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在一旁冷眼相看,他已從陸遠志口中得知,知州張公魚張大老爺十分顢頇無能,慣作老好人遇事兩邊和稀泥,有時候寧愿自己挖腰包貼補也要息事寧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官,但寬仁厚道,還不失其為一個好人。
比如審案時遇到兩人爭一錠銀子夾纏不清,他總會判把銀錠一分為二,兩人各取其半,以求把案子糊涂抹過;若是這兩人仍然不服,他甚至會從自己官俸中取一錠銀來相贈,使這兩人息訟。
幸虧知州的火耗陋規收入不少,張大老爺家里又是兩淮鹽商,據說揚州有半座城是他家的產業,這才經得起如此糜費。并且上司見他這里訴訟平息,幾年沒一個老百姓到省城上訴的,三年一察的考語上還夸他“政清刑簡、斷事明白”,以致接連升官。
然而他如此胡來,做到知州已有入不敷出之感,萬一不幸官運亨通竟做到布政使、按察使的高位,一省的公事都如此亂搞,那么再多家產恐怕也得虧空干凈。
此時張公魚與威靈仙糾纏不休,一個說鐵證如山,一個連喊冤枉,張公魚氣得手直抖,搖頭晃腦的指著威靈仙斥責:
“人生在世,三綱五常,五常乃是仁、義、禮、智、信,人無信而不立,你殺人之后還不承認,有何信義可言?況且古書上曾說‘盜亦有道’,老兄是做大盜的人,又是道士,看來就是說的你了。噫,古人誠不我欺也!”
盜亦有道是莊子上的話頭,張公魚考進士讀的四書五經里面沒有這個,所以他穿鑿附會的理解錯了。
莊子又名南華經,是道教典籍,威靈仙倒是熟讀了的,聞言急得面紅耳赤:“大老爺啊,不是您這么解的,這句話是說強盜也有智,圣,勇,義,仁等品德,‘道’應做道德講,并不是說強盜里面也有道士啊……”
張公魚張口結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偏偏平時作為臂助的刑名師爺又不在身邊,只得喃喃的念叨:
“竟是這樣解的?本官倒要回去翻翻莊子的注疏,不過莊子并非我儒家名教之學,鄉試會試不用考的,你老兄若想求取功名,還得把心思花在四書五經的正道學問上,把八股慢慢做起來,所謂‘本朝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
張大老爺帶來的一眾衙役、地保,聽了這番呆話差點沒把鼻子笑歪了,情知他是大鹽商家里幾代人求神拜佛才供出來的寶貝進士,從小讀書讀得腦筋不大靈光的,你想笑吧,人家是頂頭上司,只能強忍住,憋得十分難受。
石韋卻沒耐心聽這兩個人廢話連篇了,被他們吵得頭昏腦脹,心道你張大老爺不要官威,我錦衣衛還要臉面呢,便大聲吼道:
“來人吶,把人犯押回州衙,動大刑細細拷問。想來這些江洋大盜都是頑皮賴骨,不大刑伺候,他紅口白牙是不會老實招認的!”
單看外貌,也知道黑臉絡腮胡的石韋絕對沒有呆頭呆腦的張公魚那么好說話,聽到大刑伺候四個字,威靈仙頓時兩眼發白直欲暈去,而他的兩個傻徒弟更是抱著哭成了一團,嘴里直念無量壽福、太上老君、原始天尊,就連佛家的如來佛祖和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亦有提及,一時間已把五洲四海滿天神佛求了個遍。
秦林壞笑,威靈仙師徒坑蒙拐騙本該有受點懲戒,看樣子也嚇得夠嗆了,便朝石韋施禮道:“石大人,請恕在下斗膽直言,恐怕這案子還真另有內情吶!”
石韋濃眉一挑,目光炯炯的看著秦林,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這“貴公子”與三個老道士究竟有何關系呢。
秦林用腳尖點了點地上的七星寶劍:“這柄劍至少價值紋銀百兩,什么人會用它來殺人劫財?這農戶就算家境小康,家里最多有十幾二十兩銀子,為了搶這點錢反而把價值高的寶劍扔掉,不合常情。
再者,這威靈仙師徒十分落魄,道袍破舊不堪,身上是一文不名,又怎么會有這柄昂貴的寶劍?”
石韋點點頭,沉吟不決。
張公魚迫切希望結案,見秦林出來“橫生枝節”,他勉強辯道:“這道士殺人之后心頭發慌,驚慌失措把兇器扔在此地,也合情合理嘛。至于窮道士何以有價高之寶劍,說不定是他祖傳的,便是穿破衣、吃劣食也舍不得賣掉,一直留到如今呢。”
說到這里,張公魚自己就說不下去了,這兩條根本前后矛盾嘛,既是視若珍寶的祖傳寶劍,歷經艱辛坎坷也不愿賣掉,又怎么會用來殺人,殺人之后還隨便扔掉?
立馬就鬧了個焦眉愁眼,若是別的案件,他好挖自己的腰包賠補,樂得落個眼前清凈,可這人命官司,難不成拿自個兒的命來賠?張大老爺雖然顢頇無能愛混充老好人,但離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境界似乎還差那么點兒。
既然沒能當場拿獲兇手,就由州衙的仵作開始驗尸尋找線索,這老仵作年紀在五十開外,一把焦黃的山羊胡子,動作卻是十分熟練。
他先用軟尺量了量尸體身長,對負責記錄的刑房書吏說:“死者身中,長四尺七寸(明裁衣尺每尺合34厘米),膚白,相貌中上……”
繼而伸手用兩根指頭在尸身臉上一捏,此時尸僵尚未出現,死者嘴巴隨之張開,仵作另一只手拈起銀針飛快的往喉頭一探,片刻之后拔出顏色光亮如初,又道:“喉頭無毒。”
最后才解開衣服查看傷勢,他用一根帶有刻度的細銅棒插入傷口測量深度,隨口報出:“左肩傷一處,長二寸深五分,肋下傷一處,長二寸深二寸五分,腹下傷一處長二寸深三寸,左臂傷一處……俱為利器所傷,其中肋下傷處直刺心肺,為致命所在。”
說到這里,老仵作閉口不言,望著知州張公魚。
張公魚不耐煩的揮揮手:“搗什么鬼?有什么你就直說!”
