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翠袖與白袍
那翠裝少女本是滿面嬌嗔,此刻聽了他的話,怒容為之頓斂,明亮的眼睛睜得老大,不勝驚訝地接口說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管寧雙目一翻,本想作出一個更為倨傲的樣子,來報復她方才的倨傲,但轉念一想,想到方才那些人的慘死之態,此刻自己又怎能以人家的兇耗來作為自己的報復手段?
此念既生,他不禁又對自己的行為后悔,暗中忖道:“無論如何,她總是個女子,我昂藏七尺何苦與她一般見識!”
口中便立刻答道:“不瞞姑娘,四明山莊的莊主夫婦,此刻早已死了,姑娘若是……”
他言猶未了,哪知眼前人影突地一花,方才還站在這長長的臺階之間的翠裝少女,此刻竟已站在自己眼前,驚聲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管寧心中暗嘆一聲,自己目光絲毫未眨,竟也沒有看清這少女究竟是如何掠上來的,那么,這少女輕功之高,高過自己又何止數倍。
他心中不禁又是氣餒,又是羞愧,覺得自己實是無用得很。那少女見到他突然呆呆地發起愣來,輕輕地跺了跺腳,不耐地又追問一句:“你這人真是的,我問你,你剛剛說的話可是真的?你聽到沒有?”
管寧微一定神,長嘆一聲,說道:“在下雖不才,但還不致拿別人的生死之事,來作戲言。”
那翠裝少女柳眉輕豎,接口道:“四明莊主夫婦死了,你怎會知道?難道你親眼看到不成?”
管寧垂首嘆道:“在下不但親眼看到四明莊主,而且還親手埋葬了他們兩位的尸身——”
轉目望去,只見這少女目光中滿是驚駭之情,呆呆地望著自己,柳眉深顰,又像是十分傷心,不禁又自嘆道:“人死不能復生,姑娘與他們兩位縱是相交,也宜節哀才是。”
他生性雖然高傲,卻更善良,方才對這自稱“神劍娘娘”,說話咄咄逼人的刁橫少女有些不滿,但此刻見著她如此神態,卻又不禁說出這種寬慰、勸解的話來。
卻見翠裝少女微微垂下頭去,一手撫弄著腰下衣角,喃喃低語著道:“四明莊紅袍夫婦兩人,竟會同時死去!這真是奇怪的事。”
目光一抬,又自問道:“你既是親眼看到他們死的,那么我問你,他們是怎么死的?”
管寧嘆道:“四明莊主夫婦的死狀,說來真是慘不忍睹。他夫婦二人同時被人在腦門正中擊了一掌,死在四明山莊后院六角亭內。”
翠裝少女雙目一睜,大驚道:“你說他們夫婦二人是同時被人一掌擊死的?”
管寧嘆息著微一頷首,卻見翠裝少女目光突地一凜,厲聲說道:“你先前連四明莊主是誰、長的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現在你卻說你親手埋葬了他們尸身,又說他們夫婦兩人都被人一掌擊死,哼——你說的什么鬼話!想騙誰呀!”
語聲方落,玉手突地一抬,“嗆啷”一聲,手中竟已多了一柄精光耀目、寒氣侵人的尺許短劍,微一揮動,劍身光華流轉,劍尾似帶有寸許寒芒,指向管寧,厲聲又道:“你到底是誰?跑到這里來有什么企圖?趁早一五一十地說給姑娘聽。哼——你要是以為我容易被騙的話,那你可就錯了。”
管寧目光動處,劍尖指向自己面門,距離不過一尺,劍上發出的森冷寒意,使得他面上的肌肉不禁微微顫動一下。
但是他卻仍然筆直地挺著胸膛,決不肯后退半步,劍眉一軒,朗聲說道:“在下方才所說,并無半點虛言,姑娘不相信,在下亦無辦法,就請姑娘自去看看好了。”
袍袖微拂,方待轉身不顧而去。
哪知那少女突地嬌叱一聲,玉手伸縮間,帶起一溜青藍的劍光,劃向管寧咽喉。
管寧大驚之下,腳跟猛地往外一蹬,身形后仰,倒竄出去。
他學劍三年,雖然未遇名師,但是他天縱奇才,武功也頗有幾分根基,所施展的身法,此刻這全力一竄,身形竟也退后幾達五尺。
那少女冷哼一聲,蓮足輕輕一點,劍尖突地斜斜垂下。
管寧方才全力一竄,堪堪避過那一劍之擊,此刻身形卻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變動一下,眼見這一道下垂的劍光,又自不偏不倚地劃向自己咽喉,只覺眼前劍光如虹,競連招架都不能夠。
那白袍書生始終負手站在一邊,非但沒有說話,就連身子都沒有動彈一下,面上也木然沒有表情,一副漠然無動于衷的樣子,生像是世上所發生的任何事,都和他沒有絲毫關系。
在這剎那之間,管寧只覺劍光來勢,有如閃電,知道眨眼之間,自己便得命喪血濺。他雖生性豁達,但此時腦中一經閃過“死”之一字,心胸之間,亦不禁翻涌起一陣難言的滋味。
哪知——那道來勢有如擊電的劍光,到了中途,竟然頓了一頓。
管寧只覺喉間微微一涼,方自暗嘆一聲:“罷了。”
卻見劍尖竟又收回去。他已經繃緊的心弦,也隨之一松。還來不及再去體味別的感覺,心中只覺大為奇怪,不知道這少女此舉究竟是何用意。
目光抬處,這翠裝少女一手持劍,一手捏訣,雙手卻都停留在空中,久久沒有垂落下來,面上竟也滿帶詫異之色,凝目望著管寧,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微微搖首,緩緩說道:“就憑你這兩手武功,怎的就敢跑到四明山莊來弄鬼?”
