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蕭漠皺眉坐在書桌之后,暗暗思索著未來的對策。()
在蕭漠看來,楚朝與草原聯軍的戰事勝負,在昨夜那場混亂后,一切就皆已是注定了。
后繼無力、缺糧少械、軍勢已疲之下,只要上元城再堅守三到五天的時間,草原聯軍即使沒有潰敗,也必然會主動求和或者請降,而以如今上元城守軍的士氣軍力,戰勝草原聯軍雖然絕無可能,但守城五日,卻也綽綽有余。
而此刻,蕭漠所思索的,并非戰事,而是戰爭結束后的種種后續事宜,或大局,或自保。
比如,該如何處理戰敗的狄族、契丹、室韋、西鮮卑?如何增強楚朝軍力,防止這般事情再次發生?
最重要的是,蕭漠他該如何向世人解釋近十萬楚人俘虜在一夜之間死傷過半的事情,該如何向朝廷解釋自己私自決定讓近十萬楚軍脫離軍戶、有違祖制的事情?
想著想著,蕭漠卻是發現,雖然這場大戰勝利了,從某方面來說蕭漠還扭轉了楚朝的命運,但他卻絲毫無法得到輕松,甚至,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驅民赴死,違背祖制,越權行事,這三條罪名,足以抵消蕭漠的任何功勛,甚至,還很有可能過不抵罪。
畢竟,古往今來,在中國這樣的大環境中,所有功勛,都是極為低廉的,也最容易被人忘記。因為你要將自己的功績分給上司一半,因為有他的英明領導,哪怕上司什么都沒干。要將功績分給同僚一些,因為有他們的鼎力相助,哪怕他們只知添亂,還要分給下屬些許,畢竟還要收買人心……這般言論太多太多,已是深入人心,以至于最終在很多人看來。你所做的所有事情,其實每個人都能做到,甚至會做的比你還要好,而你只是適逢其會罷了。容不得你驕傲。
很荒謬的理論,但偏偏很多人都相信。
而但凡罪責,卻又最容易上綱上線。在陰暗心理之下,很多人又最為喜歡抓人把柄,只要有心追究,哪怕你只是在朝堂上打了一個哈欠,也是居心不軌,欺君妄上,不忠不義,等等等等。
另一個時空中。()同時期的岳飛,力挽狂瀾,挽大廈與將傾,所立功勛足以讓他位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最終依然死于“莫須有”的罪名之下。但事實上。對于岳飛的死去,除了岳家軍的幾位將領,在當時并沒有太多人不滿,與岳飛同列“中興四杰”的其他三人,甚至還頗為幸災樂禍。
所以,對于戰后,自己所面對的局面。蕭漠并不樂觀,雖然他并不后悔之前的種種決定。
與其他人的看法不一樣,對于自己私下許諾,戰后讓所有的上元守軍皆脫離軍戶的事情,有違祖制,越權行事的罪責。蕭漠并不擔心。
蕭漠了解楚靈帝,甚至比很多與楚靈帝朝夕相處數十年的朝中大臣還要更加了解。楚靈帝為人清淡無為,并不喜歡上綱上線,也不會把幾萬人的戶籍歸屬當成天大的事情,尤其在戰事得勝的情況下。對于蕭漠的安排,他只會欣賞,而絕不會怪罪。
畢竟,究竟有沒有違背祖制,不過是楚靈帝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只要楚靈帝說他事前已是同意,那么誰也不能多說什么。
與此相比,蕭漠反倒是更為擔心自己驅民為亂赴死的事情。
這件事不可能隱瞞太久,有心人都能看到后面蕭漠那若有若無的影子,雖然這般罪責無法抓到蕭漠的把柄,畢竟蕭漠只是鼓動那些俘虜們逃離草原聯軍的控制罷了,但在有心人的控制下,天下言論,足以把蕭漠描述成一個冷血手辣、為了自己的功績不擇手段之人。使蕭漠積累多年的聲望名氣,一朝盡喪。
