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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事如春夢了無痕

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古龍
第十回事如春夢了無痕

這是條精美的三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木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海鷗輕巧的自船桅間滑過,遠處的海岸已經只剩一片朦朧的灰影,船艙下不時傳來嬌美的笑聲。

這是他自己的世界,絕不會有他厭惡的訪客。

他已經回來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著用海水鎮過的冰冷的萄葡酒。

只可惜這時候車馬忽然停下,他的夢又醒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懶洋洋的坐起來,車窗外仍是一片黑暗,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得很。

——車馬為什么要在這時候停下難道前面又出了什么事

楚留香已經發現有點不對了,就在這時,車廂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拉開。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鐵塔似站在車門外,赤膊、禿頂、左耳上掛著個閃亮的金環,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黑鐵般的胸膛上刺著條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漢的肌肉彈動,灰熊也仿佛在作勢撲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驟然看到這么樣一條兇神惡煞的大漢,實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老兄,你這是什么意思要是我的膽子小一點,豈非要被你活活嚇死”

大漢也不說話,只是用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瞪著他。

楚留香只有再問他:“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大漢點了點頭,卻還是一聲不響。

“你知道我是誰來找我干什么”楚留香又問:“你能不能開一開你的尊口說句話”

大漢忽然對他咧嘴一笑,終于把嘴張開了,露出了一嘴野獸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連皮帶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他的樣子可怕而嚇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這么容易就會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嚇了一跳,只不過因為他忽然發現這條大漢的嘴里少了樣東西,而且是樣最不能少的東西。

這條大漢的嘴里居然只有牙齒,沒有舌頭。

他的舌頭已經被人齊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說話,我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說怎么辦”

大漢又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對楚留香好像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在盡量表現出很友善的樣子,但卻忽然伸出一雙比熊掌還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來這條四肢發達的大漢頭腦也不簡單,居然還懂得使詐。

可是楚留香當然不會被他抓住了,這一點小小的花樣怎么能騙得過聰明絕頂的楚香帥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點邊,就算有十雙這么大的手來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從容游走,揮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輕功天下無雙的楚香帥,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

這雙手就好像是兇神的魔掌,隨便什么人都能抓得住,一抓住就再也不會放松。

密林里有個小湖,湖旁有個水閣,碧紗窗里居然還有燈光亮著,而且還有人。

這個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閣里,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窗外水聲潺潺,從兩盞粉紅紗燈里照出來的燈光幽美而柔和。

一張仿佛是來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還擺著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壺酒。

杯筷有兩副,人卻只有一個。

楚留香正坐在一張和小桌有同樣風味的椅子上,看著桌上的酒菜發怔。

他一把就被那大漢抓住,只因為他看得出那大漢對他并沒有惡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當然也有把握隨時能從那大漢的掌握中安然脫走。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實在很想看看那大漢究竟要對他怎么樣。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那大漢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這里來,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張椅子讓楚留香坐下,又對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態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這是什么意思,是誰要他把楚留香送到這里來的

——這地方的主人是誰人在哪里

楚留香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碧紗窗外星光朦朧,他推開窗戶,湖上水波粼粼,滿天星光仿佛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間悄然無聲,他身后卻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足音。

楚留香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彎足以讓滿天星光都失卻顏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驚訝:“你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這里來。”她幽幽的說:“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里來。”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車子的輪軸常常都需要加一點油,人也一樣,往往也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她說:“有時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車軸上的那種油,可以讓人心轉動起來輕快得多。”

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有點怪怪的,好像已經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看見的那女孩,和那個冷淡而華貴的玉劍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法子一個人靜下來了。”楚留香故意說:“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新月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請來,怎么會讓你走”

“是你請我來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種法子請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新月眨著眼笑了。

“就因為你是個特別的人,所以我才會用那種特別的法子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又動了好奇心,誰能把你請來”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么樣,能找到那么樣一個人來替你請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是看到了一條熊。”

“他本來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頭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問:“是誰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樣一條大漢的舌頭割下來”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新月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經常都有一些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來,也是個秘密”

