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子拿起一張黃表紙在空中舞弄,云華子則手持寶劍望空虛指,口中念念有詞,忽然大喝一聲將令牌敲響,空青子便把黃表紙放進盛滿清水的盆中,再取出時整張紙都已打濕變黑,而中間卻有一部分仍然干燥,立刻顯出了彎彎曲曲的鬼畫符。
極易吸水的黃表紙入水不濕,反而顯出字跡,這不是太上老君降下的靈符么?
立刻就有許多好事之徒大聲叫好。
璇璣道長面有得色,在人群中巡視了一圈,問道:“哪位施主近來噩夢不斷、半夜驚醒、夢到惡鬼壓身?兩位大師即可替你捉鬼斬妖!”
“我、我!”一名神思困倦、看上去像沒睡醒的半老頭兒站了出來:“道長啊,不瞞您說,我都大半個月沒睡好覺了。”
璇璣道長便給小老頭兒一張黃表紙,讓他貼在胸前,然后霹靂一聲大喝:“遣神驅鬼,妖邪現形!”
云華子將靈符貼在寶劍上,足下不停,繞著老頭兒疾走;空青子端起香案上的瓷缽,灌了口清水,手捏劍訣朝老頭兒胸前一指,口中清水噗的一下噴出。
卻見小老頭胸前的黃表紙上,立馬顯出鮮紅的小鬼形狀,那小鬼張牙舞爪看起來十分囂張,顏色殷紅如血,就像人血凝結成的,雖是光天化曰之下,它突然顯形也極其詭異可怖。
嘶~~百姓們齊刷刷倒抽一口涼氣,鬼啊妖的大家伙都只聽說過,誰在大白天看見了的?兩位大師果然不同凡響!
那老頭兒兀自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傻呵呵的沖著底下百姓們笑,直到眾人都提醒他看胸前,他才發現了黃表紙上的血鬼。
媽呀一聲喊,小老頭一個屁股墩就坐地下了,抖抖簌簌的求告:“原來、原來竟有這種惡鬼作祟,道長、大師,求你們救小老兒一命啊!”
璇璣道長頗有高人風范,微笑著把老頭扶了起來,仍叫他把顯出血鬼的黃表紙舉在手中,然后拂塵揮舞,大叫道:“三昧真火,煉妖伏魔!”
這次空青子和云華子沒那么爽快了,兩人你推我、我推你:“師兄來吧!”“師弟,請、請!”
旁人不知道這兩位大師怎么了,秦林也略為詫異,心念一轉便猜到了原因,登時又好氣又好笑。
璇璣道長明面上雖對兩位大師十分尊敬,實際卻完全相反,他背過身狠狠一瞪眼,空青子、云華子便不敢再推讓。
空青子仍用寶劍在空中虛劃,似乎費盡力氣與看不見的妖邪搏斗,累得滿頭是汗,最后嗖的一劍把老頭舉著的黃表紙挑了起來。
云華子則從香案上拿起凈瓶,含了一口,朝寶劍上刺著的黃表紙噴出。
這下子不得了,他口中竟然噴出了熊熊烈焰!
“三昧真火!”百姓們齊齊大聲驚呼。
醫館眾人見狀更加替秦林捏把汗,對方已經煉出三昧真火了,秦林怎么斗得過?
熊熊烈焰之中,黃表紙并沒有燒化,那鮮血淋漓的小鬼于火焰內越發猙獰,似乎就要飛出紙面,挖人心,吃人膽!
云華子振衣而叫:“此等妖邪已有五百年修為,單用三昧真火難以煉化,師兄快取天師符水,咱們水火相濟!”
空青子點點頭,飛快的從香案上艸起銅瓶,含了口水朝血鬼噴去,水霧與云華子噴出的三昧真火在空中交融。
“消了、消了!”眼尖的百姓發現黃表紙上的血鬼顏色漸淡,似乎掙扎扭動著不甘心失敗,但在三昧真火與天師符水夾攻之下,終于魂飛魄散。
空青子、云華子累得不輕,忙著擦額頭上的汗水,但并沒有多么得意,反而略為擔心的看著秦林。
算你兩個有良心!秦林笑笑,肩負七星寶劍,手托琉璃燈走上臺去,冷聲道:“三昧真火,雕蟲小技而已!”