最重要的是,蕭漠之所以有今日,除了本身的機緣和才華之外,更重要的還是楚靈帝的寵信,而在楚靈帝的心中,蕭漠的形象一直都很完美。一旦這般言論傳到楚靈帝的心中,究竟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卻是誰也說不清楚。
司空敏當年也受先帝寵信,但最后究竟是如何失勢的,蕭漠記得很清楚。
“手中的言論權,究竟還是太少了啊。”
想到這里,蕭漠不由嘆息道。
在沒有電視、沒有報紙的時代,言論權,一直被那些名士以及朝臣們掌握著,世人們也最為信服他們所言之事,而如今,真正與蕭漠一心,肯為蕭漠出頭的朝臣名士,卻是少之又少,畢竟蕭漠根基太淺了。()
否則,如果有大量朝臣和名士的支持,就像丞相張謙那樣,蕭漠絕不會害怕這般言論對他的影響,因為蕭漠本身就可制造完全相反的言論,將不利之言完全抵消。
雖然暗營已是初見規模,但在民間和朝廷上,擁護者與支持者的缺乏,卻是蕭漠如今最大的短板。
而就在蕭漠暗暗思索之際,突然書房外敲門聲響起,同時響起的,還有鄧尚全的聲音。
“大人,劉行之、蔡達、趙英等幾位大人聯袂來訪,稱有緊急軍情來報。”
蕭漠不由一愣,這一日草原聯軍一直都在休息,時間已過黃昏,更不可能主動相攻,在這個時候,會有什么緊急軍情?
雖然心中疑惑,但蕭漠卻不敢怠慢,連忙說道:“請他們進來。”
片刻之后,劉行之、趙英、蔡達等人魚貫而入,每個人皆是臉色怪異。
待眾官員行禮之后,劉行之當先躬身道:“大人,城外有草原聯軍使者求見。”
聽到劉行之的話后,蕭漠不由再次一愣。
這個時候草原聯軍派使者干什么?難道是求和?他們還沒有到山窮水盡之時啊。
而就在蕭漠疑惑之時,劉行之卻神色怪異,繼續說道:“那名使者下官認得,并非草原之人,而是楚人,原本是涼州刺史,名為姜濤。據傳早已在陽城城破時被殺,卻不知為何會在此時突然出現,又成為了草原蠻子的使者……”
另一邊,蔡達接口道:“大人。那姜濤此刻正在城外候著,大人見不見他?”
蕭漠沉思片刻后,卻也猜不到巴勒把姜濤派來的目的,于是點頭道:“把他叫來吧。”
在楚朝這個才子風流的環境中,風采也是讀書人入朝為官的考核環節之一,雖然看起來很荒謬,但卻是事實。()
姜濤從外表看,卻是如同一個普通農夫一般,皮膚黝黑粗糙,面容敦厚和善。這般氣質面貌想要入朝為官,自然是扣分不少。
事實上,姜濤也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爬到了一州刺史的位置上,期間所付出了多少艱辛。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也正因為如此,姜濤才愈加的珍惜如今他所擁有的一切。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眼看著就可能再升一級,進入朝廷中樞了,哪知風云突變,草原聯軍突然侵襲楚境。短短不足兩個月間,就已是攻至他所負責的陽城。
姜濤雖然極力抵抗,但無奈手下之人無能怯戰,而草原聯軍又太過強大,僅僅抵抗了三天時間,陽城就被攻陷。而他也成了階下之囚。
這些日子,他本來已經絕望了,但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草原聯軍的首領巴勒,突然接見于他。讓他擔任草原聯軍的使者,與上元城的楚軍商量以糧草換取俘虜——尤其是楚朝官員和貴族之事。
這般任命,無疑等于讓他有了一線生機。但姜濤不僅沒有幸喜,反而愈加的恐慌。
他失去了陽城,本已是楚朝罪臣,如今又擔任草原聯軍的使者,豈不是成了叛國之臣?如此一來,世人會如何看待自己?就算最后得救,又能落得何等下場?
