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鼓掌
四月十九,夜。
這天晚上到過大明湖左岸一邊的人都會覺得非常奇怪,非常非常奇怪。
因為他們看到了一條船。
看見一條船絕不是件奇怪的事,就算看見幾十幾百條也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他們看見的這條船本來明明是在水面的,卻忽然“走”到岸上了。
一條船怎么能在陸上走?
有些人認為一定是自己的神智忽然變得有點錯亂了,趕快跑回家去蒙頭大睡,有的人回去告訴了他的老婆,馬上就挨了老婆一個大耳刮子,說他一定是在外面跟女人喝酒鬼混,回來還要編出這種鬼話騙人。
這種事本來確實不可能會發生的。
還有些人的膽子比較大,好奇心也比較重,決心要去看個究竟。
他們居然看見船底下有好多雙腳。
一條船絕不會自己生出腳來,這些腳當然是人的腳。
這條船當然不是自己“走”上來,而是被很多人抬上來的,很多很有力氣的人。
這些人是不是有毛病?為什么要辛辛苦苦的把一條船從湖里抬上岸來?
水面上絕不會有風,風是從哪里來的?
蕭峻手里提著的那盞氣死風燈早就滅了,外面也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當然更看不見人。
元寶忽然問了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猜是誰?”他問蕭峻:“是高天絕?還是田雞仔?”
蕭峻沒法子回答這個問題,他根本不明白元寶是什么意思。
元寶解釋:
“如果這條船還在水上,這層空艙一定在水面上,”他說:“可是水里是絕不會有風的。”
“難道這條船已經不在水上了?”
“大概是不在了。”元寶說:“可是一條船也絕不會走上岸來。”
“你認為已經有人把這條船抬上岸來?”
元寶點頭:“所以我才問你,你猜是高天絕叫人抬的,還是田雞仔?”
“為什么一定是這兩個人?”
“要把這么大的一條船抬上岸,至少要有七八個武功很不錯的人才抬得動,”元寶說:“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還有誰能命令這么多好手來做這種絕事?”
這件事的確做得很絕,在別人眼中看來,能做出這種事來的人就算不瘋也多少有點毛病。
“他們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因為他們已經算準了我們一定會躲在這層空艙里。”元寶嘆了口氣:“你也應該看得出高天絕和田雞仔就算比我笨一點,比別人還是聰明得多。”
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高天絕和田雞仔無疑都是江湖中的奇才。
“我們這三個人都是他們一心想要抓住的,而且還要活口。”元寶說:“他們也想到我們很可能會把船底打個洞,從水里逃走。”
元寶說:“在水底下,人總比魚要差一點,水底下的事,無論誰都沒法子完全控制,他們在水底下的功夫大概也不太靈光。”
蕭峻也想到了這一點。
丐幫的故幫主一直優游在太湖,以舟為家,蕭峻一直跟著他。
他的水下功夫,絕不會比他的陸上功夫差。
這一點也是江湖上都知道的,所以誰也不愿意跟他在水里交手。
“可是在陸上就不同了。”元寶說。
“他們當然都知道郭滅已經負傷。到了陸上,他們根本就沒有把我們兩個人放在眼里。”元寶說:“把一條船從水上抬到岸上來,對他們來說并不是件很困難的事,又不要費他們自己的力氣。”
他嘆了口氣:“所以不管是高天絕還是田雞仔,為了萬全之計,都一定會這么做的。”元寶又說:“我也會這么做的。”
然而終于有聲音了,鼓掌的聲音。
元寶微笑鞠躬,就好像一位名伶在演出他的得意杰作后接受熱情觀眾的掌聲一樣。
然后他就用一種很愉快的聲音說:
“能夠讓田先生佩服我實在不容易,如果這里有酒,我一定自己先干三杯。”
掌聲停止,外面有人在問:“你怎么知道是我?”
元寶的回答簡單極了:“因為高天絕不會鼓掌。”
——只有一只手的人怎么會鼓掌?
外面有人笑了,大笑!
笑聲果然是田雞仔的聲音,可是他并沒有進來,船板上那個大洞外面仍然是一片黑暗,有田也看不見田,有雞也看不見雞,有人也看不見人。
所以元寶又忍不住要問:
“田先生,”他問田雞仔:“是你要進來?還是要我出去。”
“你猜我會不會讓你出來?”
