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驟然驚覺起身,挪步到了門畔,只聽正是郝南走了出來。他到了李穆然門前停步,略頓了頓,便輕叩了三下。
“咄”、“咄”、“咄”。
聲音不大,卻令李穆然滿心的防備漸漸撤下:郝南既是當真要去,那么自不是想在自己背后耍手段。
他方要應聲,然而手觸到門閂,又是一停:若自己不應聲,郝南自是獨個前去。倘若一切如自己所想,慕容垂早已在旁觀瞧,那么郝南這一去必入圈套,豈不是可將大將軍的疑心都引到他身上,從而洗刷自己的嫌疑。
他心中天人交戰,但只遲疑這一時,終究還是開了門,只見郝南滿面驚疑慌張,一見門開了,頭立刻鉆了進來,往床上看去。
“你瞧什么?怎么現在才過來?”李穆然心中有些不快,看郝南身上衣衫不整,不由起了三分小看之意。
郝南見翠錦好生生地安睡著,才舒了口氣,抬手擦了擦額角汗水,道:“我屋里那姑娘喝醉了反倒纏人得很,可不像你這位老實……你……你點了她的穴?”
李穆然冷冷哼了一聲,又問道:“不是去驛站么,虧我等了大半個時辰。”
郝南滿面愧然,笑道:“我可沒你這個本事,嘖嘖,這般坐懷不亂。更何況天色還早,不耽誤個一時三刻,打草驚蛇可不好。我看席中你對這位姑娘端的酒也是來者不拒,便想你是有幾分意思,誰料到……真是虧得你等了大半個時辰。”說到后邊,呵呵笑了起來,直笑得李穆然臉上變色,到底氣他不過,走到一旁,灌了一杯解酒茶,又將茶杯重重放回桌上。
郝南笑罷,見李穆然是動了真怒,忙道:“莫氣莫氣。今晚我們是去不得了。我只怕你中了圈套,才冒險來你屋中提醒。”
李穆然雖猜中了大半,這時也裝出了十足好奇的樣子,眉毛一挑,問道:“為何?”
郝南道:“有位朋友傳信給我,說是今晚大將軍與釋道安同在一處,這時不知打著什么機鋒,驛站人多眼雜,我們不要輕舉妄動。”
“朋友?”李穆然這時當真起了好奇,不由言語中帶了幾分戲謔,“郝兄真是交友遍天下。”
郝南撓頭笑道:“見笑見笑。總之今晚哪兒也去不得了,既如此,長夜漫漫,別誤了春宵苦短。”語罷,輕笑兩聲,自出了屋子,又回去了。
李穆然立在桌畔,聽罷郝南余音裊裊的最后一句,只覺臉上騰地熱了起來,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郝南耳力果然不錯,這兩句話,他也真聽了去。
心知郝南在旁邊屋中能聽得一清二楚,就算李穆然這時還有偷香賊膽,卻也沒了賊心。他坐在桌旁,慢慢喝著剩下的半壺解酒茶。
茶水酸苦,下肚后,似連胃也受不慣,有些隱隱的痛。看著兀自在床上熟睡的翠錦,李穆然自嘲地笑了笑。
坐懷不亂,自己怕是比柳下惠還當得起這四個字。畢竟,姓柳的當年對著的是陌生的寡婦,自己那時對著的卻是畢生摯愛。
不知不覺地,他又伸手向懷中摸去,然而懷中空空,這才想起換過衣服后,冬兒繡的那個香囊已落在了軍營中。他并不是一個閑得下來的人,此刻百無聊賴,便不由自主打量起了翠錦的閨房來。
翠錦的閨房香艷氣十足,處處是粉紅的帷帳,燈光之下,必是遮得一切如夢似幻,然而此刻屋中黑黢黢的,倒有了幾分鬼氣。屋中一隅,隱著張妝臺,臺上立著一面銅鏡,兩旁擺滿了姑娘家的物事。什么胭脂水粉,花黃釵環,不一而足。
看著一桌散落的首飾,李穆然暗暗一笑:翠錦外表光鮮,誰知她私下也有如此邋遢的一面。其中一支金釵上墜五顆珍珠,個個圓潤光華,在月色下仍閃著清冷的光芒,足見所值不菲。只怕僅這一釵,便夠窮苦人家三五年的用度。
想這區區一個妓女,便有恁多的首飾裝扮,可谷中冬兒,從年頭到年尾,也不過是一支荊釵。
念及此處,李穆然不由暗罵了自己一聲:怎么好處不想,偏偏將冬兒和她比作一處。他這一回神,心頭猛地豁亮開來,想自己終須與釋道安見上一面,這時夜半深沉,連郝南也睡下了,大抵藏匿在陰暗處的探子們也該放松警惕,正是展現自己的絕技之時。
他與冬兒二人長在冬水谷中,自幼除了讀書,就是練武學藝,然而孩子究竟是孩子,再刻苦認真,也逃不出一個玩性。故而二人倒真的捉摸出了一套自娛自樂的法子:便是裝扮成谷中上下眾人,模仿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起初生疏青澀,但練了這十幾年下來,也是神乎其技,幾能以假亂真。
