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全然摸不著頭腦,他認得這咆哮的大漢就是當日出城時攔下自己的民壯,叫做牛大力,卻不知道為什么再次見面竟像有深仇大恨一樣。
只見這金剛也似的大漢三兩步就沖到了秦林身前,粗大的身子帶起一陣疾風,咬牙切齒神情頗為不善,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揪他脖領子。
張建蘭、白斂一眾學徒見狀大驚,趕緊朝兩邊遠遠躲開,生怕被這蠻牛般的大漢撞上——瞧那勢頭碰上了就得筋斷骨折,豈不是一場無妄之災?
陸遠志和青黛站在秦林左側,牛大力沖過來時小胖墩呆了一呆,待看清這來路不明的大漢要揪秦林的衣領,小胖墩踏前一步想和對方理論,不料秦林卻把他輕輕推開。
秦林推開陸遠志,自知力氣和牛大力相差太遠根本沒法硬拼,本來準備側身讓過他這一撲,再施展捕俘拳的“卡脖摜耳”打他太陽穴,就算對方練了硬氣功也得好一陣頭暈眼花。
孰料青黛就在秦林側后,驚訝之下竟忘了閃避,秦林正要避到側面施展捕俘拳的時候才看見她所站位置,如果避開牛大力的沖撞從側面使“卡脖摜耳”,收不住勢頭的牛大力必然撞上青黛。
無奈之下,秦林只好雙手交叉向上一舉,正架在對方手腕上,只覺得一股蠻橫無比的力道沿著胳膊傳下來,這一擊之下非但雙臂骨頭差點裂開,甚至連全身骨骼關節都在咔咔作響。
原本他使的這一招是捕俘拳的“上架彈踢”,雙手上架之后借敵人之力快速回擺,同時起左腿彈踢對方小腹,招式十分凌厲。
可秦林只是十五六歲的少年身體,對方則是虎背熊腰的大漢,單單“上架”他已然竭盡全力,哪兒還有余力“彈踢”?心頭早已叫苦不迭。
牛大力這一抓雖未盡全力,但竟被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少年人擋了下來,他也略微錯愕,接著出手又要抓來。
“咳咳,”正在替老婦人診脈的龐憲眉頭緊皺,冷冷的道:“奇怪,這是來醫館治病的,還是來武館打擂臺的?”
牛大力聞言恍然大悟,這還是在李神醫的醫館里呢!他趕緊把舉起的手放下來服服帖帖的垂在大腿旁邊,回過頭去,半呵著腰恭恭敬敬的道:
“治病,當然是來給俺娘治病的。小的是個粗人,不懂禮數,沖撞了龐大夫,莫怪,莫怪!”
龐憲冷著張臉,鼻子里哼了一聲,沒理會牛大力,自顧著按部就班的讓老婦換了只手繼續診脈。
牛大力臉色蒼白,腦門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子往下落,偌大個身子竟瑟瑟的發起抖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朝龐憲磕頭賠罪:
“龐大夫,小的錯了,您千萬別掛在心上,萬一給俺娘診錯了脈,小的就算上吊也后悔不及啦!”
青黛剛剛被牛大力這莽漢嚇得不輕,但她隨爺爺在蘄州荒山野嶺中奔波,毒蛇猛獸也見了不少,膽量可比普通女子大得多了,見牛大力朝龐憲下跪的窘態,她倒笑了起來,低聲道:“喂,秦師弟,你看那大漢真好笑……”
秦林可笑不出來,兩只胳膊像要斷掉似的,青黛無意中扯了扯他胳膊,疼得他呲牙咧嘴。
龐憲聽了牛大力的言語,卻是又好氣又好笑,斥道:“醫者父母心,便是死仇大敵求上咱醫館,我也替他仔細診療。歧黃乃濟世之術,吾輩既然懸壺濟世,豈會以醫術要挾、報復病人?你這人太不曉事!”