“你不會的,”元寶嘆了口氣:“我只希望你進來的時候,帶點東西進來。”
“你要我帶什么?”
“你猜呢?”
“帶一點酒好不好?”田雞仔說:“另外再帶一點下酒萊。”
“不好。”
“不好!”田雞仔聲音顯得很驚訝:“為什么不好?”
“因為你太小氣了,”元寶說:“如果你要帶酒來,就不要一點一點的帶,我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一點酒一點菜一點人。”
“一點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進來的時候,并沒有全部進來,只進來了一點。”元寶道:“譬如說如果你只進來了一點手,一點腳,把其他的部分都留在外面了,你說我能不能受得了?”
田雞仔大笑:
“我保證我一定會全部進去的,而且把我全部財產都買酒帶進去。”
“現在你的全部財產有多少?”元寶嘆著氣:“我知道你財產一向不太多的。”
“可是現在不同了,”田雞仔說:“我保證你看見的時候一定會嚇一跳。”
燈。明亮的燈。
一盞二盞三盞四盞五盞……
一長列明亮亮的燈。
這是元寶最先看見的東西。
然后他就看見提著燈籠的女人。
美麗的女人,穿著繡花絲綢挽著高髻的女人。
元寶的眼睛愈瞪愈大。
因為提著燈籠的女人,每一個都明艷照人,仿佛一輪明月,清麗絕俗。
八個美女在洞外款擺腰肢,彎一下身,然后魚貫走入船艙。
她們分列兩行,每行四人的站著,動也不動的站著。
一陣清脆嘹亮的聲音,忽然自遠處傳來:
“二十年的女兒紅!”
四個同樣裝束同樣美麗的女人,二前二后抬著兩根竹竿,竹竿中央縛著一塊豹皮,豹皮中央放著一壇酒。
她們走入船艙,盈盈向元寶一笑,輕輕將酒壇放下。
清脆嘹亮的聲音又從遠處傳來:
“二十年前的貴州茅臺!”
那四個女子以相同的動作,將茅臺放在元寶面前。
然后是蓮花白、竹葉青、波斯葡萄酒……
然后忽然間進來的不是美女,而是一個上身赤條條的大漢。
這個大漢一言不發,在被打破的船洞邊量量度度,然后忽然出掌,如削豆腐般將原來的洞口削成方形。
這大漢再在洞口比比,就站到船艙正中央,兩手一上一下伸出。
元寶他們好奇的看著大漢,正想出言發問,忽然“嗖”地一聲,有物體破空聲自外傳入。
大漢馬步奔穩,“嗖”的聲音,落在他手上。
他手上已多了一張漆黑亮晶晶的木桌子。
他將木桌放在船艙中央,退出。
清脆嘹亮的聲音,又從遠處傳來:
“珍珠丸子!”
元寶皺起眉頭,說:
“珍珠丸子也算名菜?”
元寶正想笑,忽然閉起嘴,滿臉驚訝的注視著中央的木桌。
木桌上正放著一籠剛端進來的珍珠丸子,熱氣騰騰的還在冒氣。
蕭峻看看這一道菜,臉上的表情,絕對比元寶更加驚訝,其他人的表情也差不了多少。
因為這真是名副其實的“珍珠”丸子,每一個滾圓的丸子上,都有一顆直徑近一寸的珍珠嵌在上面。
白亮亮滾圓圓的珍珠!
元寶真的嚇了一跳!
“你現在該相信我的話了吧!”田雞仔的聲音,忽然從洞外傳來。
然后,是他得意之極大笑聲。
元寶嘆了口氣:“想不到,雞仔也有長大的時候!”
“雞仔本來就會長大的,”田雞仔愉快的說:“你沒有看過,公雞冠,都非常美麗嗎?”
“你是會下蛋的公雞!”元寶說:“不但做事漂亮,還會變錢。”
“對,對極了!”
