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淚兒繼續敘述慘痛的往事,道:“這時雙方的距離,已不及三十丈了,只因我母親懷里抱著我,身手總要受些影響的,而且,她多年以來,只是想專心專意地做一個安份人家的主婦,功夫雖未完全擱下,終也退步了許多。”
俞佩玉嘆道:“功夫不進則退,那是必然之理。”
朱淚兒道:“她眼見已將被追著,就在這時,突見一條人影,如驚鴻,如神龍,自半空中急墜下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聽到這里,大家又不禁輕呼了一聲,失聲道:“這又是什么人?”
朱淚兒也不回答,只是接著道:“我那時雖還不懂得武功高低,但也瞧得出這人的輕功,竟比我母親還要高出許多。”
胡佬佬道:“哦?”
她眼角一瞟,眾人也不禁都向鳳三先生瞧了過去,大家心目中,都已隱約猜出,來的是誰了。
朱淚兒道:“我母親見到有人擋路,眼睛都急紅了,不問皂白,就一掌拍了過去,誰知這人輕輕閃過之后,并未向我母親還擊出手,反而繞過了她,雙手一伸,將后來追來的那些人,一齊攔住。”
她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你們想必也已知道這是什么人了?”
眾人齊聲道:“嗯。”
朱淚兒也瞧了鳳三一眼,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道:“那時我三叔還是位翩翩佳公子,那天他身上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自半空中飛降而下,看來簡直像神仙一樣。”
胡佬佬乾咳一聲,道:“鳳三公子的風采,老身昔年也聽到過的。”
朱淚兒道:“東方大明等人,雖也是武林中頂尖高手,但瞧見三叔這一手驚世駭俗,天下無雙的輕功,也不禁都被震住了,只是東方大明究竟比較沉得住氣,就問三叔:“是何來意?又是何來歷?”
胡佬佬道:“東方大明久居海隅,認不出鳳三先生來還是情有可諒,但李天王、我妹子這些人,難道還猜不出來這就是鳳三公子么?普天之下,除了鳳三公子外,還有誰這么輕的年紀,就有這么高的功夫?”
朱淚兒道:“我母親這時已遠在十余丈外,聽到東方大明問出這句話后,胡佬佬突然驚呼出來,說出來三叔的名號,我母親也立刻停住了腳,只因她知道鳳三既已救了她,就再也不會讓她被人冤枉,被人欺負了。”
聽到這里,床榻上的鳳三先生長長嘆息了一聱,黯然道:“誰知我……我……”
朱淚兒趕緊奔過去跪了下來,流淚道:“這怎么能怪三叔,三叔你又何必難受?”
鳳三先生黯然良久,閉起眼睛,道:“你……你說下去吧。”
朱淚兒垂著頭站起來,也閉著眼沉默了半晌,才接著道:“三叔當時就將其中曲折說了出來,大罵東方美玉的無情無義,那些人聽得全怔住了,也不知是相信,還是不信。”
俞佩玉嘆道:“他們心理縱然不信,嘴里只怕也不敢說出來。”
朱淚兒道:“只有那李天王素來自高自傲,東方大明雖然也聽過三叔的名頭,究竟還不知道三叔有多少厲害,兩人心里只怕都在想:“你縱然武功高明,但究竟人單勢孤,難道還能強得過我們這許多人么?”兩人悄悄打了個眼色,心里想的完全一樣,竟忽然一齊向三叔施出了殺手。”
胡佬佬嘆道:“這兩人只怕是活得不耐煩了,他們難道未聽說過:“垂天大星江南鳳,鳳鳴千里天地動”么?”
這句話俞佩玉也從未聽過,只覺胡佬佬說得音節鏗鏘,心里不知不覺也有一股熱血直沖上來。
朱淚兒道:“三叔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已算準他們這一著了,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當時我在遠遠瞧著,只見那看來有好幾百斤的鐵寶塔,向三叔當頭擊下,風聲之猛,我雖遠在十多丈外,衣袂都被震得飛起,再瞧見東方大明還在一旁夾擊,我實在是又驚又怕,竟被嚇得哭了起來。”
眾人也不禁聽得為之色變,朱淚兒接道:“誰知就在這時,三叔突然清嘯一聲,嘯聲雖高徹云霄,但聽來卻絲毫不令人難受,反覺也不知有多么好聽。”
胡佬佬撫掌道:“這就叫做“千里鳳鳴,其清入云,鳳鳴千里,魂魄難尋”了!”
朱淚兒道:“長嘯聲中,也不知怎地,李天王身子竟也飛了出去,那鐵寶塔卻已到了三叔手里,他雙手一搓,竟將這鐵實塔搓成了一條鐵棍。”
眾人聽得世間竟有這么樣的掌上功夫,都不禁為之駭然。
朱淚兒道:“那東方大明顯然也著了一招,此刻更嚇得呆了,三叔卻望著他冷笑道:“看在你媳婦的面上,饒了你。”他一面說話,一面又將那鐵棍彎成一個圓圈,隨手拋了出去,只聽“噗”的一聲,遠處一株合抱大樹,已應聲而斷。”
說到這里,她長長吐出口氣,道:“三叔這一手露出來,那些人就沒有一個敢再妄動了。”
大家聽到這里,雖然明知她母親到后來還是難逃一死,但還是覺得心胸一暢,也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但是大家卻也更奇怪,不知道銷魂宮主到后來為何還是難逃一死,更不知道鳳三先生又怎會受了傷的。
暮色將臨,小樓上已漸漸黝黯。
俞佩玉忍不住道:“這件事后來難道又有什么驚人的變化不成?”
朱淚兒倒了杯茶,服侍她三叔喝了,才緩緩道:“我母親瞧見三叔之威,已懾住了大家,就趕過來叩謝他的大恩,三叔就問我母親,想將此事如何處理?”