這易容之術他許久不用,此時雖無十分信心扮成翠錦的樣子,但要他扮成一個不引人注意的青樓姑娘,倒還不是一件難事。
李穆然暗自好笑,心道自己此番形容若叫旁人見了,不知軍中又要傳出如何好聽的話來。然而主意既定,三下五除二,已翻了套翠錦的衣服套在身上。只是翠錦身材弱小,他則是個丈八男兒,穿翠錦的衣衫,終究有些不稱身,可是已顧不了這許多,裝扮妥當,便悄步出了屋子。
百花樓二樓被拓跋業包下,這時空無一人,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樓,見正廳仍是歌舞升平,幾個富商坐在酒席上,與眾女子嬉笑,好不熱鬧。李穆然動作極輕,又是貼著墻壁緩緩移步而下,并未驚動旁人,便沿側門溜進了百花樓的天井中。
天井之中靜默無聲,星星點點的有幾間廂房還點著燈,然而在院中樹木枝杈遮擋下,燈光也黯淡無比。
李穆然走得步步為營,翠錦的衣衫顏色頗為艷麗,他找的已是其中最黯淡的一件,然而這件湖藍的長裙在百花樓中不甚顯眼,到了這黑黢黢的院中,竟映著月色,隨著他的一動一停,折著幽幽藍光。
李穆然大是頭痛,所幸這天井院落不大,區區十數步,便能走到后門,等到了街上,自然一切好說。
可是他還差三兩步就要走到門口時,忽聽身旁一人喊了聲“美人”,繼而一股酒臭味迎面撲來,竟是一名莽漢冒冒失失地撲了上來。
李穆然一驚,但不及多想,手下已自反應了過來。那莽漢不過是廳中作樂的商人,到后院出恭,喝得半醉半醒,回去時半道看見了李穆然,只以為是百花樓的姑娘,意圖親熱。
他并不會武功,怎敵得過李穆然,只覺咽喉一緊,已被那“美人”緊緊扣住,而后后背一痛,整個人都被撞得緊貼著墻,墻頂有泥土簌簌地落在臉上。他想咳又咳不出來,喉中悶著出了幾聲,一口氣不來,直翻著白眼,幾乎要昏厥過去。
李穆然冷冷地盯著這個被嚇得瑟瑟發抖的莽漢,心中起初勃然而起的怒意,忽地就轉為了憐憫。那莽漢這時已被嚇得沒了主意,愣愣地看著眼前這“美人”,見他眸中似閃過一絲惻隱,心中大喜,以為對方是要放自己一條生路,孰料片刻后,就聽對方極其陰寒地說了一句:“對不住。”
接下來,那莽漢聽到的,則是自己的喉頭與頸骨一并被捏碎的聲音。
橫生枝節,雖極是干凈地解決了對方,李穆然心中并不輕松。這富商之死,明日定要惹出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來,自己今夜行事若稍露馬腳,被有心人察覺,那之前的算計就都白費了。
看著不遠處的百花樓后門,李穆然輕輕吸了口氣,悄聲無息地踏步出去。
許是大軍入城的緣故,今夜的南陽城,極是寧靜。
已是深夜,路上的行人并不多。李穆然走在道上,才覺出自己此行欠妥:大半夜的,一個姑娘家孤身獨行,怎不惹人側目?
然而既已做了,也只有硬著頭皮走到底。
驛站的位置他早在軍中便打聽得清清楚楚,只是前腳出了百花樓,后腳就覺著有人跟了上來,他不便大道直行,當即甩開身形,鉆街串巷,欲甩下身后的尾巴。
不知那暗哨是拓跋業手下抑或慕容垂手下,李穆然只知對方緊跟不舍,可惜腳力卻與自己相差甚遠。他的輕身功夫是在深山老林中長年累月修習而成,習練之時,他的心思多在日后如何治理江山上,對于武學一道,關注并不多,也并不以殺人為樂,只是想著定要學得自保有余,故而殺人功夫只是半吊子,這逃命功夫卻是下了苦功。
此刻他一展開身法,身后那暗哨只見前邊的湖藍色身影仍是不緊不慢的一步步踱著步子,豈料三五步過去,二人之間的距離已是愈拉愈大,再待腳下加速時,那“女子”已轉身進了一條巷子。
那巷子是條死胡同。暗哨心中踏實了些,加快幾步到了巷子口,往里看去,卻覺一盆冰水從頭潑到了腳:巷中空無一人,莫非方才那“女子”竟是個鬼?
暗哨大驚失色,卻未見到頭頂屋檐下,倒掛著一名勁裝男子。那男子身如片葉,整個人貼著檐墻,一身灰黑色的束身衣衫與夜幕融作一體,叫人再難分辨。
那人正是李穆然了。他為這一天打算,隨身向來攜帶一件夜行裝,此先在翠錦屋中時,已將這夜行裝穿在了湖藍長裙內,到這時將長裙扔在暗處,眨眼間,已恢復了男兒裝,只待暗哨離開,便可大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