田雞仔看起來好像并沒有變得太多,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能夠坐著的時候還是不愿走路。
只不過現在他坐的已經不是那張有木輪的椅子,也用不著自己用手推。
他是被人抬進來的,舒舒服服的坐在一張織金軟榻上被四個高大健康而美麗的女孩子抬進來的,每個女孩子都有一雙修長而結實的腿。
元寶居然認得其中一個,兩條腿長得最結實最好看的一個。
他當然不會忘記這個女孩子,他雖然并不多情,卻也不會忘恩負義。
這個女孩曾經不顧一切的去救他,當然也不會忘記他。
可是現在她看到他的時候,卻好像沒看見一樣。
所以元寶也只有假裝從來沒有看過她,不管她是為了什么不去自由自在的走江湖賣藝,也不管她為什么要裝得和元寶不相識,元寶都不想拆穿她的秘密。
空艙已經不空了,田雞仔也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田雞仔。
元寶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半天,然后才問他:
“剛才你是不是說我講的話對極了?”
“好像是的。”
“其實是不對的,完全不對。”元寶說:“其實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完全都是放屁。”
“放屁?”田雞仔笑了:“你的嘴巴會放屁?”
“不但會放,而且放得其臭無比。”
“哦。”
“公雞是絕不會生蛋的,不管是大公雞也好,是小雞仔也好,都一樣不會下蛋。”元寶說:“銀錢也不會自己變出來。”
“哦!”
“田老爺子管教兒子一向是有名的,就算有錢,也不會拿給你。”元寶說:“就算拿給你一點,也不會讓你這么樣胡亂折騰。”
田雞仔嘆了口氣:“老實說,我每個月拿的月例銀子,比大三元門口那個賣花的老太婆還少。”
“那么你怎么會忽然變得這么闊氣起來了?”
“你猜呢?”
“如果我猜不出,你一定會認為我是個笨蛋。”元寶說:“如果我猜出來,你也不會承認的。”
“那倒說不定!”田雞仔道:“如果你真的能猜出來,說不定我就會承認。”
“你真的要我說出來?”
田雞仔嘆了口氣:“現在我就算不要你說恐怕也不行了。”
元寶大笑。
“你實在是個聰明人,簡直已經快要跟我差不多聰明了,我一定要先敬你幾杯。”他居然好像是個好客的主人一樣問田雞仔:“你要喝什么?是二十年的女兒紅?還是竹葉青?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千萬不要客氣。”
田雞仔笑了:“主人究竟是你還是我?”
元寶的回答就好像他平常說的那些怪話一樣,又讓人不能不覺得很驚訝。
“都不是。”元寶說:“主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那么你認為主人是誰?”
“是李將軍。”元寶一本正經的說:“三笑驚魂李將軍。”
田雞仔盯著他看了半天,才說:“主人為什么會是李將軍?”
元寶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慢吞吞的說:
“李將軍來無影,去無蹤,江湖中誰也沒有看見過她的真面目,更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元寶說:“可是就在這個月里,忽然間大家全都知道了。”
他問田雞仔:“你想不想得通這是什么道理?”
田雞仔也不回答,卻反問:“難道你已經想通了?”
“這個道理其實是人人都能想得通的,”元寶說:“比我笨十倍的人都應該能想得通。”
元寶很認真的告訴田雞仔:
“江湖中突然有那么多人知道了李將軍的消息,只因為有個人故意把這個消息走漏出去了。”
這道理確實誰都應該想得通的,但卻很少有人會這么想。
因為這其中還有個大的關鍵,誰也想不通!
——走漏消息的這個人是誰?他怎么會知道李將軍的行蹤?為什么要將這么重要的消息告訴別人呢?
元寶先解釋最后一個問題:
“他故意將這個消息走漏出去,讓李將軍的對頭都趕到濟南來,大家混戰一場,殺得天昏地暗,他才好混水摸魚。”元寶說:“如果大家都死光了,那當然是再好也沒有。”
“有理。”田雞仔微笑:“你說的話好像多少都有點道理。”他問元寶:“可是這個人怎么會知道李將軍在濟南的?為什么別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其實他也未必知道。”
“這是什么話?”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其實他也沒有把握能確定孫大老板就是李將軍。”元寶說:“所以他一直等了十幾年都不敢動。”
“哦。”
“他不但在濟南呆了很久,而且是濟南城里數一數二的好漢,地面上的一舉一動都休想瞞過他的耳目。”
“哦?”