俞佩玉嘆道:“那東方美玉雖然對令堂不起,但令堂想必還是不忍傷了他的。”
胡佬佬嘆道:“不錯,女人的心總是比較軟些。”
郭翩仙微笑道:“但其中也有硬的,而且硬得可怕。”
朱淚兒好像全沒有聽到他們的話,目光癡癡地瞧著窗外逐漸沉重的暮色,又呆了半晌,才接著道:“我母親聽了三叔的話,只是流淚,也不開口,三叔就問她:“可是要我殺了這負心人么?”我母親還是沒有開口,卻搖了搖頭,三叔就說:“既是如此,就叫他遠遠的滾吧。”
她長長嘆息了一聲,才接著道:“誰知我母親聽了這話,竟放聲痛哭起來。”
俞佩玉忍不住道:“令堂既不肯殺他,又不肯放他,究竟是想怎么樣呢?”
朱淚兒垂首道:“我母親她……她……”
鳳三先生突然接口道:“你歇歇,讓我來接著說吧。”
朱淚兒揉了揉眼睛,垂首道:“是。”
鳳三道:“當時我也不免奇怪,朱媚既不忍殺他,又不讓他走,究竟是想要我怎么樣呢?”他嘆了口氣,接道:“女人的心意,我一向捉摸不到,正在為難時,那胡佬佬突然插了嘴,說朱媚的意思她是知道的。”
俞佩玉苦笑道:“不錯,女人的心意,也只怕唯有女人能猜得到。”
鳳三道:“當時我自然就讓她說出來,胡佬佬就走到朱媚面前,悄悄笑著說:“宮主的意思,是否還想和東方公子重歸于好呢?”
“我聽這話,忍不住大怒起來,心里想到這東方美玉既然對朱媚如此無情,朱媚不殺他已是很客氣了,又怎肯再與他和好。
“誰知朱媚聽了這話,竟然立刻不哭了,胡佬佬回頭向我一笑,道:“前輩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但我還是不信,就問朱媚是不是這意思,我一連間了好幾遍,朱媚雖然不哭了,還是死也不肯開口。”
銀花娘突然嘆道:“既不哭,也不開口,那就是默認了。”
鳳三苦笑道:“我弄了很久,才算明白她的意思,雖覺得這么做太便宜了東方美玉,但這既是朱媚自己的意思,我也不能勉強。”
俞佩玉嘆道:“世上只怕也唯有這男女之情,是誰也勉強不得的。”
鳳三道:“那些人見我有了允意,都松了口氣,東方大明還將他兒子拉了過來,父子兩人,雙雙向朱媚賠禮,到了這時,我更無話可說了。”
俞佩玉道:“那東方美玉又是何態度呢?”
鳳三道:“他自然滿面都是悔罪之色,朱媚本來還是滿面怒容,到后來眼睛也亮了,臉色也紅了,眼看一天云霧俱散,誰知這時胡佬佬又在旁出了個主意。”
俞佩玉道:“什么主意?”
鳳三道:“她說,東方美玉和朱媚雖然情投意臺,但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究竟算不得正式的夫婦,所以她現在就要來做媒,讓東方美玉和朱媚在他父親面前,正式結為夫妻,還要請我來為朱媚主婚。”
胡姥姥笑道:“這豈非是個好主意?”
鳳三冷冷道:“當時我也覺得是個好主意,于是大家又一齊回鎮,回到這小樓上,由大家置酒為新夫婦賀喜。”
俞佩玉眼睛一亮,失聲道:“置酒?”
鳳三道:“不錯,置酒。”
俞佩玉一字字道:“酒中莫非有什么毛病?”
鳳三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年紀雖輕,但閱歷實比我那時豐富多了。”
俞佩玉暗嘆忖道:“前輩只怕是自命武功無敵,從未將別的人放在心上,也從未想到有人敢來暗算你。”
這些話他并未說出來,鳳三已接著道:“你心里必定要認為我太過自負,總認為別人不敢害我的,這只因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如何。”
他長嘆接道:“你當時若在那里,瞧見每個人都是喜氣洋洋,開心已極,你也絕不會懷疑到有人會害你的。”
俞佩玉忍不住道:“若有人要加害前輩,又怎會讓前輩看出來呢?”
鳳三臉色更是沉重,久久作聲不得。
朱淚兒這時已緩過氣來,搶著道:“這還有別的原因,第一,三叔認為這些人都是江湖中的知名之士,總不致使出太卑鄙無恥的手段。”
俞佩玉苦笑道:“有時越是自命俠義之輩,手段反而越是卑鄙得可怕,只因這些人若是做出壞事來別人非但不會提防,而且還不會相信。”
朱淚兒也默然了半晌,緩緩道:“第二,以三叔那時的功力,縱然喝下一杯毒酒,也能以內力逼出來,何況他還眼瞧著酒是自同一個壺中倒出來的。”
郭翩仙瞟了胡姥姥一眼,道:“若是普通的毒藥,鳳老前輩喝人自無妨,但胡佬佬使毒的功夫,可算得是海內無雙,鳳老前輩縱然功力絕世,究竟也不是鐵打的肚腸。”
朱淚兒道:“后來三叔才知道,她并沒有在酒中下毒,但卻在三叔和我母親所用的酒杯涂上了一層極厲害的毒藥。”
俞佩玉道:“酒中有毒,酒味總會改變一些,鳳老前輩喝下第一杯后,難道還不出來.文怎會再喝第二杯?”
郭翩仙忍不住又道:“就算鳳老前輩未曾覺出,朱宮主也是使毒的大行家,又怎會覺察不出呢?”