牛大力哦了一聲就從地上爬起來,指了指秦林,樂呵呵的笑道:“那感情好啊!龐大夫真是好人,您要治好俺娘的病,俺也就不和這小、小兄弟計較啦。”
他本來想說小兔崽子的,臨到嘴邊了才改作小兄弟。
龐憲啞然失笑,知道和牛大力這種粗人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望著秦林說:“咱們這是醫館,不是武館,學醫須得心境平和方能通達歧黃,今后不準在外面惹是生非了。”
張建蘭與白斂對視一眼,頗有幸災樂禍之意。
只有秦林看出龐憲眼神中嘉許多過責難,原來龐憲眼力極好,已將剛才秦林推開陸遠志然后攔在青黛身前的經過瞧了個清清楚楚。
只不知這牛大力為什么如此激憤?
龐憲得了李時珍八成真傳,醫術頗為了得,很快就判斷出了牛氏的病癥:“病人脈象顯示她平日身體健康,只是去了濕熱瘴氣之地,中了溫瘧。此病來勢猛惡,最是要人性命,但只要及時治療,卻也不難痊愈。”
聽了龐憲的診斷,秦林暗暗點頭。他雖不是臨床醫師,倒也知道中醫稱瘧疾為溫瘧,病人忽而寒顫,忽而高燒,俗稱打擺子,在嶺南兩廣多見,是由按蚊叮咬傳播的傳染病,按蚊多生于潮濕溫熱的地方,也就是民間說的瘴氣之地。
只不過瘧疾的對癥藥是奎寧,即金雞納霜,產自南美洲的金雞納樹,現在肯定還沒有傳入中國,龐憲又如何救治呢?
就聽得龐憲胸有成竹的道:“青蒿就是治療溫瘧的良藥,此物辛,苦,寒,無毒,除治療溫瘧外,亦能治小兒風寒驚熱……”
秦林恍然大悟,往自個腦門上拍了一下,怎么把青蒿給忘了?嘿嘿,咱到底不是學臨床的呀。
瘧疾是熱帶、亞熱帶和暖溫帶多發病,中國湖廣、嶺南、江西、福建多發,這個惡魔在東南亞和非洲更是奪去了千千萬萬人的生命,據估算整個二十世紀死于瘧疾的患者,居然超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死亡人數!
奎寧,也即是原產南美的金雞納霜,在好幾個世紀里霸占了瘧疾的惟一對癥藥地位,但它有不小的毒副作用,并且治愈率也不算高。
直到七十年代越戰期間為了保障士兵健康,中國專家遍查古籍尋訪民間中醫中藥,發現了青蒿中提煉的結晶對瘧疾特別有效,才改變了奎寧獨霸天下的格局。它具有療效好,副作用小,治愈率高的優勢,得到了世界衛生組織的好評和資金推廣,是中醫中藥對全人類的重大貢獻。
秦林原來工作的地方距離不遠就有青蒿的種植基地和生產廠家,只不過作為和死人打交道的法醫,他對治療活人的藥物印象不深。
知道有治療瘧疾的特效藥,秦林定下心來。
青黛不知道秦林在想青蒿素的事兒,她只瞧見秦林臉色陰晴不定,一會兒憂愁煩惱,一會兒又像故作鎮定,還當他被牛大力嚇得不輕呢,便低聲“安慰”他:“秦師弟你怕什么呀!只要龐先生治好了那莽漢的母親,他就不會為難你了……哎,我說你這膽小鬼啊,看不出來還惹這么多事兒,你怎么招惹到他的?”
青黛身上帶著股淡淡的藥香,嗓音又清脆如銀鈴,呵氣如蘭。
秦林呆呆的出神,沒有理睬。
青黛順著他目光看去,醫館大堂與藥鋪之間有七八門火爐子,正熱氣騰騰的熬煮著藥物,有三四個伙計照管,既沒有熬干冒煙,也沒有水滾漫出,她左瞧右瞧也沒看出什么毛病。
忽然秦林急切的問道:“藥材都要熬煮么?”