“最近他忽然發現地面上有點不對了,”元寶說:“城里忽然來了很多行蹤詭秘的陌生人,邱不倒屬下的警衛中忽然發現了一些新面孔,每個人都好像是從地下忽然冒出來似的。”
元寶嘆了口氣:“這些事當然也瞞不過他。”
田雞仔也同意:
“我想大概是瞞不過的。”
“所以他立刻就發現,已經有人準備要動孫大老板了。”
“很可能。”
“看到那些從未在江湖中出現的陌生人,他也很可能立刻就會想到他們都是高天絕近年來在暗中秘密訓練的殺手。”
“有理,”田雞仔說:“這一點孫大老板自己一定也會想到了。”
“任何人都知道高天絕很不好對付,這個人當然也知道。”
田雞仔嘆了口氣:“天絕地滅,趕盡殺絕,落在他們手里的人,非但全無生路,拼命得來的錢也要被他們刮光為止。”
元寶也嘆了口氣。
“要維持這么樣一個組織,是要花很多錢。”
“我明白。”
“可是我說的這個人已經在孫大老板身上花了這么多年的功夫,當然不甘心就這么樣眼看著高天絕一手把他搶過去。”
“如果是我,我也不甘心。”
“可是他也沒把握能斗得過高天絕。”
田雞仔又嘆了口氣:“如果是我,也沒把握。”
“所以他就索性把大家都弄到濟南來,讓大家斗個天翻地覆。”元寶說:“等到大家斗得精疲力盡、死的死、傷的傷,他就可以出來撿便宜了。”
田雞仔微笑:
“你說的這個人,聽起來倒好像是個聰明人,而且聰明極了。”
“他確實是的,這么聰明的人連我都少見得很。”
“你看他比起你來怎么樣?”
“比我當然還要差一點,”元寶忽然問田雞仔:“你看他跟你比起來怎么樣?”
“他跟我不能比。”
“為什么?”
“因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說到這里,其實大家都已猜出元寶說的這個人是誰了。
可是這句話從田雞仔自己嘴里說出來,大家都是難免要吃一驚。
元寶又在嘆氣:
“你為什么一定要自己說出來?你自己說出來多不好玩。”
“你要我怎么樣?”田雞仔微笑:“難道一定要等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著要我說出來的時候你才覺得好玩?”
“那也不好玩。”元寶說:“其實這件事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好玩。”
“為什么?”
“因為死的人太多了。”元寶說:“最不好玩的是,有些不該死的人也死了。”
“哦?”
“牛三豹近年一直就呆在東海之濱,一定見到過我,所以想把我抓住,利用我來要脅我家里的人,幫他們來對付李將軍。”
“所以他們都死了。”田雞仔道:“我認為他們死得并不冤。”
他又說:“邱不倒死得也不冤,高天絕手下那些人死得更不冤。”
元寶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忽然用一種很嚴肅的態度問他:
“柳金娘呢?柳金娘死得冤不冤?”
田雞仔忽然閉上嘴不說話了。
“你在孫大老板家里當然有內線,你的內線就是柳金娘。”元寶說:“她出自深宮,見多識廣,對孫大老板的身體骨骼構造比誰都了解,她早已看出孫大老板不是個普通生意人,而是位身懷絕技的內家高手,這一點是絕對騙不過她的。”
田雞仔還是閉著嘴。
元寶又道:
“她也是個人,而且是個寂寞的女人,遇到了你這種男人,她當然只有投降。”
孫大老板的錢太多,事也太多,身邊一些人的私生活,就不能管得太多了。
如果一個男人總認為自己只要招招手,女人就會跟他一輩子而且一輩子都會等著他再招第二次手,那么這個男人就難免會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了。
“我想你一定已經跟柳金娘暗中來往很久,”元寶對田雞仔說:“田老爺子表面上雖然好像不聞不問,其實什么事都瞞不過他的。”
元寶嘆息道:“他沒有反對你們交往,因為兒子如果風流一點,做爸爸的通常都不會反對的,甚至連做媽媽的都不會反對,父母們通常只反對自己在外面交朋友,”元寶說:“就因為田老爺子知道你和柳金娘之間的關系,所以不相信她會死于情殺,所以才會主動調查這件事。”
“有理,”田雞仔苦笑:“你說出來的話為什么總他媽的有點道理。”
“現在有關這件事的人差不多都已快要死光了。”
元寶說:“孫記商號里的大小管事,當然有很多是你的兄弟,如果你能捕殺大盜李將軍,這些生意買賣當然就全都順理成章變成了你的。”
“有理。”
“就算沒理,也會變成有理的。”元寶說:“李將軍的財產本來就是贓物,你殺了李將軍,還有誰敢追究這些贓物的下落?就算有人心里會這么想,也沒有人敢來碰花旗門。”
元寶說:“那時候天下英雄一定都會挑起大拇指來說,田大少爺真是了不起。”
田雞仔大笑:
“其實只要有你說這么樣一句話就夠了。”
“蕭峻呢?”