上元城的監軍蕭漠,姜濤更是了解。
天子近臣、三元及第、文壇大家、楚朝第一才子……
但姜濤更清楚的是,在蕭漠的帶領下,上元城已經在草原聯軍強攻之下,堅持了整整十天的時間,期間更是讓草原聯軍損兵折將,不僅不落下風,更是接連將看似不可戰勝的草原聯軍玩弄于鼓掌之間——在此之前,這種情況在姜濤看來,完全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最近的消息是,昨夜的那場混亂,就是蕭漠一手控制,為了削弱草原聯軍的力量,蕭漠不惜以數萬平民的性命為代價……
而主導這一切的蕭漠,又豈會是普通人可比?他會如何看待自己?
但雖然萬般不愿,但在寒光閃閃的刀槍之下,對于巴勒的要求,姜濤卻根本不敢拒絕。
此刻,姜濤正等在上元城外,等待著蕭漠的接見,想到自己即將面對蕭漠這般傳奇而又冷血的人物,姜濤不由嘴中發苦。
緊張的等待中,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面前的城門終于打開一線,接著就見一名年輕將領騎馬來到他的面前,看向他的眼神冷冽鄙夷,來到他的面前后,先是上下打量片刻,然后冷哼一聲,說道:“大人同意見你了,隨我來吧。”
眼前這名年輕將領不過是一名校尉,對從前的姜濤來說,屬于正眼也不會看的小人物,但此刻形勢迥異,面對這名校尉的惡劣態度,姜濤不僅不敢發怒,反而心中連怒火都沒有,只剩下無盡的恐慌,強撐歡顏,帶著些許討好,垂首說道:“有勞將軍帶路了。”
天知道,稱呼校尉這種低的不能再低的軍職為將軍,一般都是無知農夫才會做的蠢事。
但無論如何,姜濤總算是進入上元城了。
垂頭前行之間,姜濤一直在偷偷的打量著上元城的情形,他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軍隊,怎樣的城池,竟是能與草原聯軍相戰十天時間,卻是部落下風。
實際上,或許姜濤更應該好奇的是。究竟是怎樣的軍隊、怎樣的城池,在之前面對草原聯軍,竟是連三五天時間都堅持不到,但很顯然。這種思緒,姜濤從來沒有意識到。
上元城戒備嚴密,雖然無法窺其全貌,但依然可見不住有巡邏軍士面容嚴峻的走來走去,軍隊依然是熟悉的軍隊,城池依然是熟悉的城池,與他所負責的陽城相比,并沒有任何區別。
但姜濤卻又覺得,這般城池,這般軍隊。()似乎與他印象中的樣子大不相同,似乎,少了許多怯弱,多了許多昂然。
然而,姜濤并沒有好奇太久。很快的,他就已經開始考慮自己在面對蕭漠時,該如何相談了。
蕭漠顯然沒打算與他正堂相見,那名帶路的校尉,直接將他帶到蕭漠的書房之中。
書房之中,上元城的一眾文武官員分列兩旁,而蕭漠則居中而坐。待姜濤入內之后,齊齊向著他看去,大部分人如那名校尉一般,眼神冷冽而又鄙夷。
而姜濤也不敢多看,直接跪在蕭漠面前,接連叩首道:“罪官姜濤。拜見蕭大人。”
姜濤本是一州太守,從五品官職,尚在蕭漠之上,但在此時,他卻是不由自主的跪在蕭漠面前。
強忍著心中的忐忑。但姜濤發現,此刻他的聲音和身體,依舊在不住顫抖著。
“罪官?這么說姜大人依舊承認自己是楚人了?我還以為大人投靠草原蠻子了呢……”
一道譏諷之聲傳來,讓姜濤心中又是一顫,他知道,這是上元城太守劉行之的聲音,這人在上元城的地位,僅次于蕭漠。
接著,卻又有一道輕柔的青年人聲音響起,聲音冷靜淡雅,毫無這般年紀應有的輕浮與稚嫩。
“姜大人請起,您的官職尚在我之上,不應行此大禮,此外,陽城雖然淪陷,但只是因為草原蠻子勢大,姜大人你也是迫不得已,功過是非,也需要將來朝廷來評判,不用自臣罪官。”
從話語來判斷,說話之人就應該是監軍蕭漠了。
雖然只是客套,但卻是讓姜濤不由安心些許,顫抖的站起身來,忍不住抬頭向前看去。
印入眼中的,是一張清秀的臉龐,一副稍顯瘦弱的身材,一身淡然自若的氣質,一雙平靜中帶些淡漠的眼神。并無第一才子皇帝近臣應有的驕傲與神揚,也沒有一言使數萬平民無辜身死的冷血與陰狠,只是那么淡淡的,平凡中隱隱帶著不凡,仿佛洗盡鉛華,返璞歸真。
這般氣質,姜濤自問,卻只在三個人身上見過,八賢王田徵、丞相張謙、以及如今的文壇第一人,嵩山書院院長牛語賢!!
