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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席絹
第一章

阿慧,妳這星期六有沒有空?如果有空的話就回家來幫忙。手機一接起,劈頭就是一番交代。

沒空,星期六學校有事。李想口氣淡淡,臉色倦倦,目光看向窗外的天空。

怎么又沒空了?妳不會是在騙我吧?電話那頭的李母口氣不滿:妳已經一個月沒回來了,老是說有事,哪來那么多事?難道妳那個學校從來不放假的嗎?妳不是故意不想回來吧?之前寒假妳也說沒空,只有過年才回來兩天,就馬上下去了,我說妳又在鬧什么別扭了?

媽,私立學校都是這樣,哪有什么寒假暑假,都要忙招生,再不也是忙行政工作,我真的沒空回去。雖是千篇一律的說詞,卻也是事實。

那種沒人性的工作就不要做了,回臺北來,讓人隨便幫妳安插個公立學校進去也不是什么問題,薪水還多個一兩萬。就這樣吧,我明天讓妳爸去說——

媽!李想喊了一聲,努力壓下心火,幾秒之后才能以平靜一些的聲音道:我說過不要去拜托別人,任何人都不要!我現在的工作是靠自己考進來的,我做得心安理得,不打算換學校。

什么心安理得?妳跑那么遠去工作,我們做父母的怎么能放心?妳為什么就不能學妳姊姊弟弟,乖乖的待在臺北,讓我們兩老可以常常看到?這樣讓自己父母擔心著,又算什么心安理得?妳想當老師沒關系,也沒有人會計較妳一輩子就領那些死薪水,可我就不懂妳為什么偏偏要跑到那么遠去工作?難道臺北沒學校可以讓妳考嗎?

不要再說我工作的事了,談些別的吧。她煩躁的將頰邊的長發往腦后耙梳過去,目光從窗外收回,沒有意識的在小套房里游移,最后定在書架上的那件小巧仿古梳妝臺上。她走過去,從黃銅色鏡面里,隱隱照射出一點身影,是她模模糊糊的面孔。妳跟爸最近身體還好吧?

我說不好妳就會回來嗎?李母沒好氣。

李想將臉湊近鏡臺前,伸出手指畫著銅鏡里自己的面孔,無奈又忍耐的聽著母親永遠相同的抱怨,卻也不能再說出什么惹得母親生怨的話。雖然少不了耳朵得受罪半個小時以上,但畢竟相距遙遠,不必天天忍受,眼下這樣,已經算很好了。

手指無意識的一直對著銅鏡里模糊的輪廓勾畫,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畫到冰涼的鏡面都顯得熱了,還沒想要停止。她太需要有事情來讓她分心,那么一來,她就不會太專心的聽母親叨念,也就不會被無止無境的指責給傷到心。

嗯,手指怎么有點熱……

阿慧!妳有沒有在聽?

勾畫的手指因這聲大喝而頓住,忘了手指上奇特的微微灼熱感,全心應付電話那頭的怒氣:有的,我有在聽。

極度煩躁,只好轉身再度看向窗外的天空,沒發現身后那面銅鏡瞬間閃過一道紅光,那紅光最后消失在方才她手指感到發熱的某一點。

哼,我說妳,別老是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妳好歹也二十七歲了,也不快點找物件,妳可別學那些新新人類不婚族,以為不嫁人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就跟著趕流行!說到這個,我問妳,妳下個月總可以找兩天回來吧?

應該可以,有什么事?不知看了天空多久,直到想起方才的疑惑,于是低頭看著指尖,發現上頭抹著一層粉紅色,像沾到腮紅似的……奇怪,銅鏡上沒有沾上顏色啊,為什么她手指卻有著粉末?還來不及細究,就被母親說出的話給驚住,轉移開了對這微不足道小事的注意力——

妳大姊認識幾個有前途的青年才俊,妳回來后我們會給妳安排一下,有四個人妳先看看。如果時間還夠的話,還有四個可以一次相完。兩個小時見一個,應該不是問題,那就這樣說定了。李母徑自決定了女兒的相親大事。