朱淚兒嘆道:“就因為毒藥涂在酒杯上,酒又是冷的,第一杯酒倒下后,大家立刻就舉杯乾了,毒藥溶入酒中的并不多。”
郭翩仙道:“但后來……”
朱淚兒道:“后來毒藥溶化得雖然越來越快,但那時三叔和我母親酒都已喝了不少,感覺已漸漸遲鈍。”
她垂下頭接道:“各位要知道,那天我母親的心情她實在太高興了,一個人若是太忤樂時,對別人的提防之心就會少得多的。”
郭翩仙嗅道:“看來胡佬佬下毒時,竟已將每一個因素都計算進來,此人下毒的手段,果然是無人能及。”
眾人想到那胡佬佬心計之毒辣,行事之周密,心里都不禁有了寒意,對眼前這胡佬佬,也不禁起了提防厭惡之心。
俞佩玉本來就站在她身旁,此刻竟避如蛇蝎,遠遠走開,鍾靜更是扭轉頭,連瞧也不愿瞧她一眼。
朱淚兒道:“這頓酒喝了半個多時辰后,我母親忽然向王叔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再三叩謝三叔的救命之恩。”
鳳三嘆道:“我見她此時就來謝恩,心里雖覺有幾分奇怪,但也沒說什么,她又笑吟吟走過去,拉起東方美玉的手,道:“多蒙各位前輩之賜,使你我今日得成夫妻,無論如何我心里都是感激的。”
“東方美玉自然也立刻陪笑道:“我自然也感激得很。”
“朱媚又笑道:“常言道,夫妻同命,我雖未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但愿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你愿意么?”
“我聽她竟在大喜之日,忽然無緣無故地說起“死”字,心里正在怪她為何要自取不吉。
“東方美玉已先笑道:“如此高興的時候,你為何說出如此不吉利的話來?”
“朱媚眼睛望著他,微笑道:“我只問你愿不愿意?”
“東方美玉笑得像是已有些勉強,只得點頭道:“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誰知他話還沒有說完,朱媚突然將他的手一拗,只聽“喀嚓”一聲,他手臂已被生生折斷。”
眾人聽到這里,不禁都失聲驚呼起來,當時東方大明等人見了這一幕時的驚動之情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俞佩玉慘然道:“想來這時,她已發覺自己中毒無救了,她先向前輩叩謝大恩,正是與前輩行訣別之禮。”
銀花娘嘆道:“她當時極力不動聲色,原來早已立定了決心,要和那負心無義的人同歸于盡。”
鳳三嘆道:“但是當時我還不知究竟,正在問她為何如此,東方大明等人已驚呼怒罵著向她撲了過去。
“朱媚卻已扼住東方美玉的脖子,大喝道:“你們誰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先要他的命。”
“東方大明等人投鼠忌器,果然不敢再動。
“朱媚這時才慘然對我說,酒中已下了不救之毒,毒已入骨,她已必死,只求我為她照顧淚兒。
“我暗中一運氣,就發覺自己竟也中了毒,毒性發作得本極和緩,我一運氣,手腳立刻變成紫的。
“朱媚一瞧見我的模樣,神色更是凄慘,只因她這時終于也發覺,我中的毒比她更深,更是無救的了。”
聽到這里,眾人心上都像是壓上了塊石頭,悶得透不過氣來,朱淚兒揉了揉眼睛,緩緩道:“那時我正坐在張小椅上,吃我母親自己親手做的肉圓子,見了這情況,肉圓也駭得掉在地上。
“這時三叔卻又發出了那鸞鳳般的清嘯聲。
“胡佬佬臉色大變,身子往后退,口中叱道:“這毒藥乃是東方島主采煉九九八十一種絕毒之物配成的,你若敢妄動真氣,立刻就必死無救。””
俞佩玉忍不住道:“毒藥怎會又是東方大明配成的呢?”
郭翩仙微笑道:“胡佬佬又奸又猾,眼見鳳老前輩余威猶在,怎敢承認毒藥是自己配的,這句話不但要穩住鳳老前輩,而且還想栽東方大明的贓。”
俞佩玉長嘆道:“如此毒辣的人,倒真可怕得很。”
朱淚兒道:“但她卻低估了三叔的功力,那時毒性雖已大作,但三叔還是以驚人的功力逼在丹田腹下,長嘯著向東方大明撲去。
“我母親卻在一旁大呼道:“毒藥絕不是東方大明配的,是胡佬佬,鳳老前輩你快抓住她,逼她將解藥拿出來,也許還有救。”
“就在她老人家說完這句話的功夫,東方大明雙掌已被三叔生生震斷,當胸又著一掌,口吐鮮血而倒。
“別人見到名震天下的東方島主竟不堪三叔一擊,更駭得心膽喪,有的人已想奪路而逃。
“但三叔那時已動了真怒,怎肯放他們逃走,只聽“喀嚓,噗通,哎喲”一連串驚呼聲、跌倒聲、兵刃骨骼折斷聲中,滿屋子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已沒有一個還是活的,鮮血將四面墻壁都染得像是晝滿了紅花。”
俞佩玉心里的一口悶氣,這時才吐了出來,卻忍不住道:“那胡佬佬呢?”
朱淚兒道:“只有胡佬佬還沒有死,三叔先只廢了她的雙腿,到最后才逼她拿出解藥來。”
郭翩仙嘆道:“但這毒藥既是九九八十一種毒物配煉成的,只怕她自己也沒有解藥了。”
朱淚兒嘆道:“正是如此,我母親知道不假,就要她說出這八十一種毒藥的名字來,只要知道毒性,慢慢總可將解藥找全的。”
郭翩仙道:“不錯。”
俞佩玉道:“但……但她有說出來么?”
朱淚兒道:“那老狐貍貪生怕死,只要有求生的機會,她怎肯放過,誰知她剛說了兩種毒藥,旁邊忽有一蓬毒針飛來,全都釘在她背上。
“只聽東方大明厲聲狂笑道:“鳳三,你殺了我,你也得陪著我死,天下再也沒有人能救你了。”
“原來他功力深厚,雖中了三叔一掌,還沒有死,只怕胡佬佬要說解救之方,就先殺了她滅口。”
她語聲漸漸沉緩,終于黯然垂首無語。
這段曲折而悲慘的故事,總算由她嘴里結束,而她親口說出了她一家悲慘的遭遇,其心情之沉重,自也可想而知。
俞佩玉等人也總算聽完了這段故事,他們雖非局中人,但一個個心里也是感慨萬千,黯然無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胡佬佬長長嘆息一聲,喃喃道:“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她將這句話一連重復了七八次,忽然長身而起,向病榻上鳳三先生深深一禮,垂著頭嘆道:“原來我妹子并非三爺殺死的,何況……她將三爺害成如此的模樣,三爺就算殺了她,我老婆子也是無話司說。”
她居然說出如此通達情理的話來,大家都覺有些意外,鳳三先生神情似乎十分蕭索,揮手道:“該死的人已都死了,往事再也休提,你……你去吧。”
胡佬佬道:“多謝三爺。”
她往樓下走了兩步,忽又回首道:“東方大明自作聰明,卻也錯了。”
鳳三道:“哦?”