新月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楚留香:“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絕不會有別人知道你來過這里。”

“以后呢”

“以后”新月的聲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沒有人知道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為什么”

“因為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忘記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開了衣帶,讓身上穿著的一件輕袍自肩頭滑落,讓柔和的燈光灑滿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彎赤紅的新月。

新月落入懷中。

她的胴體柔軟光滑而溫暖。

“我只要你記住,”她在他耳邊低語:“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要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她問楚留香:“這種事你以前會不會做”

“大概不會。”

“像今天我做的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會做的。”她柔聲說:“可是你既然能做,我為什么不能”

水波蕩漾,水波上已有一層輕紗般的晨霧升起,掩沒了一湖星光。

夜已將去,人也已將去。

“我見過我父親一次。”新月忽然說:“那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一個奶媽帶著我去的,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

此時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實在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來有很多事想問她的。

——你的母親自己為什么不去見他他們為什么要分手

他還沒有問,新月又接著說:“我還記得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更好看,我實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聲音很平靜:“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劍,握得好緊好緊,嚇得我一直都不敢開口。”

“他也一直都沒有抱你”

“他沒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問了。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劍鋒上可能還帶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已經長得那么大了,那么純潔、那么可愛,他怎么忍心讓她為了惦記著他而終生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這是有情還是無情就讓人認為無情又何妨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誰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獨和寂寞

他又何嘗要別人去了解他

晨霧如煙,往事也如煙。

“從此我就沒有再見到過他,以后我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新月說:“我只希望你能告訴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見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見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說:“以后你恐怕也不會再見到我。”

長江、野渡。

野渡的人,卻沒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樣橫臥在渡頭邊,仰望著天上一朵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來。

白云去了,還有白云會來。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帥”

一條江船順流而下,一個白衣童子站在船頭上,遠遠的就在放聲大呼。

“船上有個人想見楚香帥,楚香帥一定也很想見他的。”童子的嗓子清亮:“楚香帥,你要見就請上船來,否則你一定會后悔的。”

可是這條船并沒有停下來迎客上船的意思,仰臥在渡頭上的人也沒有動。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這條船眼看著也將要隨著水浪而去了。

人卻已飛起,忽然間飛起,掠過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經落在船頭上,看著那個已經嚇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來了。”他說:“可是船上如果沒有我想見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脫下褲子,等著我來打你的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櫻子姑娘,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我完全沒有一點想要見你的意思。”

船艙里一片雪白,一塵不染,艙板上鋪著雪白的草哺。

白發如云的石田齋彥左衛門盤膝坐在一張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態度還是那么溫和高雅而有禮。

“能夠再見到香帥,實在是在下的幸運。”老人說:“在下特地為香帥準備了敝國的無上佳釀——菊正宗,但愿能與香帥共謀一醉。”

帶著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淺盞里,酒色澄清,全無混濁。

他自己先盡一盞,讓跪侍在旁邊的侍女將酒器斟滿,再以雙手奉給楚留香。

這是他們最尊敬的待客之禮。

“在下是希望香帥能明白,櫻子上次去找香帥,絕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帥風流倜儻,當世無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獻身以進,又豈是別人的主意”老人微笑:“這一點香帥想必也應該能明白的。”

他的態度雖然溫和有禮,一雙笑眼中卻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怎么知道我會在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齋的目光閃動。

“實不相瞞,在下對香帥這兩天的行蹤確實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許比香帥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將一盞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澀,甜而不膩,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讓侍女將酒器斟滿,奉送給老人,忽然改變了話題:“你知道我想見的人是誰這個人此刻也在這里”

石田齋卻不回答,只是靜靜的望著窗外的滾滾江流,過了很久之后,忽然輕輕嘆息:“你看這江水奔流,終日不停,就算有人將萬兩黃金整個丟下去,也只不過會濺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時,江流還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老人說:“不管你投入的是萬兩黃金,還是百斤廢鐵,結果都是這樣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著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癡了。又過了很久,老人才接著道:“世事本就如此,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一過去之后,便如春夢般了無痕跡可尋。”