語聲一頓,目光仍然凝注在管寧身上,似乎對管寧方才所說的話,有些相信,卻又不能相信。
管寧挺腰而起,心中那種氣餒、羞愧的感覺,此刻變得越發濃厚。
從這少女的言語神態中,他知道她之所以劍下留情,并非因為別的,僅是因為自己武功太差而已。
這一分淡淡的輕蔑,對于一個生性高傲、倔強的人來說,確是一種難堪的屈辱。管寧望著她的神色,直恨不得自己方才已經死在她的劍下,一時之間,心中真是滋味難言,連哭都哭不出來,長嘆一聲,緩緩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四明莊主與我更是無怨無仇,在下縱然已卑鄙到姑娘所想的地步,也不會去暗算人家,方才……”
翠裝少女呆呆地望著他,卻似根本沒有聽他的話。
管寧強自忍耐著心中的氣憤與羞愧,接著又說道:“在下本為避雨而來,哪知一入此間,竟發現遍地尸身狼藉。在下與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亦不忍眼看他們的尸身,此后日遭風吹雨淋之苦,是以便將他們埋葬起來——”
他語聲略頓,只見那翠裝少女面上,果然已露出留意傾聽的神色來,便又接著說道:“在下本不知道這些尸身之中有無四明山莊的莊主,也不知道誰是四明莊主,是以方才姑娘詢問之下,那時在下的確是全不知道。”
那少女秋波一轉,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卻聽管寧又道:“但是,姑娘、后來說起‘四明莊主紅袍夫婦’,在下方自想到,尸身之中,確有男女二人,是穿著一身紅色衣衫的。在下雖不知姑娘尋訪他們,究竟是為什么,但是猜測姑娘與他夫婦二人,總是素識,生怕姑娘聽了他們的噩耗,會——”
翠裝少女幽幽長嘆一聲,接口說道:“其實,我與四明紅袍夫婦兩人也不認識。我來尋找四明莊主夫婦,為的不過想來找她比劍而已。”
此刻她已知道方才不能了解之事,并非對面這少年在欺騙自己,因為她從他的眼光之中,已找出自己可以相信他所說的理由來。有著一雙誠實的眸子的人,不是很少會說謊話的嗎?
因之她對自己方才的舉動,便微微覺得有些歉意,說話的語調,也隨之溫柔起來。
管寧目光閃一下,方待開口,哪知她略為一頓,竟自幽幽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唉,只是我再也想不到,她竟會死了,唉——”
她一連嘆了兩聲,語聲似乎十分悲傷惋惜,哪知她竟接著又道:“現在巾幗中,直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人還只知道‘紅粉三刺’,我卻連跟她們比試一下的機會都沒有。我真是倒楣,跑遍了江南江北,一個也沒有找到,只望到了這四明山莊,總不會再落空的了,哪知——唉!”
她又長嘆一聲,但她所悲傷惋惜的,竟不是這四明莊主夫人的死,而只是她死得太早了些。管寧聽了不覺為之一愕。他一生之中,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生性如此奇特的女子,生像是她心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不會替別人設想半分。
卻見她突又微微一笑,將手中的短劍,插入藏在袖中的劍鞘里,一面對管寧說道:“你武功太差,當然不會了解我心里的感覺,你要知道——”
管寧劍眉一軒,截斷了她的話,沉聲說道:“在下亦自知武功不如姑娘遠甚。但是武功的深淺,與人格并無關系,是以在下武功雖差,但卻非慣受別人羞辱之人。”
他話聲微微一頓,那翠裝女子不禁為之一愕。她自幼嬌寵,向來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別人對她有半分不敬,她便會覺得此人罪不可赦,但她對別人加以羞辱,卻認為毫無關系,而事實上,她所接觸的人從未有人對這種羞辱加以反抗的。
是以她此刻聽了管寧的話,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陣奇異的感覺。
卻聽管寧接著又道:“方才在下向姑娘說出的話,并非想對姑娘解釋,只是想要姑娘知道,在下并非慣作謊言之人而已。此刻言已盡此,相不相信,也只有由得姑娘了。”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極為低沉,但每一字一句,其中都似含有重逾千斤的份量,直可擲地而作金石之聲。
這種剛強的語氣及言詞,卻是翠裝少女一生之中從未聽過的。此刻她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時之間,竟然無法說出話來。
哪知管寧話聲一了,握在劍柄的手掌忽地一翻,竟然“嗆啷”一聲拔出劍來,橫劍向自己喉間刎去。
翠裝少女面色驟變,驚呼一聲,電也似的掠上前去。
但是她身形雖快,卻已不及,眼看管寧便得立時血濺當地,哪知就在劍鋒距離他咽喉之間尚在寸許之差的當兒,只覺身側突地白影一閃,接著肘間突地一麻,竟無法再舉起。此刻翠裝少女便已掠到他身前,亦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于是,這心高氣傲的少年,雖想以自己的鮮血來洗清這種難堪的羞辱,卻也已無法做到了。
嗆啷一聲,管寧手中的長劍,斜斜地落了下去,劍柄撞著地上的一塊石頭,柄上精工鑲著的一顆明珠,竟被撞得松落下來,向外跳出數尺,然后向山崖旁邊滾落下去。
管寧茫然睜開眼來,第一個觸入他眼簾的,卻又是這翠裝少女那一雙明媚的秋波,正帶著一種奇異而復雜的光彩望著自己。
他感覺到自己肘間的麻木,極快地遍布全臂,又極快地消失無影。
然后,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手腕,正被握在一只滑膩而溫暖的柔荑里,于是,又有一陣難言的感覺,自腕間飛揚而起。
兩人目光相對,管寧不禁為之痛苦地低嘆一聲,忖道:“你又何苦救我?”
這一生從未受過任何打擊、羞辱的少年,在這一日之間,卻已體味到各種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驚恐、迷亂、困惑、氣餒,以及饑餓與勞頓,本已使他的自尊和自信受到無比的打擊與折磨。
于是,等到這翠裝少女再給他那種難堪的羞辱的時候,他那已因各種陡然而來的刺激而變得十分脆弱的心靈,便無法承受下來了。
此刻他茫然站在那里,心胸之中,反倒覺得空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將自己的手腕,從這少女的柔荑中抽出,但一時之間,他卻又覺得全身是那么虛軟,虛軟得連動彈都不愿動彈一下。
這一切事與這一切感覺的發生與消失,在當時不過是眨眼間事。
翠裝少女微一定神,垂首望了自己的纖手一眼,面頰之上,亦不禁飛起兩朵嬌羞的紅云來。
于是,她松開手,任憑自己的手掌,無力地垂落下去……
卻聽身側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緩緩說道:“你這人怎的突然想死?你答應我的話還未做到,千萬死不得。”
管寧長嘆一聲,回過頭去。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肘間的麻木,定是被這白袍書生的手法拂中。他深知這白袍書生,定必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異人,是以他此刻倒沒有什么驚異的感覺。
翠裝少女直到此刻,才發覺此間除了自己和這少年之外,還有第三者存在。她奇怪地問著自己:“怎的先前我竟沒有注意到他?”