胡佬佬道:“他以為天下再也沒有人能解前輩之毒,卻忘了還有我老婆子。”
朱淚兒跳了起來,大喜道:“不錯,她妹子配制的毒藥,她自然知道如何解救。”
胡佬佬笑了笑,道:“姑娘還有件事沒有明白。”
朱淚兒道:“什么事?”
胡佬佬道:“那毒藥其實就是我老婆子配制的,所以我妹子身上才沒有解藥。”
這句話說出,大家俱是又驚又喜。
朱淚兒的臉都興奮得紅了起來,嗄聲道:“你……你身上難道有解藥么?”
胡佬佬從懷中取出了個紫檀木的小匣子,道:“解藥就在這里。”
這件事實在來得太突然,太幸運,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朱淚兒盯著她手中的木匣子,全身都顫抖起來。
胡佬佬嘆了口氣,道:“這解藥找老婆子本來也不想拿出來的,但三爺實在是大仁大義,若讓三爺這樣的終生無救,天下豈非沒有天理么?”
朱淚兒顫聲道:“相……想不到你還有些良心。”
她一把將那木匣子搶了過來,像是生怕又被人搶去似的,緊緊摟在懷里,目中已是熱淚盈眶,喜極大呼道:“三叔,三叔……我們終于有救了,這么多年簡直就像場噩夢,現在噩夢終于已做完了,三叔你高興么?”
鳳三亦是心情激動,不能自己,在經過這么多年非人能堪的苦難后,驟能脫離苦海,他又怎么能不高興。
朱淚兒撲倒在林前,喜極之下,竟放聲痛哭起來,鳳三先生輕撫著她的柔發,似乎想說什么,但語聲哽咽,竟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胡佬佬也似瞧得十分感動,唏噓嘆道:“好人自有好報,公道自在人心,唉,我老婆子現在也該走了。”
俞佩玉忽然橫身擋住了她的去路,道:“那真的是解藥么?”
胡佬佬微笑道:“小伙子,你只怕是遇見的壞人太多了,所以對任何人都不肯相信,你看我老婆子忍心來害鳳三先生這樣的人么?”
俞佩玉緩緩道:“我的確是遇見的壞人太多了,所以現在已知道,縱是鳳老前輩這樣的人,有時也會被人害的。”
郭翩仙忽也插口道:“何況,鳳老前輩借去了你的武功,你反而要來救他?這就連在下都不免開始懷疑起來,世上是下是真有這么好的人。”
其實他早已有些懷疑,只是覺得事不關己,所以未曾開口,此刻俞佩玉既已發難,他自也樂得來做好人。
朱淚兒聽了他兩人的話,一顆心不覺又自半空云霄沉入了地底,緩緩站了起來,瞪著胡佬佬道:“你……你說,這究竟是不是解藥?”
胡佬佬嘆了口氣,道:“姑娘若也不信,不如還給我老婆子也罷。”
朱淚兒厲聲道:“那有這么容易,這若不是解藥,我就要你的命。”
胡佬佬苦笑道:“姑娘要怎樣才肯相信呢?”
朱淚兒道:“你先吃一粒讓我瞧瞧。”
俞佩玉只道胡佬佬此番必定要作法自斃了,誰知胡佬佬竟立刻將那匣子接了過來,笑道:“既是如此,我老婆子就吃一粒給姑娘瞧瞧。”
郭翩仙忽又冷冷道:“你若先已服了解藥,這匣子縱是毒藥,你吃下去自也沒關系。”
胡佬佬嘆了口氣,道:“這才叫做人難,難做人了。”
她眼珠子一轉,忽然笑道:“但幸好我老婆子還有個法子證明這匣子里裝的是什么?”
朱淚兒咬牙道:“你最好有法子證明,否則……哼!”
只見胡佬佬又自懷中取出個木匣子,這只匣子雖也是紫檀木雕成的,卻已染成鮮血般的紅色。
胡佬佬道:“這匣子裝的,就是那天我妹子用來害人的毒藥。”
她自匣子里取出一撮淡血色的粉末,竟一口吞了下去,眾人不由得又吃了一驚,胡佬佬卻笑道:“我看姑娘目有異光,體質必定大異常人,一些劇毒之物,別人吃了會立刻斃命,姑娘吃下去卻安然無妨的。”
她微笑著接道:“不知我老婆子看得可對么?”
朱淚兒道:“哼。”
她嘴里雖沒有說,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這老婆子的眼力。
胡佬佬道:“但姑娘有此異稟,卻又絕非天生的是么?”