石田齋的嘆息聲中的確像是充滿了悲傷。

“事如春夢了無痕,此情只能成追憶,讓人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視著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齋說:“別人雖然沒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選擇,是要成全別人,讓此情永成追憶,還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聲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尋回你的夢中人,載你們到一處世外桃源去,讓你們兩情歡洽,共度一生。”石田齋厲聲道:“這是別人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輕易放棄了,必將后悔痛苦終生。”

楚留香靜靜的聽著,好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有他最親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不在這里。

老人的聲音又轉為溫和:“這是你的事,選擇當然也在你。”

這種選擇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沒有選擇更痛苦。

楚留香卻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你劫人不成,殺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這種法子,要我助你破壞這門親事。因為史天王和杜先生聯婚之后,你更沒法子對付他了,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石田齋神色不變。

“縱然我確有此意,對你也是有好處的。”老人說:“既然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點不可。”

“哪一點”

“其實還不止一點,最少也有兩點。”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見鬼的世外桃源去。燈紅酒綠處,羅襦半解時,就是我的桃源樂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過了酒壺:“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石田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盞,一手持酒壺,自斟自飲,一杯接著一杯喝個不停。

石田齋看著他,瞳孔仿佛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江湖傳言,昔年血衣劍客薛衣人劍法號稱當世第一,可是也曾敗在香帥手下。”老人說:“在下也曾學劍多年,也想領教香帥的劍法,就請香帥賜教。”

他并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

這個自稱曾經學劍多年的老人,只不過用兩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攻擊的姿勢。

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兇險,甚至遠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兇險。

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態間,已藏著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手。

他的手中雖然沒有春雷伊次那種勢如雷霆的秘劍,但卻完全占取了優勢。

因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這根筷子雖然也沒有采取杜先生那種搶盡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楚留香搶得機先。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后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楚留香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盞,一只手持酒壺,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經將自己的兩只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閑適、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他心里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隨著壺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動

可是壺中酒總有倒盡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斟滿的時候。

無論是壺中的酒已倒完,還是酒盞已被斟滿,在那一剎那間,他不動也要動的。

石田齋的殺手也必將出于那一瞬間。

這一杯酒,大概已經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媽滿滿的為胡鐵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金杯,也只不過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這一杯酒和別人喝的一杯酒惟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個杯子。

連胡鐵花都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鐵花,他喝酒的歷史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數大概已經有四五千次,有時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別人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都多。

可是他喝了這杯酒之后,還是喘了半天氣才能開得了口。

“我的媽呀!”胡鐵花大叫:“你給我喝酒的這玩意兒到底是個酒杯還是個洗澡盆”

花姑媽吃吃的笑,又捧起了個大酒壇,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樣子。

胡鐵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彈子還圓。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會有什么別的意思我只不過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為你馬上就要走了,要去辦大事去了,雖然不是西出陽關,我也要勸你更進一杯。”

花姑媽的聲音溫柔,笑得也溫柔,笑容中,居然還帶著點淡淡的離愁。

“勸君更進一杯酒,東海之濱無故人。”她說:“來,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沒有故人,我也會回來的,何況那個老臭蟲現在一定已經到了那里。”胡鐵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這里了。”

花姑媽笑了笑:“你認為楚留香真的會去”

“他說他會去,就一定會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會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會去不成”胡鐵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誰能不讓他去有誰能攔得住他”

花姑媽嘆了口氣:“如果沒有人知道他要去,現在他確實很可能已經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個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還大。”

“不錯,我是個大嘴巴。”胡鐵花理直氣壯:“這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我為什么不能告訴別人”

“你當然可以告訴別人,隨便你要告訴誰都行。”花姑媽說:“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煩也就越多。”

她又嘆了口氣:“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單只一個白云生,就已經足夠讓他吃不消了。”花姑媽說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證,白云生的劍法絕不在當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鐵花還不服氣,還要爭辯,可是外面已有人通報,送親的行列已將啟程了。