于是,她本已嫣紅的面頰,便更加紅了起來,因為她已尋得這問題的答案,她知道當自己第一眼看到這少年,和他開始說第一句話的時候,自己心里便有了一分奇異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不但是她前所未有的,而且使她十分驚恐。
她用了各種方法——偽裝的高傲與冷酷來掩飾這種情感,但是她此刻終于知道,這一切掩飾,都已失敗了。
她煩惱地再望這白袍書生一眼,便又發覺一件奇怪的事。
她發覺他的面目之上,似乎少了一樣東西。他面目的輪廓,雖然是這么清晰而深邃,有如玉石雕成的石像般俊逸,但卻因為少了這樣東西,而使他看來便有些漠然而森冷的感覺。
于是,她那雙明亮的眼睛,便不自覺地在他面目上又盤旋一轉,方自恍然忖道:“呀!怎的這人的面目之上,竟然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
在方才管寧拔劍出鞘的那一剎,她便立即閃電般掠上前去。她雖然與管寧站得那么近,但是,她發覺自己還是比這白袍書生遲了一步。
“那么,這人究竟是誰?身手竟如此驚人!但是神態之間,卻又像是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子。”
這問題她雖因自己方才情思之翻涌而沒有想到,但此刻一念至此,她卻又不禁為之奇怪起來,心中的思潮,也就更加紊亂了。
但是管寧此刻思潮的紊亂,卻更遠在她之上。他雖然自負聰明絕世,但此刻卻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
太陽升得更高了。金黃色的陽光,劃破山間的云霧,使得那濃厚的霧氣,像是被撕碎的紙片,一片一片地隨著晨風飛散開去。
翠裝少女困惑地望著白袍書生,茫然地望著管寧。
管寧的目光,卻呆呆地望在地上。
地上,放著他那柄長劍,陽光照在劍上,劍脊兩邊的鋒口,閃爍著奪目的光彩。
清晨的生命,原本是光輝而燦爛的,但此刻站在清晨陽光下的三個人,卻有如三尊死寂的石像,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云淡如白,天青勝藍,人靜如石。
突地——
兩條深灰的人影,在石屋后的樹叢中一閃而沒。接著,數十道尖銳的風聲,由樹叢間電也似的向他們襲了過來。
陽光之下,只見每一縷風聲之中,都有一點黝黑的影子。
翠裝少女面容驟變。她雖在思潮紊亂之中,但多年來從未中輟的刻苦鍛煉,使得她能夠明確地判斷出此刻正有九道暗器,分襲她背脊骨左右的七處穴道。
她雖未看到這些暗器究竟是屬于哪一種類,但是從帶起的那種尖銳而凌厲的風聲上,她知道發出這些體積細小的暗器的人,其內力的強勁,已是武林中頂尖的高手。
這些意念在她心中不過一閃而逝,她大驚之下,纖腰一折,身形頓起,有如一道翠綠色的輕煙,冉冉飛上九霄。
于是這一蓬暗器,便筆直地射向呆呆站立著的管寧和那白袍書生身上。
凌空而起的翠裝少女,目光一垂,芳容又自一變。她知道管寧的身手萬萬不足以避開這些暗器。但她自己身形已起,此刻縱然拼盡全力,使身形下落,也不能擋住這有如漫天花雨,電射而至的數十道暗器了。
她不禁失色地驚呼一聲。
哪知——
那白袍書生眼角微瞟,突地冷冷一笑,袍袖微揚,呼的一聲,翠裝少女只覺一股無比霸道的勁風,自腳底掠過,而那數十道暗器,也隨著這股勁風,遠遠地落到一丈開外。
剎那之間,沙石飛揚,岸邊的沙石,竟被這股勁風激得漫天而起。
翠裝少女纖腰微扭,凌空一個轉折,秋波瞬處,忽地瞥見那小小石屋后的樹蔭深處,兩條深灰色的人影,沖天而起,有如兩只灰鶴一般,沿著山崖展翅飛去。
管寧茫然抬起頭來,方才所發生的一切事,生像是與他毫無關系似的。因為他此刻早已將自己的生死之事,置之度外。
此刻這高傲的少年心中,只是覺得微微有些慚愧而已,因為他自知即使自己有心避開那些暗器,力量卻也不能達到。
他暗自嘆息一聲,目光瞬處,見那翠裝少女身形方自落地,便又騰身而起,蓮足輕點處,倏然幾個起落,向那兩條灰影追去。
白袍書生目光一直空洞地望著前方,似乎根本沒有看見樹蔭中的兩條人影,也沒有看到那翠裝少女掠去的方向。
等到翠裝少女曼妙的身形已自掠出數丈開外,他面上的神色,才為之稍稍變動一下,突地一拂袍袖,瘦削的身形,便有如離弦之箭般直竄出去。
眩目的陽光之下,他那白色的身影,竟有如一道淡淡的輕煙,幾乎不需要任何憑藉,便已倏然掠出十丈開外。
剎那之間,這兩條人影便已消失在樹蔭深處。管寧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兀自呆呆地凝目半晌,一面暗問自己:“管寧呀管寧,這一夜之間,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平白惹了不少煩惱,平白遭受不少羞辱,還使得正值錦繡年華的囊兒,也因之喪失了性命!管寧呀管寧,這錯究竟是誰的?”
他抬首仰望蒼穹,仍然天青如洗,偶然有一朵白云飄過,但轉瞬間便已消失蹤跡,他只希望自己心中的煩惱,也能像這白云一樣,在自己心中,不過是偶然奇跡而已。
“但是這些事,卻又是那樣鮮明地鏤刻在我心里,我又怎能輕易忘記呢?”
他黯然長嘆一聲,目光呆滯地向四周轉動一下。樹林依舊,石屋依舊,山崖依舊,但是人事的變遷,卻是巨大得幾乎難以想像。
直到昨晚為止,他還是一個愉快的、毫無憂郁的游學才子,他可以到處萍蹤寄跡,到處遨游,遇著值得吟詠的景物,而自己又能捕捉這景物的靈秀之時,他便寫兩句詩。
遇著不帶俗氣的野老孤樵,他也可以停下來,和他們說兩句閑語,是以,他的心境永遠是悠閑的,悠閑得有如一片閑云,一只野鶴。
但此刻,他的心境卻不再悠閑了。
這四明山莊里群豪的死亡,本與他毫無干系,但他卻已卷入此中的漩渦,何況他更已立下決心,將此事的真相探索出來,而他一生之中,也從未將自己已經決定的事再加更改的。
但這是多么艱巨的事呀!他知道自己無論閱歷、武功,要想在江湖中闖蕩,還差得甚遠,若想探索這奇詭隱秘的事,那更是難上加難,再加以他甚至連這些尸首,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還有,那翠裝少女略帶輕蔑的笑聲、凝視默注的目光,以及她曾加于己的羞辱,更加使他刻骨銘心,永難忘懷。
于是他此刻便完全迷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該怎么作。神秘而奇詭的白袍書生、刁橫卻又可愛的翠裝少女,此刻都已離他遠去,他自問身手,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們,那實在比登天還要難些。
“但是我又怎能在此等著他們呢?”