“蕭堂主當然是捕殺李將軍的最大功臣之一。”田雞仔笑道:“可是自從他執掌丐幫刑堂之后,當然已不會將這些身外錢財看在眼里。”
“高天絕呢?”元寶又問:“你不怕高天絕?”
“本來我是怕的,怕得要命,”田雞仔道:“幸好現在已經有人替我解決了這件事。”
“誰?”
“銀電夫人,無聲霹靂,和你那位湯大老板,”田雞仔故意嘆了口氣:“他們不是兩敗俱傷,而是四敗四傷,傷得雖然不重,也不太輕。”
元寶的臉色變了。
田雞仔笑得更愉快:“可是你一點都用不著擔心,因為我們是朋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絕不會對他們一點不客氣的。”
“你準備對我們怎么樣!”
“我準備花九千兩銀子替你備兩匹最好的馬,一輛最好的車,把你們一起送回東海之濱。”田雞仔的態度忽然變得很誠懇:“你離家已經很久了,老太爺一定已經在擔心。”
他的態度不但誠懇,而且嚴肅:
“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會對我怎么樣的,因為我做的并不是壞事,我只不過抓住了一個大盜而已,所有人都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也絕不會臉紅的。”
元寶苦笑:“就算以后有人稱你為大俠,我看你也不會臉紅的。”
田雞仔的臉果然沒有紅:
“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大俠的,那時候蕭堂主一定也已榮任丐幫幫主,我們三個人互相照顧,江湖中就全都是我們的天下了。”
他越說越愉快,笑得已經連嘴都合不攏來。
元寶也陪著他笑,笑得也很愉快。
“所以現在你們兩位就該成全我,讓我把這位李將軍帶走。”田雞仔說:“我這一輩子絕不會忘了你們的好處。”
“你一定要把李將軍帶走?”
“不錯。”
“那么你就走吧,”元寶忽然不笑了,嘆著氣道:“只不過這趟路可遠得很,而且一去之后,就永遠回不來了。”
“你說的是什么路?”
“當然是有去無歸的黃泉路。”
“黃泉路?”田雞仔問:“我為什么要走到黃泉路去?”
因為李將軍早就去世了。”元寶說:“你要去找他,不走黃泉路怎么找?”
田雞仔微微變色,盯著元寶看了半天,又露出笑容:
“李將軍雖然受了點傷,可是我保證他一時半刻還死不了的。”
“那么他的人呢?”
“就在那里。”
“在哪里?”元寶問田雞仔:“我怎么看不見?”他眼珠子直轉,最后才停留在郭滅身上:“難道你說的就是他?”
“除了他還有誰?”
“難道你認為他就是三笑驚魂李將軍?”
“難道他不是?”
元寶忽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就好像一輩子都沒有聽過這么好笑的事。
“如果他就是李將軍,那么,我一定就是楚香帥了。”他指著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像不像楚香帥?”
田雞仔居然還能沉得住氣,等元寶笑完了之后才問:“他不是李將軍?”
“當然不是。”
“那么他是誰?”
郭滅一直坐在那里,臉上帶著欣賞的笑容,就好像在看戲一樣看著他們,直到這時候才開口:
“我姓郭,叫郭滅。”
田雞仔怔住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元寶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樣。
無論誰忽然聽到這種事的時候都會變得這樣子的。
可是田雞仔畢竟和別的人有點不一樣,他臉上居然很快又露出了微笑。
“想不到,實在想不到。”他帶著微笑說:“俠蹤已十余年未現江湖的郭大俠,想不到居然又在這里出現了,這實在是天大的喜事!”