朱淚兒默然半晌,終于沉聲道:“不錯,這只因我為了要試出三叔中的究竟是什么毒,所以決心將世上每種毒藥都設法弄來一,從它們毒發后的征象,來研究它們的毒性究竟如何?有什么解救的法子。”
胡佬佬微笑道:“不錯,無論任何毒,只有吃的不超過限量,都不會致命的,而且你若將這種藥吃多了,以后對這種毒就有了抵抗之力。”
她嘆了口氣,又接道:“但此事說來雖好像很容易,其實卻絕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姑娘的決心與毅力,實在令我老婆子佩服。”
眾人想到朱淚兒小小年紀,就每天以身試毒,明知自己若是稍一不慎,超過限量,就要以身相殉。
大家再想想自己,實在誰也沒有這樣的決心和膽量,對這小小的女孩子,又不禁多生了幾分敬意。
朱淚兒卻只是淡淡道:“這也算不了什么。有些毒藥非但不苦,而且還甜得很。”
胡佬佬笑道:“要命的藥大多很甜,只有救命的藥才是苦的,良藥苦口,這句話正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朱淚兒嘆道:“正是如此。”
胡佬佬道:“但以我老婆子看來,姑娘們能找到的毒藥,必然不會太珍貴,若是蛇蝎之毒,姑娘此刻服下自然無妨,但若是我老婆子這樣的毒藥……”
她笑了笑,接道:“不是我老婆子賣狂,這毒藥縱然是姑娘也禁受不起的。”
朱淚兒抬起頭,想說什么,但一個字也未說出口來。
只因她忽然發覺,胡佬佬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此刻竟已變成紫的,連眼睛里都發出了紫光,那模樣實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不但朱淚兒瞧得呆住了,眾人隨著她望去,心下也不禁為之駭然。
胡佬佬卻笑道:“我老婆子方才所吃的毒,此刻已發作,姑娘既是內行人,現在可以瞧瞧,這毒性發作的情況,是否和鳳三先生那天毒發時相同?”
她語聲已模糊不清,身子也開始痙孿。
朱淚兒變色道:“不錯,正是這模樣。”
鳳三先生也從床上坐了起來,嗄聲道:“毒已發作至此,你還不快服解藥?”
胡佬佬這才自那紫檀木匣里,取出粒淡黃色的藥丸服下,眾人雖站得遠遠的,也已覺出這藥丸竟是又腥又臭,難以入口。
胡佬佬瞧得她們面上神情,笑道:“良藥非但苦口,而且還臭得很是么?但救命的藥雖臭也有人肯吃,毒藥若是臭的,還有誰會上當?”
一直沒有說話的鍾靜,此刻忽然長嘆道:“這句話實是含義深刻,但世上又有幾人能領悟呢?”
胡佬佬微笑道:“小姑娘,你記著,男人的甜言蜜語,有時比致命的毒藥更可怕。”
鍾靜瞧了郭翩仙一眼,垂首無語。
過了半晌,胡佬佬面色竟已漸漸恢復正常,這毒藥雖厲害,解藥竟更奇妙,胡佬姥長長吐出口氣,笑道:“姑娘此刻可相信了么?”
朱淚兒垂首道:“方才我錯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莫要見怪。”
胡佬佬笑道:“我怎會怪你,小心些總是好的。”
朱淚兒此刻那里還有絲毫懷疑,只覺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接著那解藥,就向鳳三先生奔過去。
胡佬佬目光自俞佩玉和郭翩仙面上掃過,微笑道:“現在我老婆子可以走了么?”
俞佩玉雖然還是覺得這件事其中有些蹊蹺,但事實俱在,他也無話可說,只有當頭一揖,道:“失禮之處,但請恕罪。”
胡佬佬笑了笑,忽然轉身走到郭翩仙面前。
郭翩仙想到自己方才對她種種為難之處,才發覺自己實在不該得罪這種人的,臉色已有些發白了,強笑道:“前……前輩千萬……”
胡佬佬一笑道:“你用不著害怕,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雖在找我麻煩,我也沒有怪你,反而覺得你這人真是個人才,以后不妨來找我老婆子盤桓盤桓。”
她瞧著鍾靜又一笑,道:“我老婆子已老掉牙了,想來你總不會吃我老婆子的醋吧。”
郭翩仙怔了半晌,只見她已走下樓了,不禁搖頭苦笑道:“這老婆子可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教人摸不透她……”
鳳三先生終于已將解藥服了下去他棉被中的毒物,自然也早已被朱淚兒誘人一只堅軔的麻袋里。毒性既解,還要這些厭物則甚?
朱淚兒開心得就像是只百靈鳥似的,吱吱喳喳,問個不停,俞佩玉便將此行經過簡要地說了出來。
鳳三先生盤膝坐在床上,皺眉道:“原來是怒真人,據說此人氣功不弱,你看怎樣?”
俞佩玉嘆道:“確是名下無虛。”
朱淚兒笑道:“無論他氣功多么強,也沒用的,現在三叔毒既已解了,他們來一個,就叫他們倒一個,來兩個,就叫他們倒一雙。”
俞佩玉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以晚輩這一日所見所聞,前輩確是大仁大義,無人能及,但他們此來,也并非全無道理。”
朱淚兒瞪眼道:“他們有什么見鬼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
俞佩玉沉聲道:“只因姑娘做的事……”
朱淚兒跳了起來,道:“他們必定對你說,江湖中有許多人失蹤,都是被我害的,是么?”
俞佩玉深深吸了口氣,道:“正是如此。”
朱淚兒冷笑道:“但你可知道那些人為何會走進這間屋子么?”
俞佩玉道:“不知道。”
朱淚兒道:“他們有的人是為了要欺負找,有的人是要來搶劫,是他們自己先存了惡意,我才會找上他們的,只因這些人本就該死,你若瞧見這種又好色,又貪財的惡徒,你只怕也不會放過他們的,是么?”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的話雖有理,但……”
朱淚兒截口道:“我三叔為了救人而中毒,雖以內力逼住了毒性,但也不能持久,只有想法子將毒逼出來,所以才需要別人的功力補助,否則只怕早已死了,你說是我三叔該死,還是那些人該死呢?”
俞佩玉默然半晌,長嘆道:“天下事的是非曲直,果然不是局外人們能論判的,在下……在下也錯了。”
朱淚兒道:“這其中還有一點,那就是三叔雖能用一種神奇的武功將別人內力借來,但這種借來的功力,卻消耗得極快,所以過一陣,又得再找個人來……”
郭翩仙忍不住問道:“鳳老前輩既能以功力逼出毒性,卻又要那些蛇蟲毒物何用?”
朱淚兒道:“這只因三叔將毒逼出后,但身體毛孔,自能呼吸,一呼一吸間,又將辛苦逼出的毒性吸了回來,三叔本來還不明白這道理,白費了幾個月的苦功后,才恍然大悟,所以才會將那些蛇蟲毒物藏在被里,來吸收三叔自體里逼出的毒氣……現在你們可明白了么?”