于是他終于轉過頭,走向那獨木小橋,小心地走了過去。
他雖然暗中告訴自己:“這事其中必定包含著一件極其復雜隱秘的武林恩怨,就憑我的能力,只怕永遠也不能探索出它的真相。何況此事根本與我無關,以后如有機緣,我自可再加追尋,此刻,還是忘卻它吧!”
但此事卻又像是一根蛛絲,纏入他的頭腦里,他縱然想拂去它,卻也不能。
他心中暗嘆著,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來時所經的山路,暗暗忖道:“不用多久,我便可以下山了,又可以接觸到一些平凡而樸實的人,那么,我也就可以將這件事完全忘卻了。”
哪知——
山路轉角處,突地傳來“篤、篤”兩聲極為奇異的聲響,似乎是金鐵交鳴,又似乎是木石相擊,其聲鏗然,入耳若鳴。
朝陽曦曦,晨風依依,天青云白,空山寂寂。管寧陡然聽見這種聲響,不禁為之一驚,趕前兩步,想轉到山彎那邊去看個究竟。
但他腳步方抬,目光動處,卻不禁驚得呆住了,前行的腳步,再也抬不起來。
山崖,遮去了大部分由東方射來的陽光,而形成一個極大的陰影,橫亙在山下。山下的陰影里,此刻卻突地多了一個人。
管寧目抬處,只見此人鶉衣百結,鳩首泥足,身軀瘦削如柴,發髻蓬亂如草,只有一雙眼睛,卻是利如閃電,正自眨也不眨地望著管寧。但是,使管寧吃驚的,卻是這鶉衣丐者,竟然亦是跛足,左肋之下,挾著一根鐵拐杖。
這形狀與這鐵拐杖,在管寧的記憶中,仍然是極其鮮明的。
他清楚地記得在那四明山莊后院小亭里的丐者尸身,清楚地記得那枝半截已自插入地下的黑鐵拐杖,也更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親手將他們埋入土里,在搬運這丐者尸身的時候,他也曾將那張上面沾著血漬的面孔,極為清楚地看了幾眼。
“那么,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卻又是誰呢?難道是……”
他驚恐地暗問著自己,又驚恐地中止了自己的思潮,不敢再想下去。
這跛足丐者閃電般的雙目,向管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微微一笑,一字一字地說道:“從哪里來?”
聲音是緩慢而低沉的,聽來有如高空落下的雨點,一滴一滴地落入深不見底的絕壑中,又似濃霧中遠處傳來的鼓聲,一聲一聲地擊入你的心房里。
管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往身后一指,卻見這跛丐語聲之中,仿佛有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卻全然沒有想到,自己和這跛丐素不相識,而他怎會向自己問話。
跛丐又自一笑,嘴皮動了兩動,像是暗中說了兩個“好”字,左肋下的鐵拐杖輕輕一點,只聽“篤”地一聲,他便由管寧身側走過。
管寧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心中突地一動,他便連忙捕捉住這個意念,暗自尋思道:“對了,他的左足是跛的,而另一個卻是跛了右足。”
他恍然地告訴自己,于是方才的驚疑之念,俱一掃而空。
于是他暗自松了口氣,第二個意念卻又立刻自心頭泛起:“但是他怎的和那死去了的丐者如此相像,難道他們本是兄弟不成?”
轉念又忖道:“他此刻大約也是往那‘四明山莊’中去,我一定要將這兇耗告訴他,同時假如他們真是兄弟,我便得將死者的遺物還給他。”
此刻,這生具至性的少年,又全然忘記了方才的煩惱,只覺自己的力量如能對人有所幫助,便是十分快樂之事。一念至此,便立刻回轉頭去,哪知目光瞬處,身后的山路,卻已空蕩蕩地杳無人影,只聽得“篤,篤”的聲響,從山后傳來,就這一念之間,這跛足丐者竟已去遠了。
他驚異地低呼一聲,只覺自己這半日之間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是奇詭萬分,自己若非親眼所見,幾乎難以置信。
呆呆地站立半晌,他在考慮著自己是否應該追蹤而去,心念數轉,暗嘆忖道:“這丐者身形之快,幾乎令人難以置信,我又怎能追得到他!”
又忖道:“反正那死去跛丐的囊中,除了一串青銅制錢之外,就別無他物,我不交給他,也沒有太大關系。何況以他身形之快,說不定等一下折回的時候,自會追在我前面,那時再說好了。”
于是他便又舉步向前行去。山風吹處,吹得他身上的衣袂飄飄飛舞,他伸出雙手,在自己一雙眼瞼上擦拭一下,只覺自己身心俱都勞累得很。他雖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一日之間,水米未沾,目未交睫,更加上許多情感的激動,也足夠使得任何一個人生出勞累之感了。
轉過山彎,他記得前面是一段風景勝絕的山道。濃蔭匝地之中,一彎清澈的溪水,自山左緩緩流出,潺潺的流水聲、啾啾的鳥語聲,再加上風吹枝葉的微響,便交織成一首無比動聽的音樂。
白天,你可以在這林蔭中漏下的陽光碎影里,望著遠處青蔥的山影,傾聽著這音樂。晚上,如果這天晚上有月光或是星光的話,這里更像是詩人的夜境一樣,讓你只要經過一次,便永生難忘。
管寧心中雖是思潮紊亂,卻仍清晰地記得這景象,他希望自己能在這里稍微歇息一下,也希望自己能在這里靜靜地想一想,讓自己的理智從歇息中恢復,然后替自己決定一下今后的去向。
他到底年紀還輕,還不知道人生之中,有許多重大的改變,并不是自己的決定便可以替自己安排的。
哪知他身形方自轉過山彎,目光動處,只見山路右側,樹蔭之下,竟一排站著七、八個錦衣佩劍的彪形大漢,一眼望去,似乎都極為悠閑,其實個個面目之上,俱都帶著憂郁焦急之色。尤其是當先而立的兩個身材略為矮胖的中年漢子,此刻更是雙眉緊皺,不時以焦急的目光,望著來路,似乎是他們所等待著的人,久候不至,而他們也不敢過來探看一下。
管寧腳步不禁為之略微一頓,腦海之中,立刻升起一個念頭:“難道這些人亦與那‘四明山莊’昨夜所發生的慘事有關?”