老仵作這才據實稟道:“各處傷口均皮肉翻卷鮮血流出,惟有腹下傷一處,皮肉不卷血跡黯淡,實系死后所傷。”
嘶~張公魚倒抽一口涼氣,知道這下麻煩大了。
那老仵作說完,深為敬佩的瞧著秦林,這腹下一處甚為蹊蹺的傷口,分明就是兇手殺人之后又拿七星劍來往尸體上刺了一劍,以便嫁禍于幾個道士的,這小哥年紀不大,眼力竟比公門中打滾數十年的還要毒,難不成是廠衛里的少年高手?
牛大力悄聲對秦林道:“這老仵作姓焦,在州衙干了三十來年,手法極為老辣。”
秦林朝焦仵作點頭笑笑,仵作有這般本事并不稀奇,自大宋提刑官宋慈著洗冤錄以來,法醫工作日漸昌明,每有命案仵作必須做相當嚴謹的檢查,并填寫規范化的尸格(尸體檢驗報告)。
刑房書吏按焦仵作的稟報填好尸格,并由他按手印畫押,這才呈送給知州張公魚。
可憐張大老爺讀了一輩子圣賢書,拿起輕飄飄一張尸格卻有如千鈞重,半晌默然。
秦林趁熱打鐵:“威靈仙師徒只攜帶了一個小包袱,裝不下這柄七星劍的,如果還有疑問,大老爺完全可以派人去他們來的官道上沿途查問,看是不是他們帶的這柄劍。”
張公魚十分氣沮,自信心完全消失:“你說不是那就不是罷,唉,算本官倒霉……”
威靈仙師徒對秦林千恩萬謝,兇器既然不是他們的,殺人的嫌疑就洗脫了大半。
“貧道下次開爐煉得九轉金丹,一定要送幾顆給秦先生,服下去雖不能白日飛升,至少也可長命百歲。”威靈仙信誓旦旦的說。
“得了吧,”秦林趕緊擺手推辭:“我可不敢嘗你的金丹,吃下去說不定還沒長命百歲,反倒一命嗚呼。”
威靈仙干笑兩聲,雖被秦林揶揄,但解脫嫌疑之后心情極好。
幾家歡喜幾家愁,威靈仙師徒喜笑開懷,張公魚張大老爺就極度郁悶了:這案子既然不是當場人贓并獲,以他的本事要想破案,只怕難如登天。
好在張大老爺呆而不笨,怎么的也是三甲進士出身做過六年地方官,很快就把官威抖起來,問跟著的捕快班頭:
“破案的事情就著落在你身上,這人命官司和本大老爺的考語前程有干系,也和你的尊臀有些干系,說不得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到時候捉不到真兇,老爺我也只好鐵面無私了。”
州衙有皂、捕、壯三班衙役。其中站班皂隸在知州升堂時拿水火棍站堂威,打犯人板子,知州坐轎出門他跑前面扛官銜牌、鳴鑼開道;牛大力領的壯班民壯,負責把守衙門、倉庫、城門、監獄,巡邏城鄉道路,進剿土匪強盜;捕班快手則專管傳喚原被告和證人,偵破大小各種案件,緝拿罪犯到案。
捕快平日里掌紅吃黑,權力不小,辦案有“跑腿錢”、“鞋腳錢”、“酒飯錢”、“寬限錢”等等名目的陋規常例,油水十分豐厚。
但發生人命重案的時候,就輪到捕快頭疼了,規定有三日五日的“比限”,命案三日后抓不到真兇,捕快就得挨十板子的打,到第五日還沒抓到就升成二十板子,要是運氣不好一兩個月還沒破案,就得足足吃好幾百板子,兩條腿打的鮮血淋漓,還得一瘸一拐的去查案。
本州的捕快班頭姓崔,是個五短身材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聽到知州張大老爺設下了比限,立馬急得腦袋冒汗:
這蘄州城內有荊王府的儀衛司和錦衣衛百戶所,城外各處有蘄州衛五個千戶所的駐軍,長江江面又有江防道管轄,除了膽大包天的白蓮教,有哪個不長眼的土匪強盜到這里來送死?一向太平無事,州衙捕快抓抓小毛賊還湊合,遇上人命案子自己心頭就先怯了三分。
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見秦林神情坦然自若,仿佛智珠在握,看起來壯班張大老爺和石大人都對他態度不錯,牛大力還和他挺熟的。
崔捕頭情急智生,挨過去期期艾艾的道:“牛班頭,你可與這位秦少爺相熟?秦少爺多半知道這案子真兇到底是誰吧?可憐小人被上司設了比限,眼看屁股就要遭難,還請秦少爺救小人一命。”
石韋與張公魚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秦林身上。
張公魚是自己拉不下臉來求人,否則他早想問問秦林了;身為錦衣衛百戶的石韋則想看看,這個年紀輕輕的“貴公子”究竟有何本事,敢在命案現場指手畫腳?瞧他胸有成竹的樣子,莫非已經鎖定了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