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重新坐下說話,許田他們猶自興奮不已,仿佛已經雄城在握,天下我有一般,望向秦玄仩的眼神也變得異常熱烈。若不是看著王爺坐在那閉目沉思,怕要好生表達一番欽服之情才是。
秦雷初聽時確實如三伏天喝了冰鎮酸梅粉一般舒爽,但此時已是深秋,片刻痛快過后,便感到渾身冰涼,一肚子的不適。幾乎是轉瞬間,他就想到四五個令人煩心的問題,且個個讓他牙磣。
睜開眼睛,輕輕捻起一根筷子,在那個反扣著的瓷碗邊緩緩劃拉著,秦雷沉聲道:“秦老準備筑多大的城?”
秦玄仩指著帳外巍峨連綿的京山,沉聲道:“依山勢而建,南北長二百二十丈、寬百丈、最高處要二十丈,建成后可容納十萬兵卒不在話下。”
腦海中勾勒下秦玄仩描繪的城池,秦雷沉吟道:“這需要多少石材?怕是要把京山掏空了吧?”
秦玄仩笑道:“因為要在山上建城,開山取石是必須的,但主要還是要靠燒磚。”
“燒磚?”秦雷笑道:“不瞞秦老說,孤王對燒磚一竅不通,卻要您詳加解釋。”
秦玄仩伸出三根枯竹似的指頭,朗聲道:“自古就有‘秦磚漢瓦’之說,可見先秦時制磚工藝便已成熟了。其實這磚講起來也不復雜,在哪都可以燒的。但想大批取用、修城筑堡的話,還需要‘三近’,近黃土源可以就地取土制坯;近水源可以就近取水;近燃料可以就地取材作為燒窯的燃料。”
說著一根根屈回指頭道:“這京山上土層深厚,土質好,乃是實實在在的‘近土’;而山下便是京水河,自然是‘近水’;而山上林木豐茂,此時又是天干物燥,便有用不盡的木材。實打實具備燒制上好城磚的所有條件。”
聽到這,石勇、許田、馬艾三人終是按捺不住,起身拱手道:“此真乃上天賜王爺的龍興之地,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王爺!”
秦雷笑著擺擺手,淡淡道:“別聽風就是雨的,到底怎么樣,還得建成了再說。”雖然表面責怪、但實際上算是準了這個建城的提議。
三人大喜,又齊齊轉向秦玄仩,躬身施禮道:“秦老真乃神人也,吾等服了。”
秦玄仩忙不迭地還禮,口中道:‘不敢不敢,不敢居功……’
見他如此謙卑,秦雷也笑道:“秦老不必謙虛,您確實身具大才,實在不該埋沒,”想了想,清聲道:“這樣吧,再給孤畫個具體的規劃圖出來,咱們議一議,只要能通過,這京山堡的督造官一職便非您莫屬了。”
哪知秦玄仩面上卻露出躑躅之色,沉吟半晌后,最終還是嘆息道:“請王爺收回成命,老朽既畫不出這圖,也擔不得此等大任!”
許田他們聞言愣住了,心道這家伙說的那么熱鬧,怎么到了關鍵時刻卻又認慫呢?
秦雷淡淡笑道:“聽秦老方才的一番籌劃,既高屋建瓴又腳踏實地,孤王能感到您是成竹在胸的,怎么事到臨頭又退卻了呢,先生可是有什么隱情?不妨說出來,孤是不會怪罪你的。”
秦玄仩點點頭,面皮發紅地羞愧道:“方才那番話其實乃是聽別人說的,非老朽能想出來。依老朽的性子,平時是萬不會拿來顯擺的,只是禁不住幾位將軍一激,這才……”說到最后,腦袋已經垂到胸膛上了。
秦雷幾個對視一眼,心道:原來另有高人,不過不打緊,效果一樣就行。想到這,秦雷拍拍他的肩,溫和笑道:“雖然是別人說的,但卻是秦老向孤提出來的,功勞一樣不小。”秦玄仩見王爺不僅沒有怪罪,還溫勉有加,這才放下心中惴惴。
“不知是哪位高人提出的這番良策?”石勇知機地問道。
“乃是今年,與嘉親王他老人家同來村里消夏的一位先生說的。”秦玄仩老老實實答道。
秦雷恍然道:“樂先生向古?”
“正是,”秦玄仩訕訕道:“原來王爺認識樂先生,老朽卻是貽笑大方了。”
秦雷笑道:“想必秦老不說,樂先生也會與孤王分說的。布衣先生為人豁達的緊,不會在意的。”想到樂布衣提到宗正府兵時的狂熱,秦雷不禁對自己未來的手下們,又多了幾分期待。
“樂先生確實是經天緯地的大才,而且還未卜先知,”贊了幾句,秦玄仩又有些黯然道:“兩個月前先生離開的時候,便已經預見到我們村子的這場災禍,勸我們遷到別處去。”說完嘆道:“只是故土難離,又想著有地道工事,等閑毛賊奈何不得我們,便將金玉良言當成了耳旁風,說起來真是咎由自取啊!”