卻見當先而立的兩個錦衣佩劍的中年漢子,已筆直地向自己走了過來,神態之間,竟似極為恭謹,又似極為躊躇,而目光之中的憂郁焦急之色,卻更濃重,這與他們華麗的衣衫與矯健的步履大不相稱。
管寧暗嘆一聲,忖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些人又要來找我打聽四明山莊之事了。”
心念一轉,又忖道:“這些人看來俱是草莽豪強一類人物,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和那些死尸中的哪一個有關系?”
動念之間,這兩個錦衣漢子已走到他身前,躬身行下禮去。管寧怔了怔,亦自抱拳一揖,只見這兩個漢子的目光在自己腰邊已經空了的劍鞘上看了兩眼,方自抬起頭來恭聲道:“閣下可是來自‘四明山莊’的?”
管寧微一頷首,卻聽右側的漢子已接著說道:“在下于謹,乃是羅浮山中第七代弟子,此次在下的兩位師叔,承蒙四明莊主寵召,由羅浮兼程趕來與會,在下等陪同而來,唯恐四明莊主怪罪,是以未上山打擾,還望莊主原諒弟子們不敬之罪。”
管寧又自一怔,方自恍然忖道:“原來他們竟將我當做四明山莊中人,是以說話才如此恭謹。唉——這些人一個個俱都衣衫華麗,氣宇不凡,但對四明山莊,卻畏懼如斯,看來這‘四明紅袍’倒真是個人杰了。”
一時之間,他對這四明莊主之死,又不禁大生惋惜之意。
這錦衣漢子語聲一頓,望見他面上的神色,雙眉微微一皺,似乎甚是不解,沉吟半晌,接著又道:“昨日清晨,在下等侍奉兩位師叔上山,兩位師叔本命弟子們昨夜子時在山下等候,但弟子們久候不至,是以才斗膽上山,卻也未敢冒犯進入四明山莊禁地,閣下如是來自四明山莊,不知可否代弟子們傳達敝師叔一聲——”
管寧劍眉微軒,長嘆一聲道:“不知兄臺們師叔是誰?可否告訴小可一聲?”
這錦衣漢子微微一怔,目光在管寧身上掃動一遍,神色之間,似乎對這少年竟然不知道自己師叔的名頭大為驚異,與身側的漢子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目光,便又垂首說道:“弟子們來自羅浮,敝師叔便是江湖上人稱‘彩衣雙劍’的萬化昆仲。兄臺如是來自四明山莊,想必一定見著他們兩位吧!”神態雖仍極為恭謹,但言語中,卻已微帶疑惑之意。
管寧俯首沉思半晌,忽然想到那兩個手持長劍,死后劍尖仍然搭在一起的錦衣胖子,不禁一拍前額,恍然說道:“令師叔想必就是那兩位身穿錦衣,身軀矮胖的中年劍手了。”
這兩個錦衣漢子不禁各自對望一眼,心中疑惑之意,更加濃厚了。原來那“彩衣雙劍”,本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武林中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羅浮劍派中,有這兩個出類拔萃的劍手,此刻管寧如此一問,哪里是聽過這兩人的名頭?這兩個錦衣漢子不禁暗中尋思道:“他如是‘四明紅袍’的門下弟子,又怎會不知‘羅浮彩衣’之名?”
但他眼見了管寧氣宇軒昂,說話的神態,更似乎根本未將自己兩位師叔放在心上,又不禁對他的來歷大生驚異。他也怕他是江湖中什么高人的門下,是以便不敢將自己心中的疑惑之意表露出來。他們卻不知道管寧根本不是武林中人,“羅浮彩衣”的名頭再響,他卻根本沒有聽過。
卻聽管寧又自追問一句:“令師叔可就是這兩位嗎?”
那自稱“于謹”的漢子便頷首道:“正是!”
稍頓一下,又道:“閣下高姓大名,是否四明莊主的門下,不知可否見告?如果方便的話,就轉告敝師叔一聲。”
管寧又自長嘆一聲,截斷了他的話,沉聲說道:“在下雖非四明山莊中人,但對令師叔此刻的情況,卻清楚得很——”
說到這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措詞,極為不妥,目光轉處,卻見這兩個錦衣漢子面上都已露出留意傾聽的神色來,沉吟半晌,不禁又為之長嘆一聲,接著道:“不瞞兩位說,令師叔……唉,但望兩位聞此噩耗,心里不要難受……”
他心中雖想將此事很婉轉地說出來,但卻又不知該如何措詞,是以說起話來,便覺吞吐得很。
這兩個錦衣中年漢子面上神色倏然一變,同時失聲驚道:“師叔老人家怎樣了?”
管寧嘆道:“令師叔在四明山莊之中,已遭人毒手,此刻……唉!只怕兩位此后永遠再也無法見著他們兩位之面了。”
這句話生像是晴天霹靂,使得兩個錦衣中年漢子全身為之一震,面色立刻變得灰白如死,不約而同地跨前一步,驚呼道:“此話當真?”
管寧緩緩頷首道:“此事不但是在下親目所見,而且……唉,兩位師叔的遺體,亦是在下親手埋葬的。”
卻見這兩個錦衣漢子雙目一睜,目光突地暴出逼人的神采,電也似的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那自稱“于謹”的漢子右肘一彎,在右側漢子的脅下輕輕一點,兩人齊地退后一步,右腕一翻,只聽“嗆啷”一聲,這兩人竟然齊地掣出腰間的長劍來。
剎那之間,寒光暴長,兩道青藍的劍光,交相錯落,繽紛不已,顯見這兩人的劍法,俱都有了驚人的造詣,在武林之中,雖非頂尖之輩,卻已是一流身手了。
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兩位這是干什么?”
于謹腳步微錯,厲叱道:“敝師叔們是怎么死的?死在誰的手上?哼哼,難道四明山莊里的人都已死盡死絕?敝師叔就算真的死了,卻也毋庸閣下動手埋葬。閣下究竟是誰?若不好生說出來,哼,那我兄弟也不管閣下是何人門下,也要對閣下不客氣了!”
一時之間,管寧心中充滿不平之氣。他自覺自己處處以助人為本,哪知卻換得別人如此對待自己!他助人之心雖不望報,然而此刻卻自也難免生出氣憤委屈之意。
望著面前繽紛錯落的劍光,他非但沒有畏縮,反而挺起胸膛,瞠目厲聲道:“我與兩位素不相識,更無仇怨,何必危言聳聽欺騙兩位?兩位如不相信,大可自己去看上一看。哼哼,老實告訴兩位,不但兩位師叔已經死去,此刻四明山莊中,只怕連一個活人都沒有。若非如此,在下雖然事情不多,卻不會將四明山莊數十具尸身都費力埋葬起來。”
此刻他對此事的悲憤惋傷之心,已全然被憤怒所代,是以說起話來,便也語鋒犀利,遠非方才悲傷嘆息的語氣。
語聲方了,眼前劍光一斂,那兩個錦衣漢子一齊垂下手去,驚道:“你說什么?”
