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話聲方落,只聽“錚”的一聲,石濤又放一箭,此次慕容山再無此前幸運,被那一箭射穿肩膀,踉踉蹌蹌一連退了四五步,幾乎摔在地上。
慕容山正與眾敵相拼,燕兵懼他兇猛,一時被他得后撤,這時看他受了傷,登時團團圍了上來,所幸最靠近他身邊的都是常年隨他征戰的親兵,方寸未亂,片刻后便壓下了燕兵的攻勢,然而幾支利箭飛來,這區區十人,又倒下兩個。
后軍的苻秦新兵已追到慕容山身畔,但新兵從未打過仗,見燕兵箭弩厲害,立時亂作了一團,推搡之中,反而破了慕容山親兵的防陣,一名親兵不提防新兵從背后撞來,腳下一絆,正迎著對面的燕兵槍尖而去,慘叫一聲,從前心到后背被刺了個透。
“混賬!”慕容山勃然大怒,咬牙暴喝一聲,虎牙三環寶刀如閃電般將那名新兵砍得身首分離,旋即瞪著血紅的眼睛喝道,“全都給我往前沖!退后者死!”
那些新兵哪里見過這般的陣勢,被他這一喝,沒有幾人前沖,反倒都站在原地怔忡起來,慕容山氣得周身發抖,又發力劈死兩名燕兵,才轉刀刃向新兵,道:“等死嗎?”
新兵這才抖起精神沖了前去,他們武力不如對方,往往兩三個人才能和一名燕兵斗得旗鼓相當,因此不過上前幾步,便被燕兵殺死了十幾人。
李穆然與郝南在后看得清楚,正想沖上前,卻見山頂那燕兵主將處,軍旗動了兩動,原來是方才那羽箭終究扎得不牢,此刻山風驟大,晃了兩晃,便掉了下來。
李穆然彎弓搭箭,欲再將那軍旗射倒,然而此次箭到半途,對面石濤也放了一箭。石濤以箭破箭之技聞名天下,莫說此刻李穆然手中所用的硬弓不如他的鐵胎弓力強,就算二人所用弓箭一樣,李穆然的弓技也遠遠比不上石濤。
果不其然,李穆然射出的羽箭被石濤之箭一破兩半,那箭勢不見緩,迎面而來,李穆然倒早做了準備,用手中硬弓一挑,將那箭撇在一旁。他自幼習武,與普通新兵不可同日而語,饒是如此,他仍覺手上傳來一股巨力,險些拿捏不住硬弓。經此較量,他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石濤來,暗道“神箭”之名,果然所得非虛。
幸而有慕容山在前吸引石濤,神箭手的火力并未過多得顧及李穆然二人。眼見新兵已死傷小半,慕容山半身是血,精神漸頹,郝南飛身而起,猝然間踏上前邊一名新兵的肩膀,大吼一聲,團身而起,短刀正劈向一名舉槍刺向慕容山的燕兵。
那燕兵不防這些新兵中竟有如此武技高手,閃也未閃,頭已被那短刀劈做兩半。其余燕兵見狀,慌忙間退出了中間一塊空地,看著郝南,只覺膽寒。
郝南露了這一手功夫,正覺得意,卻忽地心頭一寒,猛然間只覺勁風掃面。他不及提盾,不由一閉雙眼,再睜眼時,只見李穆然擋在身前,手中硬弓已折,腳下泥土中插著半截斷箭。
“多謝!”心知是他替自己攔下了石濤一箭,郝南想道謝,然后話到嘴邊,卻見李穆然手中揮刀,已攻入了燕兵之中。
隨著苻秦新兵攻勢猛烈,燕兵漸漸呈現敗勢,逐步向山頂退卻;而隨著苻秦新兵逐漸被厚密的樹木枝杈遮擋了身軀,石濤自知箭已無用,只得收了弓箭,命人傳令,全力防御。
新兵是極其欺軟怕硬的,這時見燕兵氣勢不在,登時變得勇敢無畏,一個個奮勇向前。然而他們終究不比久戰沙場之人,雖然一直追殺在燕兵身后,但卻少有敢于真正殺人的,故而燕兵退得甚是從容,只怕到了山頂再經整飭,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李穆然又砍翻了兩個燕兵,行到山崖邊,透過亂石枯草向山下望去,只見慕容垂等人將中軍防得滴水不漏,竟仿佛是在眼睜睜瞧著前軍一個個地死在巨木礌石之下,渾不在意。
李穆然看他們如此輕松冷靜,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心寒:“燕兵在秦國腹地造反,大將軍怎會事先不知?倘若他事先已有了準備……那么此戰……”他越想越覺心驚,只是此刻身在戰場,無暇深思,可心底隱隱的恐懼,已令他對慕容垂有了深切的敬畏。
他這一愣神,慕容山已帶著滿身的血從他身邊沖過,寶刀高指山頂,喝道:“先到山頂者,賞白銀千兩!”新兵多是貧苦人家出身,聽說有白銀賞賜,不要命一般向山頂沖去,李穆然、郝南二人被推推搡搡,竟反到了大隊的中后部。
眼見山頂情勢危急,四處山頭上的燕兵顧不得谷間苻秦大軍,從各自位置向山頂聚攏。雖說看上去三三兩兩,但細算下來,這些燕兵總也有五六百號人,總數仍比不上苻秦后軍千余人眾,不過結下陣勢,倒也能抵擋一時三刻。
慕容山只擅沖鋒不擅結陣,兩軍僵持之下,新兵好不容易被鼓舞起來的士氣便漸漸被拉鋸戰磨得一干二凈,燕兵領兵者頗通軍法,借著山間地勢,又仗著人在高處占了地利,將登頂之路守得固若金湯。寥寥幾人把守要道,長短攻擊配合默契,慕容山縱有寶刀,仍難突出一個缺口來,他在對方面前屢屢碰壁,再耗個一時半刻,怕是刀刃要鈍得連布衫也劃不破了。
慕容山空有蠻力,性格魯莽粗暴,向來為慕容垂不喜,故而從前軍調到了后軍,這時好不容易有如此建功機會,他豈甘心眼睜睜地丟掉,然而心急更出亂,指令下得不清不楚,五六名新兵登時被十幾個燕兵圍住,連慘嚎也來不及發出,頃刻間已血染桐柏山。
“不中用!”慕容山怒目瞪向方倒下的新兵尸首,正想再下令,可是左手剛舉起令旗,已被一人握住了手腕。那人猛地一攥,他左肩箭傷立時痛楚不堪,令旗便被那人輕輕巧巧奪了去。隨即,那人高喝一聲:“后軍聽我號令,結戟陣!”