花姑媽忽然抱住了胡鐵花:“這一路上兇險必多,你一定要特別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邊輕輕的說:“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媽,可是一直都把你當寶貝兒子一樣,你千萬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漸深,江上已亮起了點點漁火,看來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艙里卻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齋彥左衛門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里,那個裝著京都御守屋精制的火鐮和火石的錦囊雖然就近在他手邊,可是他并沒有擊石點火燃燈的意思。燈光是櫻子帶進船艙的。

嬌小的櫻子仍作童子裝,漆黑的長發挽成一對垂髻,閃亮的大眼中充滿驚奇:“只有先生一個人在這里”

“這里本來就只有我一個人。”石田齋的聲音疲倦而沉郁,聽起來就像是個剛跋涉過長途,自遠方歸來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著”

櫻子睜大眼睛,顯得更吃驚。

“可是我剛才還看見先生以筷作劍,成青眼之勢,楚香帥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劍勢中,怎么能走得了呢”

櫻子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先生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

石田齋遙望著江上的一點漁火,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什么”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櫻子坐下來了,吃驚的看著他:“先生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齋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

遠方的漁火在他眼中閃爍,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當時他正在斟酒,我本來準備在他那杯酒倒滿時出手的。”石田齋說:“酒杯一滿,他倒酒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明白。”

櫻子說:“在那種情況下,牽一發已足動全身,無論是酒杯滿溢,還是他本身的動作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只要他的神體有一點破綻,先生就可以將他刺于劍下。”

石田齋默然嘆息:“當時的情況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

“難道后來有了什么特別的變化”

石田齋苦笑:“楚留香實在是非常人,他應變的方法實在令人想像不到。”

“難道他那杯酒始終都沒有倒滿”櫻子說:“難道那壺酒恰巧在那一瞬間倒空了”

“你這種想法已經很好,”石田齋說:“可惜你還是想得不對。”

“哦!”

“如果那壺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現在他已死在我劍下。”石田齋說:“酒壺倒完,精氣白出,也是我的機會。”

“那壺沒有倒完”

“沒有。”

“酒杯也沒有倒滿”

“也沒有。”

櫻子看著燈下的酒杯和酒壺:“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沒有把酒壺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沒有溢出來”

“那么我也實在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了。”櫻子也不禁苦笑:“難道這個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無法,他的人卻有法。”

“什么法”

“循環流轉,生生不息。”石田齋說:“這八個字就是他的法。”

“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盞,一只手持酒壺,壺中的酒流人杯中時,已將他左手與右手間的真氣貫通。”石田齋說:“真氣一貫通,就循回流轉不息,杯中與壺中的酒,也隨之循回流轉不息。”

“所以壺中的酒永遠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遠倒不滿”

“真氣與酒兩者在循回流轉,就把他的勢造成了一個圓”

“是。”

“渾圓無極,永無破綻”

“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機會。”

石田齋長長嘆息:“圓如太極,生生不息;我哪里會有機會”

櫻子也嘆了口氣。

“這么樣一個花天酒地不務正業的人,居然有這么大的本事,這種事有誰會相信”櫻子苦笑:“可是現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齋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說:“除了你我之外,最少還有一個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確有這么樣一個人,而且的確到過這里。”

“先生沒有看見他”

“我沒有。”石田齋說:“就在我與楚留香以至高無上的劍意劍勢互相對峙時,這個人就在無聲無息中忽然出現了,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沒有什么舉動”

“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著我們,直到最后,才說了幾句話。”

——石田齋先生已經敗了,楚香帥也不妨走了,再這么樣僵持下去,對兩位恐怕都沒有什么好處的,對我卻很有利。

“對他有利”櫻子問:“有什么利”

“漁翁之利。”石田齋說:“如果我們再僵持下去,他舉手間就可以將我們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這其間的利害,他一定能看清的。”

“我也一樣也分得清,所以我們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罷手的。”石田齋說:“也就在那一瞬之間,這個人也已悄然而去!”

櫻子癡癡的出了半天神,才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的說:“像這么樣一個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樣,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會有很多女人喜歡他。”

櫻子說:“女人總是會喜歡這種聰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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