此四字語聲落處,身后突又響起一聲驚呼:“你說什么?”
這兩個錦衣漢子不禁又為之一驚,旋目回身,眼前人影突地一花,只聽颼然幾聲,管寧身前,便又已多了四個高髻藍衫的中年道者,將管寧團團圍在中間,八道利如閃電的目光,一齊凝注在管寧身上,又自齊聲問了一句:“閣下方才說的什么?”
那兩個錦衣漢子面上倏然恢復了冷冷的神氣,目光向左右瞟了一眼,于謹便自干笑一聲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武當門下到了,好極,好極。四位道兄可曾聽到,這位仁兄方才在說,此次前來四明山莊的人物,此刻已經全都死了?哈哈——”
他又白干笑數聲,接道:“峨嵋豹囊、四明紅袍、終南烏衫、武當藍襟、君山雙殘、太行紫靴、少林袈裟、羅浮彩衣,居然同時同地,死在一處,四位道兄你聽聽,這是否笑話!”
他邊說邊笑,但笑聲卻是勉強已極,甚至已略帶顫抖,可見他口中雖說不信,心中卻非完全不信。那四個藍衫道人冷瞟了他一眼,其中一個身材頎長的道者微微一笑,冷然道:“原來是于謹、費慎兩大俠,難道此次四明之會,令師也到了嗎?”
于謹手腕一翻,將手中的長劍,隱在肘后,一面含笑道:“此次四明之會,家師雖未親來,但在下兩位師叔全都到了,而且到得最早。”
他語聲微頓,另一錦衣漢子費慎卻已接道:“在下等恭送敝師叔等上山之際,曾經眼見終南山的烏衫獨行客、四川峨嵋的七毒雙煞、嵩山少林寺達摩院的兩位上人、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四大金剛’中伏虎、移山兩位金剛,以及君山雙殘中的公孫二先生公孫右足,都相繼到了四明山莊,此刻四位護法已都來了,想必武當的藍襟真人的法駕,也到了四明山,那么——”
他干笑幾聲,眼角斜瞟,冷冷瞥了管寧一眼,道:“這位仁兄竟說四明山莊中再無活人,普天之下,只怕再也無人會聽這種鬼話。”
管寧劍眉再軒,怒道:“在下所說的話,兩位如若不相信,也就罷了,在下也沒有一定要兩位相信之意。”
方才費慎所說的話,他每字每句都仔仔細細地聽在耳里,再在心中將他所說的人,和自己在四明山莊后院之中,由院中小徑一直到六角涼亭上所見的尸身對照下,不禁為之一切恍然,暗中尋思道:“我最初見到的中年壯漢和虬髯大漢,想必是那‘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兩位金剛,而那個矮胖的錦衣劍手,自然是‘羅浮彩衣’,三個藍袍道人,定是武當劍客,兩位僧人便是少林達摩院中的高僧了。”
他思路略微停頓一下,又忖道:“亭中的紅袍夫婦,自是‘四明紅袍’莊主夫婦,一身黑衣的枯瘦老者,是終南的‘烏衫獨行客’,跛足丐者,顧名思義,除了‘君山雙殘’中的公孫右足外,再無別人,而我方才所見跛丐,自然便是‘君山雙殘’中的另一人了,只因他來得稍遲,是以僥幸避過這場劫難。”
想到這里,他卻不禁皺眉,道:“但是他們口中所說的四川峨嵋的‘七毒雙煞’又是誰呢?該不會是那已經喪失記憶的白袍書生吧?他身邊既無豹囊又只是孤身一人……那么,此人又是誰?”
須知他本是聰明絕頂之人,這費慎一面在說,他便一面在想,費慎說完,除了這最后一點疑問之外,他也已想得十分清楚。
但是費慎的最后一句話,卻又使他極為憤怒,是以費慎語聲一了,他便厲聲說出那句話來。
費慎冷笑一聲,道:“‘如不相信,也就罷了——’哼哼,閣下說話倒輕松得很。如果這樣,那豈非世上之人,人人俱可胡言亂語,再也無人愿講真話了?”
管寧心中,怒氣更如浪濤澎湃而來,訥訥地愣了半晌,竟自氣得說不出話來。
費慎面上的神色,更加得意,哪知那瘦長道人卻仍然滿面無動于衷的樣子,伸了個問訊,竟自高宣一聲佛語,緩緩說道:“無量壽佛,兩位施主所說的話,聽來都是極有道理。若是這些武林中名重一時的武林人物,在一夜之間,俱都同時死去,此話不但難以令人置信,而且簡直有些駭人聽聞了。”
于謹立刻干笑一聲,接口道:“就算達摩尊者復生,三豐真人再世,只怕也未必能令這些人物同時死去。當今武林之中,武功雖有高過這幾位的人,譬如那西門——”
“西門”兩字方一出口,他語聲竟自倏然而頓,面上的肌肉,也為之劇烈地扭曲了一下,仿佛倏然之間,有條巨大的蜥蜴,鉆入他衣領,沿著他背脊爬過一樣,使得他隱在肘后的長劍,都不禁微微顫抖了起來。半晌之后,他方自接道:“他武功雖高,但若說他能將這些人一舉殺死,嘿嘿,卻也是萬萬無法做到之事。”
他強笑兩聲,為的不過是壓下心中的驚恐而已,他卻還是沒有將“西門”之后的名字說出來。
管寧心中一動,忖道:“聽他說來,四明山莊中的這些尸身,竟然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但那‘西門’卻又是誰呢?怎的他對此人竟如此懼怕?”
卻聽那頎長道人已自緩緩說道:“費大俠所說的話,正是武林人所俱知之事——”
他目光緩緩轉向管寧,接道:“但是這位施主所說之言,貧道看來,想必亦非憑空捏造。想那四明山莊近在咫尺,他如在說虛言,豈非立即便能拆穿?那么非但于、費兩位大俠不能放過,便是貧道,也萬難容忍的。”
于謹微一沉吟,接口道:“此人明知四明山莊千步以內,便是禁地,武林中人不得允許,擅入禁地,能夠全身而退的,十年來幾乎從未有過,我等又豈會為了他的幾句胡言亂語,而作出觸怒四明山莊莊主之事呢?”