青黛水靈靈的眼睛睜得老大,不明白秦林用意何在,遲疑道:“你說熬藥啊,自然是要熬的。”
秦林眉頭皺成了川字,想了想自己的身份是個初學醫術者,不便直接去告訴龐憲,便對青黛說:“青蒿用來治療瘧疾不能煎熬啊,否則高溫破壞了有效成分,就沒有療效了。”
“呀,本以為你沒學過醫,沒想到你還知道不少呢,怪不得爺爺說你處理蛇咬傷的手法很不錯!”青黛秀氣的眉頭一挑,好奇的看了看秦林,頓了頓又道:“肘后方載,青蒿一握,水二升,搗汁服之,治療溫瘧有奇效。搗汁就行了,的的確確不用煎煮。”
秦林暗笑自己杞人憂天。
中醫往往煎熬藥材制成湯劑服用,偏偏到了用青蒿治療瘧疾時,使用方法就變成了“搗汁直接服用”——也即是說,古代的醫學家們已經明確認識到青蒿對瘧疾的療效會被煎煮破壞,因此特別記錄了正確的服用方法!
也難怪嘛,我們是炎黃子孫,而炎帝正是嘗百草的神農氏……
龐憲診斷病情的同時,已有學徒磨好了墨、鋪開了紙,請他把處方寫下來再拿到藥鋪照方取藥,另外方子還要形成醫案以備將來查考,秦林看了覺得挺正規的。
龐憲揮毫之際,管家劉全從后堂走了來,一臉的喜氣洋洋,望著眾人大聲道:“龐先生,荊王千歲因您上次替世子瞧好了病,設宴請太老爺、三老爺和您,太老爺讓您收拾收拾,這就去吧。”
蘄州人有不知道大明皇帝的,可不知道荊王府的還真沒有,聽說龐憲替荊王世子瞧好了病,千歲爺還特意設宴相邀,大堂內外就響起了嘖嘖的贊嘆聲。
醫館的學生、伙計不好自夸,病人和家屬早就把大拇指豎了起來:“李家醫館,妙手回春!”
龐憲神色卻是淡淡的,不怎么當回事。
青蒿搗汁兌水治瘧疾,因為未曾煎熬直接服用,所以汁水是涼的,牛氏這會兒蓋了幾床棉被還冷得直哆嗦,有藥也灌不下去,龐憲打定了主意等她發熱時用藥,于是不緊不慢的寫著病案。
只寫了幾行字,李建方就陪著李時珍出來了,李時珍還是上山采藥時穿的玄色直裰,玉色絲絳,李建方則換了身新的青綢長衫,渾身上下收拾得一絲不茍。
見龐憲還在寫病案,李建方眉頭微皺:“龐師兄,荊王殿下設宴相待,不好讓千歲爺久等的。”
李時珍擺擺手,笑吟吟的道:“病人要緊,不著急。”說罷替擔架上的牛氏診了診脈,又踱著步子走到龐憲身邊,看他寫的病案,邊看邊微微點頭,自然是認為徒弟的方子對癥,病患必能得到救治。
雖然李時珍說不急,但龐憲總不能讓師父久等,筆走龍蛇寫完病案和處方,便拿給首徒張建蘭:“去藥鋪取兩束青蒿,兌水搗汁,待病人從畏寒變成發熱時服下,諒無大礙,一兩個時辰就有好轉。”
龐憲與師父李時珍、師弟李建元應荊王千歲之招離開了醫館,臨走之前他與秦林擦肩而過,低聲道:“那牛大力雖然粗魯,卻不是個壞人,身為本州民壯班頭平時行事頗為公正,又事母至孝……如果與他有什么恩怨,你還是及早化解了罷。”
秦林向龐憲點了點頭,感受到了對方真誠的善意,同時他也注意到張建蘭在看見龐憲與自己私語時,神情更加陰鷙了。
李氏醫館是三進院子,前面當街正中是醫館大堂,靠西邊是學堂,東邊則是藥鋪,規模不小。張建蘭拿著方子匆匆而去,不一會兒從藥鋪取了青蒿過來。
不少學徒躍躍欲試,準備承擔搗藥的任務,畢竟瘧疾病患在蘄州并不多見,親手搗青蒿藥汁也算難能可貴的行醫經驗了。
不料張建蘭在眾醫館學徒中掃視了一圈,最后奸狡的望著秦林:“秦師弟,你對藥性不熟,就從搗藥做起,先練練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