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七娘的眼前是一片模糊,原本因為身懷六甲而臃腫的身體突然就這么輕飄飄地宛如一張薄紙。
這就是要死了吧……楚七娘心中嘆了一口氣,但又有一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二少夫人,二少夫人,你一定要挺住啊!”有一個老婦嚎啕地道:“老奴已經請人給你叫大夫去了!”
楚七娘干涸的嘴唇起了個微笑,倘若有大夫會來,早就應該來了吧,曾媽還是這樣,看著精明,實里糊涂,過去跟著驕奢護短的自己還能混得滋潤,如今天自己這么一走就不知道她會怎么樣。
“七娘子,七娘子,您千萬不要閉眼睛,姑爺他說不定就在來接你的路上呢……”那個女孩子說到這里,也知道自己無非是癡人說夢,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楚七娘看著伏在床前長得寬額厚唇的柳妹,自己風光的時候所有的四位一等的大丫鬟早都通路子跑了,惟獨這個自己從來瞧不上眼的粗使丫頭陪嫁了過來。
這個看似笨拙實則心靈手巧的柳妹跟著自己真得是太不值得了,她連曾媽曾經享受過的風光都不曾有,卻跟著自己吃盡了苦頭,楚七娘費力地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只銀鐲子塞到了柳妹的手里。
柳妹嚇得連連搖頭,楚七娘只壓住了她的手上氣不接下氣,柳妹早已經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楚七娘輕聲嘆息,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她整個人飄在了空中,看著柳妹聲嘶竭力地大哭著,隔了一會兒只聽莊上有人喊喪:“二少夫人歿了!”
曾媽也在一旁抹著眼淚,跺著腳恨恨地道:“早知為了個死孩子把命搭上,當初就不該要他!說不定這會兒,我們還在京都府里呢,這可如何是好。”
柳妹聽到這句話哭聲便更大了。
楚七娘整個人就這樣在空中輕飄飄地游蕩著,如同她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這么輕飄飄的一世。
她游蕩著穿過了石墻木門,所有的東西對她來說都不再是阻擋,距離也不再是距離,當她就那么輕飄飄地穿過那扇高大的朱門,等醒悟過來才發現她竟然來到了曾經夢寐以求的梁國公府。
嫁進呂府的時候便已經在心里跟他恩情兩絕,怎么死后竟然又回到了這里,楚七娘不禁苦笑。
她終于來到他的面前,她枉死的一刻,正是他與朋友們歡笑酒宴之時。
“衡文,聽說那位楚七娘子要生了,她嫁到呂家可也沒有多少日子吧,這懷得果真是呂家那位庶公子的?”酒席里有人喝得醉熏熏的調笑道。
他一句話說完,除了李西敏,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了起來,楚七娘苦笑了一聲,她這才知道自己的名聲已經壞到了何種地步。
楚七娘在北郊的獵場上第一眼看到西敏,并不知道這是有皇室佳兒之稱的西敏,只那么一眼她便喜歡上了他。
她以為憑著自己滿腔赤誠去喜歡就可以,可在俗世的眼中,她不過是一個不知廉恥,妄圖高攀的輕浮女子罷了。
“我看這楚七娘竟比一般的官門女子要厲害得多,一位沒出閣的小娘子就敢在一群五湖四海的商賈里做生意,這若不是太后娘娘擋著,衡文都末必能翻得出這位小娘子的掌心!”有人哈哈大笑道。
角落里一個樣貌俊秀的少年冷笑道:“這你可有所不知了,楚家原本是平江府專做綢緞生意的人家,有了錢便想抬高門楣,花了重金讓家里的子孫去考功名。沒想到屢試不中,只有一個小兒子堅持了下來。考了二十年,才賜及第成了進士,做了平江府下面一個小縣的縣主薄。上任那年正巧趕上那里太湖發水災,楚家往里砸了重金……”
楚七娘認得這個少年,他正是李西敏已故元配永寧候長女孟氏的弟弟孟天賜,也是千方百計阻撓她與李西敏,并且厭惡她之極的人。
孟天賜用一種鄙視的口吻笑道:“楚大人就是憑著這治水的功勞才一路高升,升到今天朝議大夫的位置上的。所以說這楚家的底子本來就是商賈,自然也脫不了升斗小民的見識,怎么能培養得起來大家閨秀。”
眾人均是哈哈大笑稱是,連聲道:“怪不得這女子如此大膽,這商賈的女子端得是潑辣,把衡文逼得都不能不娶她,只可惜了呂家那庶子,平白無故的攤上了這門親事。”
其中一人笑了笑,悠悠地道:“呂參政大人素來精明,他拿一位庶子為太后解決了一樁煩心事,末必就算得上是一樁虧本的買賣,更何況又不是謫子。”
楚七娘看向了李西敏,那個男子斜靠在坐墊上,狹長的鳳眼微微地挑起,淺黃色的麻服配著黑色的烏合靴襯得整個人如同懷劍一般,英氣逼人卻不鋒利,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淺淺地一笑,道:“好好的酒席,你們偏偏要提一些無謂的人,也不怕壞了興致?”
楚七娘只覺得心頭如同萬箭穿心一般地疼痛,她這才知道地獄之下還有深淵,原本以為不會再疼痛的心在親耳聽到李西敏對她的評價之時,這顆早已經不會再跳動的心臟卻像會因為疼痛到極致而抽搐。
她終于相信,自己為此孤注一擲的愛情不過是一段空中幻影,即使是水中望月的真實都不曾有過。
盛宴一直延時到午夜之后,當今長公主的長子,梁國公爺謫孫的酒席才算是散了。
李西敏飲了許多酒,但卻仍然神智很清醒的樣子,看起來有傳言說是他因為酒醉而著了自己的道,因此便苦練酒量,楚七娘沒想到原來這也是真的。
李西敏厭惡自己到了這個程度,楚七娘自嘲的一笑,原本麻痹的身影也仿佛隨著這一聲自嘲而有所緩解。
李西敏拿著抹臉白汗巾的手突然頓了一下,低喝道:“誰?”
楚七娘不禁身形一頓,難道說自己這縷死后的殘魂,李西敏也能聽得見,看得見?
李西敏并沒有過多的疑慮,這個時候有一個小青衣匆匆走了進來,貼著西敏的耳朵悄聲說了一句:“呂二少夫人歿了!”
楚七娘見西敏的手微微一頓,然后便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她的執著,她的努力,他們的相遇,他們所有緣分,原來只值得李西敏這一聲哦,楚七娘突然有一種想要放聲大笑的感覺,她大聲地道:“李西敏,這一世我與你恩斷義絕,倘使有來世,我也與你上窮碧沉落黃泉,永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