想到這里,姜濤卻是不由一愣。
蕭漠雖然如今風頭無二,前途無量,但依然遠遠不能與那三人相比。但蕭漠給姜濤的感覺,卻又確實與那三人類似。
愣愣之間,蕭漠卻是出言詢問了。
“姜大人,據傳你在之前陽城淪陷時,已是死于亂軍之中,如今才知,大人原來只是被俘,可謂萬幸,卻不知今日草原蠻子將大人遣于我處,所為何事?”
聽到蕭漠的詢問,姜濤不由露出感激之色,蕭漠此言,無疑是在為他開脫了。
實際上,蕭漠只是不喜歡盛氣凌人,又習慣性的為人留幾分顏面而已,并無開脫之意。
猶豫片刻之后,“撲通”一下,姜濤卻是再次跪在蕭漠面前,連連叩首道:“罪官該死,此次草原蠻子將我遣于大人面前,實是為了讓下官與大人談判而來……”
“談判?草原蠻子想要議和嗎?”
蕭漠皺眉問道。
姜濤遲疑的說道:“不、不是,草原蠻子說、他們說,他們如今手中有大量的楚人官員貴族是他們的俘虜,其中還有鎮守寰州的毅王爺,以及三位郡王,一百三十余名有我朝冊封的爵爺和封號之人,還有百余名七品以上的官員,如果想要這些人活命,就讓上元城以糧草交換……”
“這不可能……”
“草原蠻子卑鄙……”
“大人不可……”
隨著姜濤的話聲落下,一眾文武官員下意識的就要反對。
所有人都知道,為了焚毀草原聯軍的糧草,他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所有人也都知道,如果草原聯軍糧草不足,對上元城而言將是多么有利。
然而,話語說到一半,這些人又紛紛變色后,停下了口中的話語。
一名王爺,三名郡王,百余名大小貴族以及百余名七品以上官員,這代表著什么?
這些人本身的分量自不待提,他們的親友,更可組成一面無比龐大的巨網,如果就這么為了戰事而任由他們死去,在場眾人會面對什么,所有人都很清楚。
然而,如果同意交換,資敵糧草,會迎來什么,眾人也很清楚。
更何況,楚靈帝最重親情,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猶豫之間,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為難之色,向著蕭漠看去。
聽到姜濤之言后,蕭漠嘴角的笑意,已是漸漸隱去。
這些王爺貴族官員們,代表著什么,蕭漠自然清楚。但蕭漠同樣清楚,他為了營造如今的局面,都做了些什么。
一夜之間,十萬人的性命!!
以無數平民的生命為代價,蕭漠才營造了如今局面。
如果交換,豈不是代表著這些人白白死去了嗎?
此時的勝負,已經不是蕭漠一個人的事情了,數萬冤魂,都在看著蕭漠呢。
對蕭漠心底深處,王爺和平民,都是不認識的人,他們的性命是等價的。
所以,蕭漠冷哼一聲,就欲出言拒絕。
然而,就在這時,鄧尚全匆匆來到蕭漠面前,附耳對蕭漠輕聲說道:“大人,張茂宗張先生說有急事,要少爺晚做決定,要與您單獨相見,他有話要說。”
蕭漠微微一愣后,點了點頭,讓眾人稍等片刻后,隨著鄧尚全來到偏房。
在那里,謀士張茂宗竟是滿臉歡容,見到蕭漠后,躬身道:“恭喜主上,竟是迎來如此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