這種事確是神秘詭異,令人難信,但經過她解釋后,大家非但也立刻恍然而悟,而且還覺得合情合理,一點也不奇怪了。
俞佩玉道:“鳳老前輩中毒之后,又動了真力,事后自然不能再到別處去,自然在這小樓上靜養復原了,是么?”
朱淚兒道:“三叔將那些惡人殺死后,自己也倒了下去,若非三叔身上帶得有“化骨丹”,我真還不知道該將那些身怎么辦哩。”
郭翩仙道:“那些失蹤的人,自然也靠了“化骨丹”之力了。”
朱淚兒冷笑道:“這“化骨丹”乃是千古秘方,珍貴已極,我將之用在那些豬狗不如的人身上,實在還覺得太糟塌了。”
俞佩玉長長嘆了口氣,道:“以前我只覺所有的事都不臺情理,簡直難以解釋,直到現在,心中的種種疑竇,才總算一掃而空。”
突聽鍾靜失聲驚呼道:“你……你們瞧,鳳老前輩怎地怎地……變成這模樣了?”
只見鳳三先生呼吸急促,全身顫抖,他服下的明明是解藥,此刻卻像是又有劇毒發作。
眾人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朱淚兒又不禁急出了眼淚,抱著鳳三先生顫聲道:“三叔……三叔,你還聽得見我說話么?”
鳳三先生雙目緊閉,竟然緊咬著牙關不說一字。
朱淚兒駭極大呼道:“你們方才都瞧見的,那明明是解藥,現在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誰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銀花娘忽然一笑,道:“我知道。”
朱淚兒沖到她面前,嗄聲道:“你真的知道?”
銀花娘道:“嗯。”
朱淚兒道:“胡佬佬這匣子里難道并非全是解藥?還有毒藥混雜在其中?還是她交給我匣子時,用了什么手法,將解藥換成了毒藥?”
銀花娘道:“匣子里的的確確全是解藥,在各位面前,她也不敢用什么手法的,就算她敢用,難道還能瞞得過這許多人的眼睛。”
朱淚兒跺腳道:“那么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銀花娘悠然嘆了口氣,道:“將八九十種毒物配煉成一種毒藥,并不是你做大雜燴那么簡單,隨便混合在一起就成了的。”
郭翩仙點頭道:“不錯。”
銀花娘道:“只因每種毒物的毒性都不相同,有些毒性還彼此相克,你若隨便找幾種毒藥混合在一起,有時反而會變得一點毒性也沒有了,這正如同將黃、橙、紅、綠、青、藍、紫七種顏色混在一起,反而會變成白的。”
郭翩仙嘆道:“不錯,混煉毒藥若是件容易事,胡佬佬又怎會在武林中獨享大名。”
銀花娘道:“是以你若要將八九十種毒藥配煉在一齊,其中的成色份量,就一絲也錯不得,這成份的輕重比例,也就是配煉毒藥最大的秘密,它的解藥,自然也是按照這種成分配制成的,自己絲毫錯不得,否則便毫無效力。”
郭翩仙道:“正是如此。”
銀花娘道:“但經過這么多年,鳳三先生已將身子里所中的毒,成分全都弄亂了,只因毒性有輕有重,有的已被他內力逼出,所以胡佬佬這解藥,對他們中的毒非但已全無效力,反而將他辛苦以內力逼住的毒性,又激擾得散了開來。”
她嘆了口氣,接道:“這也就是胡佬佬毒藥的厲害之處。”
朱淚兒一把揪住了她,嘶聲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早說?”
銀花娘淡淡一笑,道:“你若是我,你會說么?”
朱淚兒怔了怔,銀花娘已又接著道:“也許,這道理我也是直到現在才想通的。”
大家此時也都想通了這道理,想到胡佬佬用解藥竟也能害人,其手段之毒,心計之深,真令人不寒而栗。
只見鳳三先生滿頭汗出如雨,顯見正在以內力將四下散開的毒性再逼回來,瞧他面上的痛苦之色,已可想此事的艱苦。
朱淚兒緩緩垂下頭,目中又流下淚來。
鍾靜忍不住道:“姑娘也不必著急,鳳三先生昔日既能將毒逼住,這次已有了經驗,做來豈非更容易。”
朱淚兒流淚道:“話雖不錯,只不過……只不過我三叔的內力,已大不如前了。”
銀花娘淡淡道:“何況,在這種緊要關頭中,他已決不能妄動真氣,而他的冤家對頭,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來了,這該怎么辦呢?”
她話雖說得好像是在為鳳三先生著急,其實誰都可以聽出她話中的幸災樂禍之意,朱淚兒恨恨道:“你得意什么?”她頓了頓,又恨聲道:“我們若死了,你難道還想活著?”
銀花娘冷冷道:“我反正已是個廢人,死活都沒有什么關系。”
時間一刻刻過去,大家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郭翩仙雖然絕不會為鳳三先生的死活關心,但想到自己現在的靠山就是他,他若死了,這小樓上的人只怕誰也休想活下去。
現在,距離子時已不到兩個時辰了。
俞佩玉忽然飛身而起,大聲道:“朱姑娘,你帶著鳳三先生快快走吧……各位也全都走吧。”
朱淚兒道:“你……你呢?”
俞佩玉道:“此刻他們必已在四面都暗下了暗哨,但以姑娘和郭翩仙之力,還是不難沖出去,怕只怕怒真人他們聞訊趕來,所以我……”
朱淚兒道:“你要留在這里抵擋?”
俞佩玉道:“我武功雖差,但好歹還有法子抵擋他們片刻,多出這片刻功夫來,姑娘們只怕已可走得很遠了。”
他一點頭道:“與其大家都留在這里等死,倒不如由我一個人來拚命的好,何況,他們找的并不是我,我也未必一定會死在他們手里。”
朱淚兒道:“他們找的既不是你,你為何要拚命?”
俞佩玉緩緩道:“每個人都會有甘心拚命之時的,是么?”
