蘄州城西郊的一處早已廢棄的廟宇,不知道當年供的究竟是佛是道還是明尊,瓦頂殘缺不全,磚墻坍塌破敗,臺階上生滿了青苔,石縫中長出荒草。
廟門外的樹林中,老鴉哇哇的聒噪,正應了那句枯藤老樹昏鴉,把傾頹的破廟裝點得越發凄涼。
咔嚓,有人踩斷了枯枝發出聲響,忽然之間便鴉聲大作,成群烏鴉撲扇著翅膀騰空而起,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在空中飛舞盤旋,宛如來自幽冥的怨靈。
王財極快而又極小心的走向破廟,他身穿密密排扣的短衫,腰系搭膊,打著綁腿,足蹬牛皮快靴,顧盼間一副精明強干的樣子,絲毫沒有之前作為指揮使府上管家時的市儈氣息。
看了看周圍沒人,王財小心翼翼的走進廟門。
破爛不堪的大殿,已有人等了多時,但見這人身材極其魁梧卻瘦得不成樣子,似乎全身就剩下副骨頭架子,頭發花白,背負著的雙手卻足有蒲扇大,指節暴突,青筋虬結。
魁梧老者正望著大殿上零落不堪的塑像神游天外,背對著廟門,可他竟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王財剛剛走進廟門,便陰慘慘的道:“我等你半個時辰了。”
王財神色有些落寞:“在這兒十多年了,要把線索全抹去,可得花點工夫。魏長老,下一步堂里準備怎么安排?”
那魏長老卻沒有立刻回答,低下頭思索了一會兒才道:“你在王家這么久,還沒有盜得指揮使的關防印信,堂主很不滿意。”
王財神色大變,急忙辯解道:“王進賢別的不怎么在意,只把關防印信捏得很緊,屬下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對,所以屬下才設計抓小兔崽子的把柄,逼他替咱們盜關防印信。”
魏長老的聲音依舊不帶一絲感情:“可你不該把那錦衣衛引去。”
“當時屬下搪塞不過,又想他區區校尉必定不敢把指揮使如何,讓他去詐唬一番,咱們說不定更能拿捏住小兔崽子,”王財說著,聲音就越發變得頹喪低沉:“可沒萬萬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校尉竟真敢搜指揮使的宅子,竟真的把案子破了……”
事實上王煥力氣身子被酒色掏空,力氣極小,根本就沒把柳絮掐死,她只是昏過去而已,很快就又醒轉,慢慢爬到門口準備呼救。
這時候一直監控事態進展的王財就出手掐死了柳絮,然后拎起來隨手扔到床上,也沒在意尸體是俯臥著的。
秦林恰恰從尸斑的位置推斷尸體并非像王煥說的仰面朝天,從而發現了端倪。
王財萬萬想不到,十余年處心積慮,卻因為細節上的小小疏失,最終功虧一簣。
此刻他嘆息自己時運不濟,豈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連站在大殿上的魏長老似乎也低頭輕輕喟嘆了一聲,半晌之后說:“兩月前高師侄突然在蘄州失去了下落,你身在指揮使府,可有他的消息嗎?”
王財搖搖頭:“屬下不知。照說高師兄開壇傳教的動靜也太大了些——因教主的關系,高師兄總想替本教立個大大的功勞,這個心思屬下也懂,因此衛所這邊盡量替他尋了方便,可后來被錦衣衛盯上,屬下就愛莫能助了,自他逃出蘄州南門,就完全失去了聯絡。”
大殿頂上破了老大個洞,魏長老抬頭望著洞口處的天空,沉默許久之后才慢慢道:“可惜。高左使一直在追查他兒子的下落,本來你如果打探到高師侄的消息,本長老稟明高左使,也許你不必死的。既然你一事無成,又被錦衣衛揭破了身份,那就說不得了。”
王財渾身巨震,繼而苦笑起來:“屬下死不足惜,只可惜在蘄州苦心經營十余年,竟壞在一個小小校尉手上!”
魏長老冷冷的道:“沒關系,高左使和堂主都另有安排,總叫朝廷官軍到不了麻陽。”
“就憑那幾個裝神弄鬼的雜毛?”王財說起來十分不屑。
魏長老聲音如同鋼鋸刮過鐵板,難聽至極:“賜你早日回歸真空家鄉,歸于極樂之地,享那無盡仙福,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好、好!王財咬牙問道:“那屬下的家小……”
魏長老極不耐煩的搓了搓手:“堂主自有安排。這里有筆墨,以你的聰明,自然知道該怎么寫給鷹爪孫。”
王財明白教中手段,登時臉色變了幾變,可看到魏長老那雙可怕的手,他的所有反抗之意都煙消云散了,只得長嘆一聲,拿起紙筆刷刷的疾書。
與此同時,左手悄悄從懷中取出一物,忍住疼痛將它狠狠的印進了掌心。
片刻已經寫完,將紙筆放在供桌上。
魏長老把那篇文字看后,點點頭,又道:“教中規矩你總該知道吧?”