媽!正要抗議,但那邊的母親并不給她機會,很快交待了聲一定要回家后,就掛斷電話了。

帶著一絲火氣,重重合上手機蓋,雖然恨不得將手機用力丟得遠遠的,但又怕摔壞了得花錢買新的,只好作罷。窮人沒有快意恩仇的本錢,所謂的千金散盡還復來……想想晚年的李白吧,為生計辛苦奔波成那樣,就知道所謂的豪情壯志,必須在口袋滿滿的前提之下才能將此等狂言說出口啊。

她這等小人物,還是乖乖為五斗米折腰吧。

目前她唯一的夢想是擁有自己的房子,好一點的、舒服一點的、寬敞一點的。為了這個夢想,她才會住在這月租三千、房齡至少三十年的郊區小套房里,來過她這里的同事都戲稱這里若不是九二一大地震時忘了拆的危樓,就肯定是鬼屋,對她敢于住在這里的勇氣佩服萬分,卻再也不肯來作客,覺得太陰森了。

她住在這個與她薪資收入全然不符的環境中,就是為了增加存款的速度。

她太想要有自己的家了,她的、她買的、只屬于她的,一個家。所以,住在這種地方,她全無怨言。雖然不喜歡,但她知道只要再忍耐三年就好了,那時她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

她的家……

每次想到這里,心情就能振作起來,臉上也終于能擠出笑意。

母親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反正就看看人、吃吃飯而已,浪費的只是幾個小時,又不是一輩子,沒什么好氣的。

現在,去給自己準備一頓好料的吃吧。錯過早餐與午餐,現在她的肚子已經在抗議了。

當李想走到小流理臺洗手準備食材時,隱隱覺得剛才在講電話時,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事引起她的注意……是什么呢?怎么給忘了?

想不起來,算了。會輕易讓她忘記的事,肯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不想了。

相親?

能讓李想表現出張口結舌的蠢樣并不容易,當然,相親這個詞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字眼,放眼教育界,由于封閉環境的關系,從來少不了曠男怨女,高齡待清倉的比比皆是。于是上自校長、下至家長,熱心當紅娘的人士無處不在,每到例假日之時,就拉著適婚熟男熟女們四處吃飯結緣,俗名就叫相親。

比起那些瀕臨三十或已經破了三十大關的男男女女們而言,李想從來不會是這些熱心人士關愛的重點目標,但是今天是怎樣?

妳是說……相親?因為實在是難以置信自己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又聽到這兩個字,于是回過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確認。

當然是相親啊,妳這是什么表情?李老師,妳別忘了,妳也二十七了,不趁這個年紀趕快挑個好對象,難道要等過三十之后,任由別人來挑撿妳才高興啊?本業是地理老師、副業是媒婆的楊老師理所當然且苦口婆心地徑自決定道:好啦,就這么說定了,星期天中午在陶板屋——

不用了,我不用,謝謝妳的關心。李想很誠摯也很認真的拒絕。

為什么不用?妳是在害羞還是已經有男朋友了?

不是的,真的不麻煩妳了。她沒有隨便對人交待自己隱私的習慣,即使對方是出于關心。

不會吧?妳的意思是妳有男朋友?怎么沒聽妳提起過?還有,妳的手機也很少有人打來啊,這一點也不像是有男朋友的樣子。妳看王老師,上個月我幫她介紹了竹科的工程師,人家看對眼之后,即使分隔兩地,只有假日能約會,每天還是熱線不斷,那才叫有男朋友的樣子,妳一點也不像。既然沒有,那就參加我辦的聯誼吧,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天,幾十個人的場合,也不尷尬不是?