銀花娘忽然冷笑道:“我本以為你是個很謹慎小心的人,將自己的性命看得很珍貴,想不到你也會做出這種愚蠢沖動的事來。”
俞佩玉淡淡道:“一個人若永遠不會沖動,他還是人么?”
郭翩仙趕緊站起來,笑道:“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俞兄果然不愧為當世的英雄俠士,我們也不便再拂他的心意了。”
俞佩玉道:“不錯,我意已決,你們快走吧。”
誰知鳳三先生霍然張開眼來,直視著俞佩玉,厲聲道:“你這樣做,難道以為鳳某是貪生怕死的人么?”
俞佩玉嘆道:“在下并無此意,只不過……”
鳳三厲聲道:“生死之事,固最艱難,但面臨抉擇時,大丈夫又何懼一死?”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知道。”
鳳三先生道:“你若不知道,也不會留下來了,是么?”
俞佩玉道:“是。”
鳳三先生怒道:“既是如此,你為何要我逃走?難道要我來成全你的俠名么?”
俞佩玉惶恐垂首,道:“弟子不敢。”
郭翩仙頹然坐了下去,苦笑道:“既是如此,咱們就都留下來和他們決一死戰也好,只不過咱們若能支持半個時辰,已算運氣不錯了。”
鳳三目光閃動,瞪著俞佩玉道:“你看咱們難道必敗無疑么?”
俞佩玉想到對方聲勢之強,武功之高,唯有暗中嘆息而已,吶吶道:“前輩既已不能出手,我方的勝算實在不多。”
鳳三重重一拍床,厲聲道:“我死不足惜,卻竟竟不能挫辱于匹夫之手。”
朱淚兒駭然道:“無論如何,三叔你都萬萬不能出手的。”
鳳三瞧了俞佩玉一眼,緩緩道:“我既能將別人功力借來,難道就不能再將功力借給別人么?”
朱淚兒顫聲道:“三叔若將功力借給了別人,又怎能再將毒性逼住。”
鳳三怒道:“我就算毒發而死,也比受辱而死的好,只不知有沒有人肯為我拚身一戰而已?”
郭翩仙和銀花娘的眼睛都亮了。
想到自己能將鳳三先生一身功力借來,他們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但轉念一想,鳳三先生功力既已所存無幾,自己就算將他功力借來,也未必能抵擋怒真人那樣的高手,一念至此,他們的心又沉了下去。
鍾靜忽然道:“前輩既能將功力借給別人,為何不能以這份功力應戰?”
鳳三苦笑道:“以真力注入人體,正如溪河流水,其力甚緩,我也許還可留一分內力來逼住毒性,但若與人交手,力道便如山洪暴發,以我此時中毒之深,交手不出三招,便得要毒發而死,而對方高手眾多,我勢必也無法在三招之中,將他們一一擊倒。”
鍾靜吶吶道:“既是如此,不如弟子可能為前輩效力么?”
鳳三道:“你居然不念舊惡,要為我出手,這分心性和勇氣實在可佩,只可惜你身子單薄,稟賦不夠,我若猝然以內力注入,你反會受害。”
他目光有意無意間,又向俞佩玉瞧了過去。
鍾靜道:“俞公子,你……你難道不肯……”
俞佩玉嘆道:“我又何嘗沒有為鳳三前輩效力之心,但我又怎能乘人之危……”
鍾靜大聲道:“這是鳳老前輩自己要借給你的,你怎能算乘人之危。”
俞佩玉默然半晌,忽然躬身道:“不如鳳老前輩可肯收弟子這徒弟么?”
他不但溫良淳厚,而且冰雪聰明,這么樣一來,徒弟借師父的武功,固然天經地義,徒弟代師父出來,別人也無話可說,正是兩全其美。
誰知鳳三卻道:“你不愿乘我之危,我又怎能利用你的善良之心,要你拜我為師……你要拜我為師,自然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為了我,是么?”
俞佩玉怔了怔,道:“但……”
鳳三淡淡的笑道:“你若肯喚我一聲兄長,我已覺十分高興了,兄弟之間,豈非比師徒還要親近得多,有你這樣的兄弟為我出手,我已死而無憾。”
話未說完,朱淚兒已盈盈拜倒,叫了聲叔叔。
這一聲叔叔真叫得俞佩玉又驚又喜,能和這樣風骨崢嶸的武林異人結成兄弟,自然也是十分光寵的事,但想到這一戰自己已是只能勝,不能敗,他心情又如窗外天色一般,漸漸沉重起來。
狂風突起,夜色更深。
呼嘯的風聲,簡直要將人們的魂魄都要撕裂。
小樓上依然沒有燃燈,黑暗如死,鳳三先生盤膝端坐在床上,動也不動,也好像死人一樣。
其實這小樓上每個人都已和死人相差無幾,除了一聲聲沉重的呼吸外,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瞧不見。
朱淚兒倚在鳳三先生身側,片刻不離,她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能和三叔這樣依偎的時間已不多了。
俞佩玉也靜靜坐在那里,一心想將方才得來的內力盡量消化,使能運用自如,但一顆心卻又始終難以完全靜下來。
就在半天以前,他也絕不會夢想到自己能和怒真人那樣的高手對決一戰,這一戰縱是勝算不多,但也是令人興奮。
普天之下,能和怒真人一戰的人,又有幾個?
郭翩仙一直站在窗口,凝目瞧著外面死一般的鎮市。
也不知是誰家的門窗沒有關緊,此刻被風吹動,發出一連串“劈啪”聲,畏縮在墻角的野狗,發著一聲聲凄厲的吠聲,李家棧的招商客旗也未取下,在風中飛舞狂卷,忽然幾片瓦被風吹落,“嘩啦啦”碎了滿地。
如此寒夜,如此狂風,如此時機,每一種聲音聽來都足以令人毛骨怵然,但沒有聲音時,卻又更沉重緊張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忽然間,靜靜的長街盡頭,轉出了一盞燈。
微弱的燈光在風中搖湯,看來亦如鬼火。
郭翩仙長長吐出口氣,道:“來了……終于來了。”
燈火來得很慢,但終于還是到了小樓前。
飄搖閃動的燈光中,只見人影幢幢,目光閃閃,每一條人影俱是步履沉凝,神情穩重,每一雙眼睛俱是神光充足,炯炯逼人。
接著,一個柔和而清朗的語聲緩緩道:“青城天妙觀弟子十云,專誠投帖求見。”
朱淚兒悄聲道:“這十云又是什么人?”
