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水蓮進了廚房還在替杜鵑抱屈,她雖然只生過一個孩子,可是有一個孫女孫子,在她眼里,夏樟雖然是男孩,年齡小些,她有些偏疼他,可是夏桐的懂事和早慧更令她心酸,所以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杜鵑媽媽會不喜歡這么懂事貼心的女兒。
“婆婆,這杜鵑的媽媽本來就是一個虛榮勢利的人,她吃定了大堅沒錢沒權,一輩子翻不了身,哼,這下她可真走眼了,大堅吃苦能干,她這樣做傷了大堅和杜鵑的心,早晚有她后悔的一天。”夏桐說完在灶口前的樹墩一坐,就要燒火。
“你歇著去,衣裳還沒換,別弄臟了。”羅水蓮忙把她拉了起來。
夏桐看看自己身上是一件白色的雪紡短袖配五分牛仔褲,剛進門想著去找爺爺的遺物,忘了換衣服。
“好,我先去換了。”夏桐走到院門喊夏樟來燒火,夏樟被夏桐打發去摘幾個辣椒還沒回來。
這幾個人還沒散去,還在談論郭小華的偏心,夏樟和羅水生在河岸上說話,見夏桐出來了,兩人走了過來。
“我剛想來你家,碰到夏樟問了幾句剛才發生什么了,好像還蠻熱鬧的。”羅水生笑著說。
“水生哥也太客氣了,我剛碰到你婆婆,都說了不用幫忙,我家沒有大件的家具要搬,只是帶幾件換洗衣服和鋪蓋過去,別的我已經單買了,老家的東西不能動,放假還是要回來的,這點小事哪里用得著你幫忙?”
“夏桐,跟我還客氣什么,大家都是一個村子里的,有什么事搭把手也是應該的。搬家畢竟是大事,收拾起來也很麻煩的,你們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又是一個女孩,我擔心你家有什么力氣活做不動。”
要說羅水生一點心思也沒有是不可能的,他已經猜到了幾分慕斯年的高干身份,雖然吃驚,可也沒往外說,畢竟沒有核實。他當然清楚以夏桐的身份要嫁進慕家是難上加難,兩人分手是早晚的事情。
這兩年跟夏桐打過幾次交道。羅水生是越來越欣賞夏桐了,就算夏桐成名了有錢了,可夏桐依然是那個從羅家灣走出來的那個質樸的夏桐。這點從夏桐對杜鵑就能看出來。
可是羅水生也知道現在的夏桐眼睛里肯定看不到他,如果有機會能守在夏桐身邊,在夏桐需要的時候幫一把,到時事情就很難說了。再說了,不是還有他婆婆和夏桐婆婆的交情嗎?夏桐婆婆原本是中意他的啊。
夏桐雖然不清楚羅水生把他自己當做了夏桐的候補。可是水生婆婆的意思夏桐還是明白的。夏桐最討厭的就是明知道對方對自己的心思不能回應,還裝著無辜地不清不楚地利用人家。所以夏桐立刻說:“真不是跟你客氣,不信你問小樟,家里東西都撿拾好了,明天一早我老舅公和大表叔會過來。”
“姐,我已經跟水生哥說過了。姐。要怪就怪我姐夫去四川救災把腿弄傷了回不來,他還答應下次見面送我一份大禮呢。”夏樟很聰明地把慕斯年推了出來。
夏桐聽了一愣,現在的孩子真早熟。可是一想,自己暗戀余浩的時候還不到十四歲,似乎比現在的夏樟還小一些,夏桐啞然一笑。
可這一笑在羅水生眼里,就變了味。以為夏桐是想到慕斯年才有的會心一笑,羅水生也不是一個沒有一點自尊和驕傲的人。便告辭了。
“姐,不錯吧,我替你趕走了他,有什么獎賞嗎?”夏樟嘻嘻地湊到夏桐跟前,家里的條件好了,不用再為生計發愁,夏樟的性子也越來越活潑了。
夏桐抬手拍了幾下夏樟的屁股,說:“獎你一個竹筍炒肉,念高中了給我專心些,不許學這些亂七八糟的。”
“姐真不講理,明明是你想讓我幫忙的,我幫了還得挨打。”夏樟碎碎念。
“好了,走啦,婆婆還等著你這幾個辣椒呢,去燒火去,我換件衣裳。”
夏桐剛換了衣服出來,看看還有一會功夫吃飯,便又轉身上了樓,打開了那只皮箱子,當年爺爺的東西肯定不會只剩這一點,婆婆是憑著什么只留下了箱子里的東西,夏桐好奇地蹲了下來。
箱子里明顯新換了樟腦丸,衣服和書籍好像還有一股陽光的味道,看來婆婆拿出來新曬過了,話說這么多年,夏桐沒有一次見到婆婆整理過這些東西,真奇怪她是怎么躲著夏桐和夏樟做這一切的呢?