不好意思,楊老師,我下一節還有課,要先把這些作業改完。下次再聊吧,我去圖書館找一下數據。再見——閃人。可惜,閃人失敗。

身為臺灣中年歐巴桑,最厲害的地方是如果她不打算放人,妳絕對別想飛天遁地。還沒開步走,就讓楊老師給抓住了——

哎,只是一點作業,不急,下次再發還也沒關系。反正現在離下一堂課還有四十分鐘,咱們好好聊聊嘛。我說,李老師,妳人這么漂亮,平日卻又沒參加什么校外活動的,這樣可不是活生生將青春給耽誤了嗎?可惜我們學校沒有年輕未婚的男老師,要不然妳可能早被追走結婚了。我了解妳們年輕女生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所以今天楊老師我呢,就當一次壞人,硬性規定妳這星期天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聯誼,聽到了嗎?好,那就決定了。

楊老師,請妳不要擅自決定別人并不想做的——李想昨天才好不容易壓下的心火,眼下又被挑燃起一丈高,幾乎忍不住要以最嚴厲的口氣毫不留情的拒絕……

叮叮咚咚——

桌上手機突然響起了單調而短促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兩人的糾纏,也止住了李想所有來不及脫口而出的厲言。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平靜對楊老師道: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說完,抓起手機離開辦公室,沒有理會身后楊老師隱隱約約的驚詫聲,似乎說著:天啊!什么時代了,居然還在使用這沒有和弦鈴聲的手機!真土。

李想沒空理會身后的嘟囔聲,看了看手機面板,發現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如果不是打錯電話的,那就可能是某位家長打來的了——

你好,我是李想,請問哪位?

小慧,是我。醇厚舒緩的男聲。

她皺眉,將手機又拿到眼前,瞪著面板兩秒,才又貼回耳邊,客氣地道:

你打錯電話了。說完,掛掉。正想順便刪除這幾天以來所有的來電記錄,不料手機鈴聲竟又響起。她瞪著面板上的號碼,依然是來自方才打錯的那組電話,當下的沖動是關機,她最恨這種亂打電話浪費別人時間與金錢的事了!

關機吧,那就關機吧,只消按下電源鍵,世界立馬回復太平安寧……

喂!請不要再打這支電話了,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終于還是氣不過,于是兇狠接起,決定給對方濃重的警告之后,再關機!但顯然她的計劃永遠比不上變化。

我現在人在警衛室。只這么輕淡的一句,就將她接下來預算要做的所有動作都消滅于無形。

什么?他說什么?

她身子倏地僵直,也無法開口,腦中烘烘然糊成一片,不明白他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哪個警衛室?他公司警衛室?還他家那個社區的警衛室?

妳們學校的警衛室。也不知道是她脫口問了出來,還是對方有讀心術,總之,很明確的告知了他確切所在何處。

然后,又接著道:我已經看到妳了,小慧。是妳下來,還是我上去?非常慷慨大方的提供選擇,任君隨便決定之。

隨著電話里那個男人的說明,她無法控掌大腦所有指令,只能任由目光本能的隨著電話里的說明,放眼過去。她現在所站立的地方是學校的行政大樓三樓,是校門口進來的第一幢大樓,與警衛室相距并不太遠。所以當她的視線與某雙等待著的沉眸銜接上時,她能輕易的看清他眼中那抹令人不安的……炙熱。

相依為命多年的古董手機從她手中滑落,而她卻全然的無能為力,只能任由它摔斷了通訊、摔碎了機體,可卻摔不掉明確出現在眼前的身影,他是真實存在的……

心口悶悶的,有些喘不過氣。

是在,心疼錢吧?

李想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個城市見到他。

對他而言,但凡與臺北兩個字不沾邊的地方,就叫鄉下,而他討厭鄉下。

好吧,他來到這個鄉下也就算了,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會見到這樣的他,這么的……怎么說呢,這么的平民、這么的路人甲——即使如此的路人甲,他也是最帥的那一個……

嗟!想哪兒了!回題。

雖然說他穿什么樣的衣著都沒差,不管是龍袍還是乞丐裝套在他身上,她依然能在第一眼將他認出,不會有任何誤差。不過……她還真的沒想過會見到穿得如此平價的他,對她而言,實在太奇怪了,不知道為什么他居然能一臉輕松的樣子,彷佛習以為常的坦然,在她認知中,這根本不可能。