俞佩玉道:“怒真人的高足。”
朱淚兒“哼”了一聲,大聲道:“門是開著的,上來吧。”
過了半晌,就聽得一個人緩緩走上樓來,樓梯聲響得雖慢,卻有節奏,顯見上來的這人心平氣和,而且下盤功夫甚是深厚。
只見他笑容可親,眉清目秀,年紀雖小,神情卻瀟然有出塵之感,無論誰見了都不免生出一種親近之心。
大家也正如俞佩玉初次見到他一樣,實未想到剛烈火暴的怒真人,竟會收了個這么樣的徒弟,朱淚兒更早已瞪大了眼睛。
小樓上實在太暗,十云驟然上來,似乎什么也瞧不見,但是他卻絲毫也不著急發慌,只是靜靜的站著。
朱淚兒冷道:“咱們都在這里,你在那邊發什么呆?”
十云既未生氣,更沒有反唇相譏,只是望了她一眼,立刻垂下頭,緩緩走來,恭身行禮,道:“十云叩見鳳老前輩。”
鳳三道:“不必多禮。”
十云雙手呈上帖,道:“武林盟主俞老前輩和家師等已在門外,不知鳳老前輩可否賜于一見。”
朱淚兒冷笑道:“三叔若說不可,他們難道就不上來了么?”
十云垂首道:“弟子只是奉命而來,別的事就不知道了。”
朱淚兒道:“你知道什么?”
十云道:“弟子什么都不知道。”
朱淚兒冷笑道:“怒真人的徒弟,難道是個飯桶?”
十云微笑道:“明師而無高足,這正是家師的遺憾。”
這少年說話不但對答得體,而且無論別人怎么樣說他,他全都逆來順受,一點也不生氣。
朱淚兒倒實未見過脾氣這么好的少年人,剛怔了怔,鳳三先生已嘆道:“怒真人有你這樣的徒弟,已可說毫無遺憾了。”
十云躬身道:“多謝前輩嘉許,弟子實惶恐無地。”
鳳三道:“如此便請上覆令師,就說鳳某在此恭候大駕。”
十云再拜道:“是。”
他緩緩轉身走下樓,仍是心平氣和,毫不著急。
朱淚兒冷笑道:“明明是要來殺人的,偏偏還有這么多假客氣,我見了真想吐。”
她自然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十云卻如沒有聽到。
鳳三先生沉聲道:“這些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法,行事自然有他們的氣度,不肯失去了身份,要知道尊重別人,正也是尊重自己。”
朱淚兒嘴里雖不敢再說,暗中卻是滿肚子不服氣:“他們這是明知咱們不會走的,所以才故意裝出這種從容有禮之態,否則他們不狗一樣沖上來才怪。”
這時已有一陣燈光照上樓來。
但他們還是不肯太失禮,只不過將燈籠挑在樓梯間,并沒有提上樓,朦朧的燈光中,一個人已當先上樓。
只見這人面容清瞿,氣度端重,正是俞放鶴。
要知怒真人的武功聲名,雖都比俞放鶴高出一籌,但俞放鶴究竟號稱天下武林的盟主,誰也不便走在他前面。
俞佩玉看見這人,胸中便有一股熱血上涌,幾乎難以把持得住,只見俞放鶴一揖到地,恭聲道:“末學晚輩江南俞放鶴,久聞鳳老前輩俠名,今日得蒙前輩不吝賜于一見,實是不勝榮寵。”
鳳三先生淡淡道:“閣下便是當今天下武俠的盟主?”
俞放鶴道:“不敢。”
鳳三先生轉過目光,不再瞧他,似乎對這位武林盟主有些輕蔑,又有些失望,只是冷冷的道:“很好,請坐。”
忽覺一陣清香撲鼻,花氣襲人。
郭翩仙面色立刻變了,他早就遠遠坐在角落里,此刻更轉過了頭,閃閃縮縮,縮在鍾靜身后。
俞佩玉也知道這是海棠夫人到了,一顆心也立刻“砰砰”跳動起來,不知林黛羽來了沒有?
燈光中望去,海棠夫人實是儀態萬千,不可方物。
她也瞧見俞佩玉,似乎嫣然一笑,才向鳳三萬福行禮,道:“姑蘇君海棠參見公子。”
這樣的絕世美人,縱是女子見了,也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誰知鳳三先生仍只是淡淡一睹,道:“很好,請坐!”
只見一人衣衫落拓,卓然而立,傲不為禮。
鳳三先生目光卻為之一閃,道:“是丐幫的幫主么?”
那人道:“正是紅蓮花。”
他不等別人相請,已在窗臺上坐了下來,俞放鶴和君海棠卻仍然站著,只因小樓上根本沒有椅子。
突聽“咚”的一聲,一個矮小道人已上了樓,竟似一步就跨上樓來的,逼人的目光瞪著鳳三,道:“你就是鳳三?”
朱淚兒搶著道:“你就是怒真人?”
怒真人大怒道:“我名字也是你這小丫頭隨意叫得的么。”
朱淚兒冷冷道:“我三叔的名字,也是你這老雜毛隨意叫得的么?”
怒真人瞪著她,眼睛里已快冒出火來,忽然大喝道:“十云,上來。”
喝聲方了,十云已恭恭敬敬站在旁邊,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
怒真人道:“這小丫頭嘴里說話不乾不凈,你去替她洗洗嘴。”十云道:“是。”
他嘴里雖答應得快,腳下卻站著沒動。
怒真人喝道:“你為何不過去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