那頎長道人一笑道:“但是如是虛言,卻又是為著什么?我看還是請這位施主將自己所見,詳細對咱們說上一遍,那么是真是偽,以于、費兩位之才,想必也能判斷。如果此事當真,‘彩衣雙劍’以及貧道等的三位師兄,俱已死去,那不但你我要為之驚悼,只怕整個武林,也會因之掀起巨浪。如果此事只是憑空捏造的,那么——到那時再說亦不算遲呀!”
這頎長瘦削的道人,一字一句,緩緩說來,不但說得心平氣和,清晰已極,而且面目之上始終帶著笑容,似乎這件關系著他本身同門的生死之事,并未引起他的心緒激動。
但于謹、費慎,以及此時已圍聚過來的另外五個彩衣大漢,卻個個都已激動難安。但這頎長道人,卻正是武當掌門藍襟真人座下的四大護法之首,地位雖還比不上已先到了四明山莊中的“武當三鶴”,但卻已是武林名重一時,一言九鼎的人物。是以他所說的話,大家心中雖然氣憤,也只得默默聽在耳里,并未露出反對的神色。
管寧暗嘆一聲。此刻他已知道,自己昨夜不但遭遇了許多煩惱,并且已卷入一件足以震動天下的巨大事件的漩渦之中。
昨夜他月下漫步深山,高吟佳句的時候,是再也想不到一夜之間,他自身有如此巨大的變化的,而此刻勢成騎虎,再想抽身事外,他自知已是萬萬無法做到的事了。
于是他只是長嘆,將自己所遇之事,一字不漏地說出來。在說到那白袍書生之際,聽著的人,面色都不禁為之一變,甚至那面上永遠帶著笑容的頎長道人,面色竟也為之變動一下,面上的笑容,也在剎那之間,消失于無影之中了。
管寧心中一動,但卻又接著說了下去,于是又說到那兩個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奇詭怪人,于謹立刻接口問道:“此兩人腰間是否各帶著一個豹皮革囊?”
管寧搖了搖頭,又說到那奇異的翠裝少女,費慎便脫口道:“難道是黃山翠袖門下?”
管寧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然后便滔滔不絕地將一切事都說了出來,卻未說到那白袍書生的喪失記憶。因為他此刻已對這白袍書生生出同情之心,是以便不愿將此事說出來。
他話雖說得極快,但仍然說了頓飯時候,直說得口干舌燥。
而那些彩衣大漢以及藍衫道人,卻聽得個個激動不已,不住地交換著驚恐、疑懼的眼色,卻沒有一個出言插口一句。
管寧語聲一頓,轉目望去,只見面前之人,各各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良久——
于謹方自長長嘆了口氣,面向那頎長的藍袍道人,沉聲說道:“此事既然不假,確是駭人聽聞,在下此刻,心中已無主意。道兄高瞻遠見,定必有所打算,在下等只唯道兄馬首是瞻了。”
卻見這武當掌門座下四大護法之首的藍雁道人俯首沉吟半晌,緩緩說道:“此事之復雜離奇,亦非貧道所能揣測。不瞞于大俠說,貧道此刻心中不知所措,只怕還遠在于大俠之上哩!”
他語聲一頓,又道:“兩位素來謹慎,又是羅浮一派的掌門大俠身旁最親近之人,此次四明莊主飛柬邀請你我師長到此相聚的用意,兩位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管寧話一說完,便自凝神傾聽,直到此刻,對此事的來龍去脈,仍然是一無所知,只知道自己此刻不但已卷入漩渦,只怕還已變成眾矢之的,只要與此事有關的各門各派,誰也不會放過自己,一定要將自己詳細地問上兩遍。自己此刻雖已煩惱,但更大的煩惱只怕還在后面哩。
是以他便希望從這些人對話之中,探測出此事的一些究竟來,更希望從他們的口中,探測出那白袍書生的真正來歷。
然后他便可以將它告訴白袍書生,完成自己所許的諾言。
只要此事真相一白,知道了真兇是誰,他還要完成他另一個諾言——他還要替無辜慘死的囊兒復仇。是以他更希望從他們口中知道那個奇詭怪人的來歷,而此刻他已猜出一點,這兩個枯瘦如竹的惡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七毒雙煞。
無論如何,這件事牽涉如此之廣,又是如此復雜隱秘,是以敘述起來,便不得不十分詳細,因為這樣縱然會使人生出一些累贅的感覺,卻總比讓人聽來含含糊糊、莫名其妙好些。
一片浮云飄來,掩住已由東方升起的太陽,于是,這林蔭下的山道,就變得更加幽靜。
由林葉間漏下的細碎光影,已自一齊消失無蹤,甚至連啾啾鳥語聲、潺潺流水聲,以及風吹木葉聲,聽來都遠不及平日的美妙了。
卻見于謹、費慎對望一眼,各自垂頭沉吟半晌。
于謹方自干咳一聲,道:“四明莊主柬邀家師之事,在下知道的亦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不但有關一件隱沒已久的武林異寶的得主問題,還有關另一件很重大之事,至于此事究竟是什么,柬中卻并未提及,在下自也無法知道了——”
藍雁道人微微頷首,道:“是以貧道亦十分奇怪,因為這兩件事其中之一,并不值得如此勞師動眾,另一件事,卻又全然沒有任何根據。家師接柬之后,便推測此中必定有所陰謀,此刻看來,家師的推測,果然是不錯的了。”
這武當四大護法的其余三人,一直都是沉默地站在旁邊,一言不發,似乎他們心中所想說的話,就是藍雁道人已經說出來的,是以根本無須自己再說一遍。而另外一些彩衣大漢,無論身份、地位,都遠在于、費兩人之下,是以更沒有說話的余地。
于謹微一皺眉,又道:“令在下奇怪之事,不僅如此,還有此次四明之會,怎的不見黃山翠袖、點蒼青衿,以及昆侖黃冠三人,甚至連他們門下弟子都沒有,而那與普天之下武林中人俱都不睦的魔頭卻反而來了,而且也只有他一個沒有死去。”
管寧心中一動:“難道他說的便是那白袍書生?”
卻聽那藍雁道人接道:“貧道卻認為‘七毒雙煞’大有可疑。”
他目光又向管寧一轉,接道:“從這位施主口中,貧道推測在四明莊主的止步橋前,襲向他的暗器,定是這以暗器馳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奇毒無比暗器中,最霸道的是‘玄有烏煞,羅喉神針’。兩位不妨試想一下,接柬而來之人,他兩人并未死去,又在六角亭中一掌擊斃了這位施主的書僮,最后又乘隙發出暗器,為的無非是想將親眼目睹此事之人殺之滅口而已。”
他語聲微頓,管寧只覺心頭一寒,卻聽他又接道:“此事若真是兩人所為,他們為的又是什么呢?難道為的是那……”語聲竟又一頓,隨之冷哼一聲,接道:“難道這兩人竟未想到,如此一來,普天之下,還有他們立足之處嗎?”