頭發沒有特意梳整得很有型,身上唯一稱得上名牌的東西就是他左手腕上那只勞力士表——而且還是很老很土的那一型,加上保養得極差,表身有好幾處磨損,鏡面周圍鑲嵌的碎鉆也掉了一半,看起來凄慘得要命。

那是他阿公以前戴了二十年的,在他十六歲生日時當成傳家之寶送給他,還刻意找人在表內側刻下子子孫孫永寶用七個字,以顯傳家之寶的身價。(至于送他的原因是因為阿公有了更名貴、更大顆的鉆表可以炫耀一事,就別提了。)以前為了這只既拙又陳舊的手表,他被同學笑得不得了,所以很快就拿下來了,恨不得將它砸爛,發誓再也不戴。可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又戴上了。除了那只土得掉渣的名貴勞力士外,他全身上下還真找不出可以稱之為名牌的東西了。

她不是個名牌愛好者,今生恐怕也不會有舍得下手買的時候,卻對那些名流熱愛的品牌知之甚詳,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來他身上穿的都是中高價位的服飾。以他的家世來說,這樣一件上千元的衣服,實在可說是寒酸得穿不出門。要是以前,他肯定死也不肯穿成這樣出現在同學朋友面前的,那么現在,他是怎么了?

最最奇怪的是——他為什么會來找她?他是哪一根筋不對勁了?

在看什么?他的聲音溫溫的,很和緩,對她而言,又是另一項無法習慣的地方。可以說是這次再見面時,最對她造成困擾的地方。這個男人的說話語調怎么會變成這樣?才幾年不見耶!這種聲調太……太致命了!她無法接受!

沒什么。直到他問,她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在看他,趕緊轉開眼。

明明上次見面時,他還是那副永遠跨不過青春期的毛躁少年死樣子,言行舉止張狂銳利,連他說話的聲線都像是長在鼻腔,老是哼哼然的神氣,常常讓人興起將之蓋布袋痛扁的欲望,典型的人嫌狗厭。

可如今,卻有這樣足以禍害天下女性的溫醇語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已經如愿看到我住的地方長什么樣子,可以走了吧?她終于想起帶他回到小窩之后,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趕他回臺北。

她是千百個不愿意讓他走進屬于她的每一個地方,可是情勢不由人,面對她不客氣的驅趕,他也不跟她多費什么唇舌,就拿出手機,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的打出她媽媽的電話號碼,決定把收拾她的任務光榮的交給李媽去負責后,她只能火速按掉那組號碼,不使之接通,然后,無奈的屈服。

這也是這家伙之所以有這個榮幸踏入她這間龜房的原因。

她總是依照慣例的驅趕他,而他,也非常念舊的讓她重溫專跟她唱反調的風格,而且仗勢欺人的本事這些年也沒擱下,永遠知道該怎么對付她。雖然也不過就那幾招老掉牙的、但有效的招式,再怎么老掉牙,也不會有過時的疑慮,真是令人氣悶。

很陳舊,不像是妳會住的地方。

他隨意看了下她這間十坪大的套房,家具不僅少,還很簡陋,如果不是前任住戶丟棄不要的,就是她去二手貨市場批來的,每件價格絕對不超過一千元。

十坪的空間并不算大,但因為家具少到一目了然,所以呈現出無限空曠的效果,也真是本事了。

一床、一布櫥、一計算機桌兼書桌、一書架、一只放滿各種瓶瓶罐罐的柜子、兩張椅子,再加一組簡易流理臺與小冰箱,全部靠著墻放置,中間空間毫無意義的空置,就這樣。沒有沙發、沒有茶幾、沒有電視或音響,非常的不生活化。

什么叫不像是她會住的地方?如果你這么認為,那表示你對我從來不了解。她哼。

錯了,我很了解。四下瀏覽的目光定在擱置于半人高書架上的仿古梳妝臺,也就是她目前所有的身家中,最為昂貴的財物上。多望了兩眼之后,走了過去。

別碰!她緊張的警告他,生怕這家伙漫不經心的一碰,她昂貴的對象就此貶值成資源回收站的廢棄物。本來一直小心翼翼跟他保持兩三步的距離,這下子也沒法多想,一箭步沖上前,及時擋在他與鏡臺中間。這很貴,你管好自己的手!