“你不信?”元寶替郭滅問。
“天絕地滅縱橫江湖時,我好像還在穿開襠褲,要尿尿的時候總是尿得一腿一腳,怎么能見得到當世大俠的真面目,”田雞仔道:“我既然從未見過郭大俠的真面目,又怎么敢不相信這位朋友就是郭大俠。”
他嘆了口氣:“我只不過覺得有件事不太對而已。”
“什么事不對?”
“高夫人與郭大俠久別重逢,本來應該高興得要命才對,”田雞仔說:“可是高夫人非但沒有高興得要命,反而好像一心只想要郭大俠的命。”他問元寶:“你是個天才,你比我聰明,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元寶不能告訴他,這是他們夫妻父子間的隱秘,他怎么能告訴別人。郭滅卻黯然道:“因為我不但害了她一生,讓她終生殘廢,她苦心組織起來的“天絕地滅”也因我而瓦解,她要殺我,無論用什么方法都是應該的,我絕不怪她。”
田雞仔吃驚的看著他,看了半天:“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郭滅也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為了李將軍。”
田雞仔更吃驚。
“你說你是為了李將軍而夫妻反目的,所以你才砍斷了她的一只手,她才要殺你?”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子的。”
田雞仔又笑了:“我不信,我也不明白,你說的這個故事實在不好聽。”
田雞仔當然不明白,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
元寶卻已經明白了。
——郭滅與李將軍相見時,高天絕隨后而來,妒恨交進,姐妹成仇,在那種情況下,難免會動起手來。
——李將軍的武功也許本來就比高天絕差一點,也許因為心里多少有點難受羞慚,所以幾乎死在她妹妹的手里。
郭滅當然不能讓她死,也許出手幫了她一招,也許替她撐了一招。高手相爭,連一招都差不得,所以高天絕一條手臂就被砍斷了。
元寶相信這件事一定是這樣的。
雖然這只不過是個大致的情形,其中的細節他當然還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這一部分的細節已經完全是別人的隱秘了,如果別人不說,他是絕不會問的。
他最多也只不過是覺得有些好奇而已。
——李將軍為什么孤身遠走,單獨去撫養他們的兒子?以致郁郁含恨而死。
——郭滅為什么要單獨到濟南城,化身為億萬巨富孫濟城?
這其中當然另有隱情,田雞仔當然更不知道。
“不管你說的這故事好不好聽,能夠編出這么一個故事來的人,也算很不容易了,我實在已經很佩服你。”田雞仔又恢復笑容:“所以只要有一個人能證明你真的就是郭滅,我就相信你說的這個故事。”他看著元寶:
“你當然是不能證明的,現在不管你說什么,我恐怕都不會相信。”
蕭峻的人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到了遠方,到了遠方一個破舊小屋里,一張破舊的木板床邊,陪著一個終日咳嗽的婦人,看著她在貧窮衰弱孤苦悲傷中慢慢的因悔恨而死。
她始終沒有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可是她也始終沒有埋怨過他的父親。
她悔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
蕭峻慢慢的轉過身,面對田雞仔,蒼白的臉上仿佛又有了紅暈。
田雞仔從來不怕別人看的,別人要看他,不但證明他是有名的人,而且相當好看,所以不管什么人看他,都會讓他覺得很高興。
但是現在他一點都不高興,因為他已經發現蕭峻的眼色里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怨毒之色,忽然冷冷的問他:
“我能不能證明?”
“你?”田雞仔笑得已經有點勉強:“你要證明什么?難道你能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我不能。”
田雞仔笑了,笑的時候卻不長,因為蕭峻已經接著說:“我什么都不能證明,也不必證明。”蕭峻冷冷的說:
“因為我絕不會讓你活著離開這里。”
“難道你要殺我?”田雞仔真的吃了一驚:“我們一向無冤無仇,而且一直是好朋友,你出了事,我總是站在你這一邊,你來找我,我總是幫你的忙,現在你居然要殺我?”他當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有嘆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你?”
“你沒有。”
“那么你是為什么?”
“我不為什么。”
“你不為什么就要殺我?”田雞仔更驚訝:“你是不是忽然中了這個人的毒?是不是忽然瘋了?”
蕭峻沒有回答這句話,外面卻忽然有個人替他回答。
“他沒有瘋。”
一個很和平的聲音說:“只不過有些事你還不知道,他也不能說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