“慕容德!”慕容山勃然大怒,本想張口罵人,然而看到那人面目,滿腔的怒火登時被生生壓下——慕容德是慕容垂親弟,領兵能力更強他百倍,論公論私,他都難與其相爭。
慕容德的聲音鏗鏘堅定,聽到他的號令,新兵只覺背后有如被人猛推了一把,慌忙間便擺好了戟陣,雖然倉促中陣型仍有些凌亂,但比起方才各自為戰,滿盤散沙,已好了許多。
軍爭常用陣型無外乎“方、圓、疏、錐、勾、玄襄、魚麗、八卦”等,這戟陣為慕容垂獨創,形似錐陣,只是形狀更似軍中用的長戟,也更適用于狹隘的山道。
戟陣前部為各軍獨配的戟兵,以長戟開道,銳不可當;兩翼則由各什盾兵及刀兵共同執掌,穩若盤山;中后軍為弓兵輔擊。戟陣如能運用妥當,在沖鋒之時,便是一只勢不可擋的精銳前鋒,可如長戟般直插敵軍臟腑,將其一擊而潰。眼下這些新兵雖不能稱為精銳,但在慕容德的指揮之下,有條不紊地并步上前,攻得中規中矩,燕兵倒也難能鉆到空子。
山路狹窄,一千人排出了十余個戟陣,每個戟陣不過五六十人,頂在最前的六個戟陣,已有兩個成功沖破了燕兵的守陣。那兩個戟陣一路向前,留下兩側零零散散的燕兵尸首,后續的戟陣見那些燕兵有些還沒死透,便上前一一補刀。
李穆然與郝南二人因位置靠后,一開始便只排進了后邊的戟陣,那戟陣中的人多由后軍第六至第九什組成,此前什中有人傷亡,剛好由他二人臨時頂了缺。他二人站在戟陣側翼,隔著前面的戟陣,看不到前方局勢,只聽不斷有慘嚎傳來,漸漸兩兵相接的聲音由高轉低,過了片刻,有人呼哨了一聲。
隨那唿哨聲過,慕容德手中的令旗向前一揮,結作戟陣的新兵們大步前進,直沖入山林之中。
路側燕兵的尸首旁散落著些銀兩雜物,應是這些人生前所留,一個落在陣尾的新兵熬不過貪財眼紅,趁慕容德顧不過來,悄悄地從陣上撤下,裝作腳崴摔到那尸首旁,再起來時,手上已抓了那幾分碎銀揣入懷中。
后邊戟陣中人注意到了這新兵的作為,又有幾個人有樣學樣,接二連三地摔到燕兵旁,不管是銀子、佩飾甚至是香包絹帕,抓住便走。其中一個燕兵還沒死透,見隨身的獸首銅墜被人抓走,茍延殘喘間,伸手扯住了另一側的布帶不放。那搶銅墜的新兵這時倒下手頗快,迅如閃電的一刀劃過,那燕兵的手指被斬落,血濺上銅墜,從獸首的嘴里滴滴落下,那新兵哈哈一笑,極歡喜地把銅墜系在了自己腰間,繼而歸入戟陣,對身邊的同伍炫耀著。
戟陣中偷跑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到了最后,已經陣不成陣,隊不成隊,更有三四名新兵為爭銀子打了起來。所幸燕兵這時已潰不成軍,否則若有一支隊伍埋伏在林中,這時打個反擊,這些新兵,怕要葬送大半。
李穆然冷眼旁觀,他自是不屑去發死人財,不過看著這些人興奮的嘴臉,只覺膽寒。他暗暗伸手摸向懷中的香囊,那是出谷之時,她贈給他的。她一直都向往著自耕自食的自在生活,但為了他,仍在香囊上繡了猴騎馬身的圖樣,祝他能早日掛冠封侯,平步青云。
然而戰場之上兵刃不長眼,他縱有一身武功,也難逃萬一,若他不幸身死,是否那香囊也會被不知名的人就這般搶走。
前路漫漫,卻不容他多想,再轉過個山頭,卻見前方一陣箭雨射來,山頂已在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