很貴?他揚眉,像是非常不以為然。

當然很貴!她揚起下巴。

是嗎?多少錢?他抬起右手,打算越過她肩膀去摸摸那對象。

啪!還沒來得及達到目的的手被她不客氣的拍掉。你不必知道。

了解。意思就是:對妳而言是天價,但對我而言是廉價,所以妳堅決不肯說出來。輕笑:小慧,妳還是那么愛面子。

什么愛面子?你笑什么笑?我是生來給你笑的嗎!他是在嘲笑她嗎?

我只是笑……他搖搖頭,認真道:妳還是原來的樣子,真好。

什——嘿!就跟你說別碰了,還來!別以為她忙著說話,就會忘了注意他鬼祟的舉動!想找死,還怕她不肯成全嗎?

所以,當他的右手被打落在書架上后,接著,左手亦是相同下場。早已熟知他所有賤招的她,等在他必經的路線上,狠狠一拍,讓他的左手也一并陣亡。

事實證明,這個男人的智商不會因為到國外某大學混了張文憑而長進多少,對付他,從來不是難事,到今天依然如此。李想在心中得意的哼著,雖然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但心情卻難得的好了起來。

太專心于保護自己目前最有價值的財物,加上一點點欺壓他的竊喜,以至于全然忽略了自己眼下陷于什么樣的情勢中——

他的雙手都抵在書架上,兩只手的中間,有個她。

也就是說,她被圍困在書架與他之間。他一八○的身高向她彎腰壓迫而來,她別無選擇的在他壓迫下,身子只能往后仰,雖然一雙冒火的大眼不認輸的瞪著他,但為了不讓兩人貼得太近、不讓他的臉貼上她的臉,她只得節節敗退,甚至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會理所當然的發生意外。

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眼下,有一種緊繃的氣氛突然充塞周遭,讓她女性的意識高漲到極致,小心翼翼的對峙,切切不能教這種起于怒氣的對峙,最后變了調,走向不可理解的荒唐……

小慧……他的聲音又變得好低醇,聲線里有種重低音的顫人感,讓她不由自主的戰栗。

你、你想干什么?走、走開!很嚴正的警告,很沒氣勢的聲音。

說到鏡子……妳聽過一個傳說嗎?他像是不知道她身子繃得有多緊,也察覺不到她緊張得就要歇斯底里。

抱歉,我不想聽。你沒有講故事的天分,而我現在還不想上床睡覺,所以請你千萬不要勉強。可不可以不要再湊近了?!她退無可退,只能以雙手抵住他胸膛,可他依然故我的貼近著。害她現在不僅后腰靠在書架的邊角上,最后連她的后腦勺也頂在梳妝臺上,當她聽到叩地一聲后,終于發火——死張三!你夠了沒有?!

他終于沒有再進逼了。可見張三這兩個字,依然威力十足。

我發現妳現在膽子變得好大。他沒再逼近——反正她也退無可退了。居然敢當著我的面叫我張三。很好,很有膽量。

你想怎樣?

我不能怎樣。他嘆了口氣。

她眉眼底下又閃過一抹得意洋洋。她知道這樣很幼稚,卻從來不肯放過打他身上攫取這種短暫而不實惠的勝利感享受之,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絕大樂趣——在她很漫長的一段苦悶歲月中,唯一稱得上苦中作樂的樂趣。

他當然將她的笑意收進眼底,卻不若以前為此暴跳如雷,非要想盡辦法找回里子面子,否則不肯罷休。

真是想不到。他目光始終定在她面容上,靠得很近,所以可以很細部的巡視著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以及,極少人有機會發現的,如此細膩到幾乎找不到毛細孔,而且沒有斑、沒有痘疤,顏色柔膩均勻的肌膚。

