正杜睿富甲天下,自然不會不管自己的妹妹,他也就裝作看不見就是了。
杜睿今日前來,單單是金銀財寶就裝了數車,其余應用之物更是應有盡有。
“蓮兒!倭州貧瘠,不比長安,這些財物,你們帶在路上,在倭州的生活也就有了依仗,倭州刺史劉仁軌乃我故交,定然會招撫你們,這些不必擔心!”
該說的也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雖然還是不舍,但奉命押解李治等人的內侍卻不敢再耽擱了,和杜睿告了聲罪,催動著行人上路了。
直到上馬,李治才對著杜睿一拱手,說了一句:“兄長!多謝了!”
杜睿看著李治一行人遠去,過了半晌才道:“稚奴,蓮兒!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