王財將手中捏著的物事遞過去,一朵小小的黃澄澄的蓮花,與此前秦林得到的蓮花形制完全相同,只不過那一朵是羊脂白玉雕鑿而成,王財的則是用黃銅鑄造。
魏長老背負著的手在空中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不知怎的王財手中那朵銅蓮花便不見了蹤影,而攤開的掌心里則多了只小小的瓷瓶兒。
自始至終,魏長老竟沒有回過一次頭。
“好,好一記天羅地網捜魂手!”王財慘笑著,心知魏長老如此舉動不無警告的意味。
他也不拖延,立刻揭開瓷瓶的塞兒,一仰脖子喝了,只消片刻便渾身顫抖著軟倒,在地上抽搐幾下就吐出了此生呼吸的最后一口空氣。
魏長老仍舊背負著雙手,緩緩跺到坍塌的圍墻邊,忽然舉起雙臂一振,足尖在墻頭輕點,身形便如一只大鳥般凌空飛起,沒入廟外面的密林之中。
哇——烏鴉紛紛驚飛。
…………
沒過多久,烏鴉們就迎來了第二撥客人。
蘄州認識衛指揮使府上王管家的人不少,錦衣衛、州衙全力搜捕,很快就找到沿途看見過他的目擊者,偱路找到了破廟。
秦林辨認地面上的足印,甚至發現了王財踏斷的枯枝,他打個手勢,示意目標就在廟里。
錦衣衛士們繡春刀出鞘,韓飛廉分派軍余們四下散開把廟團團圍住,親自領幾個兄弟從正門殺進去,同時秦林也帶著人從圍墻的缺口沖進廟中。
大殿前面,布滿荒草的中庭,赫然躺著王財的尸體,旁邊散落著紙筆。
秦林撿起那張紙細看,在這份遺書上王財承認了罪行:那晚柳絮只是被王煥掐暈,是王財見色起意試圖渾水摸魚,見柳絮竭力反抗,一時怒火沖頭就把她掐死了,并且趁機推到少爺王煥身上。
眾錦衣衛弟兄見秦林撿起紙看,都流露出羨慕之意,他們要么是世襲軍戶要么就是前線立功受的保舉,大多數校尉乃至小旗都不識字的,而大明子民對讀書人的敬仰簡直深入骨髓。
韓飛廉問寫的什么,秦林便一五一十的念給大伙兒聽了,韓飛廉把手往他肩上一拍,喜道:“好了,這下子案件查得水落石出,而且兇犯自己服毒死了,連開堂問案都可以省下。”
秦林點點頭,然后蹲下仔細檢查著死尸,剛剛拿起裝毒藥的小瓷瓶眉頭就皺成了川字——王財所服的毒藥竟然和他從高豺羽那兒得到的完全相同!
這只是一個巧合嗎?
一個暴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王財這狗奴竟敢如此狂悖無禮,本官要把他腦袋擰下來當夜壺用!”
指揮使王進賢帶著親兵騎馬急匆匆趕來,他老婆劉氏也騎在馬上,王煥則由兩名健壯親兵用滑竿抬著,顛得臉色發白。
在后面一點兒,張公魚帶著州衙眾人,石韋領著百戶所的總旗、小旗們也聞訊趕來了。
王進賢氣勢洶洶的走進廟里,看見地上躺著的王財倒是吃了一驚,作為世襲指揮使他倒是認得字的,把那張遺書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見秦林在死尸上翻找檢查,王進賢鼻子里重重的哼了聲,照說秦林替他兒子洗清冤屈應該感謝,可他一則覺得本來就不是兒子殺的人,錦衣衛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二則又當眾冒犯他堂堂指揮使的虎威,現在自己不找秦林麻煩就算好的了。
倒是劉氏把兒子一拍:“還不謝謝秦長官?要不是秦長官找到真兇,你現在就‘絞監候’啦!”
王煥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又回來,心下對秦林是感激的,也佩服他不依不饒非得揪出真兇的勁頭,所以這番態度十分真摯,一揖到地:“多謝秦長官救命之恩!”
秦林對他印象不佳,點點頭就算答過了。
張公魚氣喘吁吁的走進來,看見遺書就眼前一亮,趕緊吩咐結案,又喊地保來把尸首拉去埋了。
眾人奇怪的是,秦林為何蹲在尸首旁邊細細檢查不休?這不明擺著嗎,就是王財殺死柳絮,知道被秦林追查到自己頭上,他就畏罪自殺了。
直到石韋率大批錦衣衛士趕到,秦林才站起來,朝石韋施禮道:“石大人,標下斗膽請您下令,讓除張大老爺、王指揮使加上咱們錦衣衛弟兄以外的人都退出院子。”
石韋嘴微微一張,眼睛里陡然精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