想不到什么?她問。被他的聲音感染,自己講話的語氣也不再那么劍拔駑張,變得低沉起來。

想不到妳還能在這情形下保有好心情。他心不在焉的應付著她的問話,滿心沉迷于她久違了的美麗與細致。她是他見過,唯一一個可以近看的美女。

許多人認為像她這樣一個從來不化妝打扮的女人,理應與邋遢憔悴為伍,把自己搞得粗糙萬狀。卻不知道,這個女人,當她還只是個國中小女孩時,就已經比別人懂得保養自己了。

她很愛美,對自己寶貝得要命,雖然總是以不修邊幅的模樣來掩飾。可,一個真正不修邊幅的女人,是無法擁有這么美麗的肌膚的,她只是還沒有能力享受高品質的生活,所以穿著打扮才會那么隨性,因為她現在不能把錢花在不必要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必要開支,也會精打細算,與其買彩妝,不如買保養品,可好用的保養品又通常太貴,所以當DIY還沒在臺灣風行起來時,她已經從日本訂購專門教人手工調配保養品的雜志研究,然后跑去化學原料廠買原料,自己調配保養品來用了……

好美、好誘人、好干凈,完全不用擔心會吃到化學顏料而不幸中毒……

你在做什么?!本來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怔忡不已,還來不及回神呢,就被面頰上溫熱的觸感所驚,整個人一震,差點跳起來——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還被他困在雙臂之間呢!放開我!你這家伙竟然敢亂親我,你——暴跳如雷,就要破口大罵。

在妳罵我之前,我可以先吻妳嗎?他好紳士的問著。

當然不行!什么白癡問題!

那,罵完之后,可以讓我吻妳嗎?還是很有商有量。

我拒絕!你給我滾!她幾乎被他氣厥了過去,雖然氣極,卻有著更多的無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明明很拙很好對付,怎么現在變得如此皮厚?!

不行,妳總要留一點時間,讓我吻妳。所以妳的拒絕無效。

張品曜!你敢——

他當然敢!他從來都是經不起人刺激的。

無視于她的張牙舞爪,他摟住她的腰,并沒有制止她拳打腳踢的施暴,老實說,還真是滿疼的,她揍人一向不打折扣——尤其揍他更是。不過他的目的是抱著她,不讓她逃走,達到了這一點,也就夠了。想吻到她,先決條件是不能讓她逃走,她可難抓得很。

小慧,現在是黃昏了,妳看,鏡子里照出了窗外的天色,看到沒有?他摟著她轉身,讓她看那面銅鏡。

打他打得有點喘,只好稍稍中場休息,反正他雖然說要吻她,也還沒發生,所以就先暫停一下儲備體力,隨著他的話看向銅鏡。由于銅鏡面向窗戶的方向,正是西邊,所以黃銅銅的鏡面,顯得亮晶晶的,像黃金似的。

那又怎樣?比起這種無聊的事,她認為蓄積體力,等會給他一頓好看的比較令人期待。

記得我剛才說的那個傳說嗎?

不記得。拜托,別又來了。這個講故事講得超爛的人依然堅持要獻丑嗎?

張品曜的唇角微微抽搐,這女人的紫微命盤是巨門與火星同宮,所以從來一開口就非死即傷、哀鴻遍野,他早該習慣了。所以,算了,不理她,繼續說道:

那個傳說是這樣的——在黃昏時分,如果有一男一女在鏡子前親吻,將會有神奇的事情發生。

然后?

沒有然后。完了。

果然好無聊,他貧乏的說故事天分,萬年不變。

她悄悄抬起右腳,目標是他的左脛骨。既然大老遠的回臺灣,而且還跑來中部,為了以示歡迎,她當然要給他一記刻骨銘心的告別禮,讓他永志難忘。

就在他的唇向她的小嘴靠近時,她的腳也踢了過去。

他吻他的。

她踹她的。

他們都如愿以償。

當兩人都各自忙時,沒有人發現,就在那一刻,被夕陽照映得晶亮的黃銅鏡竟像湖面生波,緩緩而詭異的從中心點一圈又一圈的晃蕩出波紋,一抹紅光在鏡中央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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