許田好奇問道:“布衣先生這么神?兩月后的事情都能推算出來?”秦雷突然想起樂布衣裝神弄鬼的樣子,呵呵笑道:“他本就是算命的出身。”其實他也知道,樂布衣的分析每每鞭辟入里,即使不靠著卦象,也能把事情推測出個仈Jiǔ不離十。之所以還要裝神弄鬼,怕是這老小子喜歡偷懶所致。
果然,秦玄仩搖頭道:“樂先生倒沒有給敝村占卜,而是說:‘京山得天獨厚,狀若龍頭,遠往京都,又有京水河從山前流過。這叫‘真龍銜珠吸水相’,主大興,有風生水起之意,可謂是占盡地利,乃是一等一的風水寶地。”秦雷心道:好么,改看風水了。
許田奇怪道:“既然這么好的氣運,怎么會遭了災呢?”
秦玄仩滿臉痛苦道:“樂先生說:‘風水寶地、有德者居之’。若是平時,我們占著這地方不僅沒事,還說不定能出些良才美玉。但當今風起云涌,天地為棋盤,圣人奕之。再占著這寶地便會被人覬覦,未免遭到殺身之禍!當時還覺得先生有些危言聳聽,誰想到才倆月就應驗了。”幾人聽了自是一陣唏噓。
待他們安靜下來,秦雷才沉吟道:“破虜軍乃是軍紀嚴明的禁軍,萬不會跑出上百里地,越過鷹揚軍的防區跑到這里來打劫。看來太尉府定是另有高人,也找到這地方來了。”說著吩咐一邊伺候的秦衛道:“給京里的沈冰下令,讓他盡快查出太尉府近幾rì可有新拜了先生、門客什么的。”秦衛恭聲應下。若是李渾早就知道這里,定然不會同意昭武帝對秦雷的安排,是以秦雷有此一說。
待他一出去,秦雷輕拍下桌面,沉聲道:“許田聽令!”“末將在!”“令爾cāo持舊業,帥本部二百斥候設哨五十里,rì夜Jǐng醒,一有風吹草動,速速報來!”“末將得令!”
“石勇聽令!”“末將在!”“令爾率五百士卒并五百平民上山將那山洞清理出來,修筑工事,以作我等棲息之所。并在山頂修建烽火臺,以作瞭望示Jǐng之用!”“末將得令!”
“馬艾、秦玄仩!”“末將在!”“老朽……聽令!”“令爾等各率其余軍民加緊清理廢墟、修筑圍墻鹿砦,以阻住大隊騎兵兩個時辰為要!”說著和顏悅色道:“二位都是富有經驗的元老,孤王便把這最看本事的活計拜托給你們了。”兩人心中暗喜,拱手聽令。
秦雷起身望向四人,沉聲道:“咱們與李家不共戴天,眼下瞧上了同一塊地方,咱們實力上又處著劣勢,隨時都會遭到他們的毀滅打擊。”眾人凝神靜氣聽秦雷訓話,他們知道,王爺是永遠不會退縮的。
秦雷的視線掃過眾人,堅決道:“但狹路相逢勇者勝!何況時近隆冬、咱們先一步搶下了這里,又是三軍用命、軍民一心,便占下了天時地利與人和,更不可能被灰溜溜的攆走。只要能堅持過這個冬天,等到大軍成形,京山大營便永遠是我們的了!”眾人緊緊攥住雙拳,對秦雷的判斷極有信心。
提口氣,秦雷有力的揮手道:“眾將精誠團結、嚴防死守、直到冰融雪化時!能做到嗎?”
“能!”四人齊聲喝道,就連秦玄仩也被感染著大吼起來。
秦雷滿意的一笑,溫聲道:“那么,去吧……”眾將右手狠狠捶胸,轉身向帳外走去。
秦雷見秦玄仩故意落在后面,留下他輕聲問道:“秦老還有事”
秦玄仩小聲道:“老朽想知道,咱們還建城嗎?”