上次夏桐匆匆看了眼衣服和書籍杜鵑就來了,這次在書籍的旁邊夏桐看到了有十多封書信,抽出來一看,大部分信信封上的地址是上海愚園路弄號,夏桐猜想這應該是爺爺的家信,便從里面抽出了信紙,信是用鋼筆寫的,豎行繁體,夏桐先看了一下排頭:“世軒吾兒:接汝前信,得知汝已康復,甚慰。汝初離家門,汝母掛念汝在山區,條件甚是艱苦,聞汝偶感風寒,醫藥欠缺,又值水土不服,飲食不便,汝母寢食難安,今聞汝已安好,伊方安心。。。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父寧遠字,1964年10月28日”
夏桐看了半天是曾祖寫給祖父的回信,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那時應該祖父夏念第一次離家來江西參加三線廠的建設,可能因為水土不服,一來便病倒了。而山里的條件是相當艱苦的,對一個從沒有下過鄉一直在洋房里長大的人,這個適應過程是相當漫長的。
曾祖父諄諄叮囑兒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也不要怕吃苦。因為夏家當初回國的初衷就是為了新中國的建設,為了把畢生所學奉獻給這片故國家園。既然夏世軒學的就是這個流體力學,新工廠建設又需要他,就該心無旁騖,兩人在信件里還討論了不少專業知識。
夏桐不禁為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拳拳愛國之心所感動,據夏桐所知,這個時候,夏家的工廠應該已經收歸國有了,夏寧遠應該去了復旦大學授課,可是從字里行間看來,夏寧遠對這件事情絕口不提,似乎并沒有懷恨,反而多次提到要兒子放下包袱,安心工作,為建設這個國家出一份力。
夏桐把所有的家信打開,先查看了最后一封,日期是1966年5月20號,這時,文化大革命已經宣布開始,曾祖父預感到時事不好,憂患之情溢于言表,身邊總有老友被三天兩頭找去開會,逼著交代問題,而夏寧遠也被反反復復地追問為什么回國,國外還有什么人在聯系,不要說搞科研,連正常的授課也停了。
夏寧遠感到了一種不被信任的屈辱,信的末尾提到了也有老友申請出國探親,又提到香港大學和劍橋大學都曾在年初給他發了邀請函,請他去做學術交流,已經批下來了。
知道兒子在鄉下娶了一個農村姑娘,曾祖父沒有表達什么不滿,兒子這么大了總算愿意放下過去,開始新的生活,說了一句“老懷甚慰,要善待對方,切忌因為對方出身低而輕視不滿。。。”
夏桐感覺老人家肯定有很多話沒敢說出來,大概是怕這信件會惹來什么不必要的麻煩,言語里可思考的余地很多,如果老人真的善待這個鄉下兒媳婦,那么羅水蓮去上海到底遭遇了什么呢?為什么絕口不提夏家?
還有老人在信里特地提到香港大學和劍橋大學對他發了邀請,應該是這個時候他已經萌生了去意,只是不知該怎么跟兒子說,而且,也擔心被別人查看,才特地說讓兒子好好在農村開始新的生活。
夏桐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那個時候文革已經開始,人們談到海外關系猶如談虎色變,怎么還有人敢在這個時候申請出國探親,申請出國講學?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其實,夏桐不知道的是,各種各樣的批斗會在文革前就已經開始了,有不少政治界和知識界的名人紛紛中槍遭遇批判,五月十八日,出現了第一個承受不起這種侮辱含冤自盡的,夏寧遠已經預感到這次的運動來勢洶洶,如果他不走,后果是不堪想象的。
以夏寧遠的社會地位和對朝鮮戰爭的援助以及夏家后來捐出的大工廠,夏寧遠還是有幾位能說得上話的高層朋友,他提出要去講學,盡管有叛逃嫌疑,可是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人家不想留他,想給他一條活路。畢竟以后形勢穩定了,走了還是可以回來的嘛。
夏桐粗粗瀏覽了一遍這些家信,除了一個有用的地址,別的還真沒發現什么有用的東西。
還有幾封信是夏世軒的妹妹寫來的,夏桐第一次知道姑奶的名字的叫夏世蘭,一封信是說她生了一個兒子很可愛,家里人都說孩子長得像他舅舅,另一封是知道自己哥哥在鄉下成親,特地寄了幾樣東西過來,諸如緞子被面、的確良襯衣等,還說讓過年了帶嫂子回家熱鬧熱鬧,寬寬父母的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