費慎長嘆一聲,道:“只是以他兩人的身手,又怎能使得四明紅袍、公孫右足,以及‘武當三鶴’這幾位武林奇人的性命喪在他們手上呢?”
藍雁道人雙眉一皺,伸出右手,用食、中二指,輕輕敲著前額,喃喃低語道:“難道真的是他?”
手指突地一頓,倏然抬起頭來,目注管寧半晌,緩緩說道:“施主上體天心,不惜費心費力,將死者尸身埋葬,此事不但貧道已是五內銘感,武林定將同聲稱頌,便是上界金仙、玉宮王母,也會為施主這無量功德為施主增福增壽的。”
管寧怔了一怔,不知道這道人此刻突然說出這種話來,究竟是何用意。
卻聽他語聲微頓,便又接道:“只是施主埋葬死者尸身之際,不知有否將死者囊中遺物看過一遍?”
管寧朗聲道:“不錯,在下確實已將死者的囊中遺物,全部取了出來,放在一處。但在下卻無吞沒之意,只是想將這些遺物,交與死者家屬親人而已,在下此心,可以表諸天日,各位如——”
話猶未了,藍雁道人已自連連擺手,他便將語聲倏然中止。
目光轉處,卻見這藍雁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忽地閃出一種奇異的光采,緩緩又道:“施主不必誤會,貧道此問,并無他意,施主誠實君子,貧道焉有信不過之理?只是——”
他奇異地微笑一下,方才接道:“不知施主可否將這些遺物,是些什么東西,告知貧道,唉——此語雖不近情,但此事既是如此,想施主定必能夠答應的吧!”
管寧凝思半晌,慨然道:“此事若是關系重大,在下自無不說之理——”他方自說到這里,那于謹、費慎便又匆匆對瞥一眼,竟也閃過一絲奇異的光采。但管寧卻未見到,兀自接口說道:“此中其實并無特殊之物,只有太行兩位金剛囊中的一串明珠,少林兩位禪師囊中的兩份度牒,武當三位道長所攜的數卷經文,以及那位烏衫老者貼身所藏的一封書信,還算是較為特殊的東西,其余便沒有什么東西了。”
于謹、費慎,以及藍雁道人等,面上都為之露出失望的神色。
管寧又自沉思半晌,突又說道:“還有就是那位公孫先生囊中的一串制錢,似乎亦非近年所鑄之物,但——”
哪知他語猶未了,于謹、費慎、藍雁道人等卻俱神色一變,幾乎同時跨前一步,脫口問道:“這串制錢在哪里?”彼此望了一眼,又各自退回身去,但面上激動的神色,卻仍有增無減,又幾乎是同聲問道:“這串制錢是否黃繩所串,形狀也略微比普通制錢大些?”
管寧微微一怔,他雖覺那串制錢較為古樸,但卻再也無法想到,這串錢會令這些武林豪士如此激動。
更令他奇怪的是,普通制錢大多串以黑繩,而這制錢竟串以黃繩,這特殊之事,藍雁道人并未見到,卻又怎的像是見到一樣?
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尋思:“難道這串制錢之中,隱藏著一些秘密,而這秘密卻又與昨夜之事有關?”可是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一串制錢和一件牽涉極廣的武林恩怨聯想到一處,只有緩緩點了點頭,滿心疑惑地答道:“不錯,這串制錢正是串以黃繩,但只有十余枚而已。”
目光轉處,卻見面前所站之人,個個俱都喜動顏色,生像是這串制錢比那明珠珍寶還要珍貴得多。
藍雁道人的手指,緩緩落下,落在腰間的劍柄上,目光眨也不眨地望著管寧,沉聲說道:“這串制錢干系甚大,放在施主身上定必不甚方便,還是請施主將之交給貧道。”
于謹、費慎同時大聲喝道:“且慢。”
藍雁道人冷哼一聲,目光斜睨道:“怎的?”本已握在劍柄上的手掌,似乎握得更緊了些。
另三個藍雁道人雖仍一言不發,但神色之間,也已露出緊張之色來。
于謹干笑一聲,道:“道兄玄門中人,這串制錢,依在下之見還是交給在下的好。”
藍雁道人目光一凜,突又仰天狂笑起來,一面大笑道:“人道于謹、費慎,一生之中,最是謹慎,但我此刻看來,卻也未必。”
于謹、費慎俱都面色一變,伸手隱在背后,向后面的彩衣大漢們,悄悄做了個手勢,這些彩衣大漢便亦一齊手握劍柄,目光露出戒備之色,生像是立刻便要有一番劇斗似的。
卻見藍雁道人笑聲倏然一頓,面上便立刻再無半分笑意,冷冷又道:“此時此刻此地,無論在情在理在勢,閣下要想得這串‘如意青錢’,只怕還要差著一些。我看,閣下還是站遠些吧!”
這本來說起話來,和緩沉重,面上亦是滿面道氣的道人,此刻笑聲如梟,一笑之下,不但滿面道氣蕩然無存,說話的聲調語氣,竟亦變得鋒利刺人。管寧冷眼旁觀,只覺他哪里還像是個出家的道人,簡直像是占山為王的強盜!
他心中正自大為奇怪,卻聽于謹已自冷哼一聲,厲聲道:“只怕也還未必吧!”手腕一翻,始終隱在肘后的長劍,便隨之翻了出來。
幾乎就在這同一剎那之中,管寧只聽得又是“嗆啷”數聲,龍吟之聲不斷,滿眼青光暴長,四個藍衫道人,竟亦一齊拔出劍來。
六柄長劍,將管寧圍在中央,管寧劍眉一軒,朗聲說道:“各位又何必為這串制錢爭執?這串制錢,本非各位之物,在下也不擬交給各位。”這正直磊落的昂藏少年,此刻對這于謹、費慎,以及這些藍雁道人的貪婪之態,大生厭惡之心,是以便說出這種話來,卻全然沒有考慮到自己雖具武功,又怎是這些人的敵手?人家若是恃強硬搶,自己便連抵抗之力都沒有。
他說話的聲音雖極清朗,哪知人家卻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又像是他所說的話,根本無足輕重,是以雖然聽在耳里,卻未放在心上。
只聽藍雁道人又自冷冷一笑,目光閃電般在于謹、費慎,以及他們身后的五個彩衣大漢身上一掃,一字一字地冷冷說道:“我由一至五,數上一遍,你們若不應聲退后十步的話,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