秦雷微笑道:“秦老卻比我這青年人還心盛,建是一定要建,但要在守住這里之后才行。咱們的力量薄弱,無暇分身啊。”
秦玄仩有些失望的點點頭。看來他還惦記著那個督造官呢,秦雷心道。通過這兩天的接觸,秦雷知道此人能力是有的,但要怎么用,卻還沒有譜。
但此人的勁頭剛被鼓了起來,卻也不能讓他太過失望。想了想,秦雷微笑道:“雖然不能馬上建城,但準備工作還是可以做的。孤聽人說,‘七分砌窯、三分燒窯’,秦老先幫著想想這磚窯該怎么壘,到時候這差事就交給你了。”
秦玄仩終于不好意思笑了,訕訕解釋道:“老朽也不是官迷,只是現在有了念想,便想多做些事情,把浪費的十幾年光陰補回來。”
秦雷了解的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見他還是破衣爛衫,便輕聲問道:“是不是孤派人送去的衣裳不合身,也沒見秦老穿著。這樣吧,你跟著衛士去軍營里挑一身換上,天怪冷的,別凍壞了。”秦玄仩感激不盡道:“王爺所賜的衣衫像比著老朽身子一般合適,老朽已是感激涕零了,切莫再叨擾軍爺了。只是……”
秦雷笑問道:“只是什么”
秦玄仩正色道:“玄仩愚魯,文不成武不就,無甚過人之處,但竟忝受族人尊重信賴,厚顏擔任京山村各家頭領一職,所靠者無它,唯自幼從兵書上讀到的一段而已。”
“愿聞其詳。”秦雷饒有興趣道。
“夫為將之道,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饑;軍火未然,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cāo扇,雨不張蓋,與眾同也。”秦玄仩肅聲道。
秦雷拱手受教,再不提贈衣之事。
接下來初五初六兩天,眾人各司其職,巡邏的巡邏,清理的清理,整個京山上下,忙的熱火朝天,不亦樂乎。見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受了秦玄仩‘與眾同也’的教育,秦雷也不好意思偷懶,帶著黑衣衛加入了清墟的繁重工作中,馬艾他們拉都拉不住。
見尊貴的王爺也赤膊上陣,搬磚挑石,不比任何人干活少,軍民們自然熱情高漲,力氣也見漲,比平時的效率卻是高了許多。而那些大小軍官也不敢偷懶了,紛紛脫掉盔甲,光著膀子加入了勞動,整個進度竟然硬生生提了三成。
秦雷起初卻有些作秀的成分在里面,但看到這個情景,卻是停不下來了,只好全當給身體作復健了。卻讓那一直看他不順眼的秦霸暗暗吃驚不小。
在四千軍民夜以繼rì的全力以赴之下,到初七那天,圍繞營地的三道壕溝已經挖好了,山上的烽火臺也建起來了、洞中的工事也完成了。石勇又帶著那一千人加入了山下的清墟砌墻工作,進度自然又加快不少。馬艾約摸著再過四天就能全部完工了。
京山東面七八十里的官道上,有一支三五百人的馬隊在行進,他們的方向正是京山。
這隊騎士服色各異,但俱是精壯,雖然看起來經過長途跋涉。都有些疲了,卻依舊神情彪悍。只見他們一手持著韁繩,一手扶著腰間的兵刃,左顧右盼間,將四下情景一覽無余,任何風吹草動都躲不過他們的監視。
在隊伍前列領頭的是幾個年紀稍大些的騎士,這幾人把馬頭撥得極近,正在低頭小聲說著什么。
一個四十幾歲的長臉漢子擠了擠眼,沉聲道:“幾位兄弟,咱們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過李渾地界,卻是要加倍小心。”
一個黑臉胖子撇撇嘴,翁聲道:“怕他個球,這里可是京畿地面,難道他們真敢在此放肆不成?”
長臉漢子又擠了擠眼,小聲道:“偉哥莫要大意,你沒看我這眼睛到了京畿便老是眨個不停,是兇兆啊。”
想到十幾年前這家伙兩只小眼睛的神奇之處,幾個本不以為然的漢子也不由緊張起來,黑臉胖子轉頭吆喝道:“還有不到七十里,大伙兒都打起精神來,別栽到家門口上。”
騎士們轟然應是,遂強打精神,全神貫注地巡視四方,倒真的讓他們發現異常了。“大人,南邊有煙塵揚起。”一個眼尖的家伙大聲稟報道。
“知道了!”黑臉胖子喝道,便往南看去,在幾里地外果然有煙塵正朝他們所在的方位卷來,好在規模不大,看起來也就百十騎的樣子。“怎么辦?”幾個中年騎士都望向那個長臉漢子。
使勁擠了幾下眼,長臉漢子咬牙道:“設伏,說不得要打一下。”另外幾人看起來對他相信至極,也不問原因,便各自招呼本部向北邊的山谷里奔去。長臉漢子則帶著自己人在后面清掃痕跡,掩藏行蹤。
這三五百人配合異常純熟,竟如三五個人一般,行云流水間,便完成了入谷、設伏、匿蹤,消失在山谷密林之中。
幾乎是前后腳的功夫,南邊的煙塵便卷到了山谷前的官道上,密林中的伏兵這才看到,卻是一百多綠甲騎兵在追擊七八個勁裝漢子。那些被追的漢子顯然到了強弩之末,眼看便要被敵人追上了。
臨進山谷前,還有一個勁裝漢子落了馬。
長臉漢子眼尖,擠擠眼低呼道:“是老六他們,快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