璇璣道長發覺秦林目光落在凈瓶上面,便側過身來擋住,瞇著的眼睛里寒光一閃:“且莫光耍嘴頭厲害,空青子、云華子兩位大師道術通玄,威靈真人更已修得金丹大道,單是這三昧真火,你可練得出?”
秦林呵呵笑著,忽然一閃身繞過去,把凈瓶取在手中:“三昧真火有何難處?看我的!”
秦林也一仰脖子將瓶中物含了一口,果然不出所料,是烈酒而非清水,并且酒味之外另有古怪。
他也學著云華子那樣猛的噴出,也是奇了,空中又是烈焰熊熊。秦林頭戴逍遙巾、身穿月白色直裰、腰系絲絳、腳踏麻鞋,身背七星寶劍,手托青銅琉璃燈,口中噴出道道青藍色的火焰,單以賣相而論就把傻了吧唧的空青子、云華子甩了兩條街。
“好帥啊!”甲乙丙丁一塊拍手大叫,登時把全場氣氛煽動起來,百姓們全都跟著叫好,歡聲雷動,把前面空青子、云華子的威風蓋了下去。
秦林吐完三昧真火,趕緊拿清水漱口,然后似笑非笑的看著空青子師兄弟,因為早已識破了他們這點小伎倆。
所謂油鍋凈手,只是在油鍋底事先放了硼砂,稍微加熱便起了化學反應,在鍋中冒泡翻滾,看起來像是油鍋滾開,其實一點兒也不燙。
靈符顯字,則是用明礬在黃表紙上寫好了字,放進水里去沒寫字的地方便很快被打濕,浸過明礬的地方不容易浸水,便顯出了字跡。
妖邪顯形,是預先用姜黃水在紙上畫了小鬼,含著堿水噴過去立刻變成血紅色,就像小鬼一般。
浸濕的黃表紙在火焰中一時半刻不會燒起來,本是尋常,而空青子最后噴的則是白礬水,因堿水、姜黃染成紅色的小鬼圖案,遇到白礬立刻褪色,就像血鬼已經被煉化,魂飛魄散一般。
至于噴出的三昧真火嘛,乃是以白磷細末混在烈酒之中,白磷只要攝氏四十度便會自燃,從口中高速噴出,與空氣劇烈摩擦,便燃燒起來,看著像三昧真火,并且溫度也不高,不至于把自己燒傷。
單質白磷是歐洲化學家在十七世紀下半葉提煉出來的,萬歷初年的威靈仙怎么會有呢?
秦林在醫館做了同樣的事情,當然門清:砂、木炭、石灰和尿混合,加熱蒸餾就能得到白磷,料想威靈仙定是在用尿煉秋石的時候無意間煉出了白磷――和古代方士想煉長生不老藥,結果發明了火藥一個道理。
空青子、云華子推三阻四的表現也佐證了這個判斷,他們之所以不愿意含著這玩意,大概因為知道是從尿里面煉出來的,心理上難以接受吧。
想到威靈仙作為一種元素的發現者,竟然用它來裝神弄鬼,秦林又好氣又好笑,不過三昧真火老這么玩,不出問題嗎?白磷……“空青子、云華子,”秦林逼視著兩個眼神游移的家伙:“你們是從什么時候玩三昧真火的?不覺得胸口痛,有時候呼吸有些憋悶嗎?”
空青子嚇了一跳,云華子也面露狐疑之色:“你怎么知道的?”
原來白磷有劇毒,幸好它極不容易溶于水,在酒精中溶解度也不大,又是含在口中馬上就噴了出去,所以才不至于毒發;然而在口腔中的微量殘留,便已對人體形成了傷害,這兩個笨蛋玩三昧真火的次數多了,便難免受害。
虧得他倆知道白磷是從尿里面煉出來的,不怎么愿意去含,否則兩個笨蛋每天噴著玩,只怕老早就毒發身亡了!
秦林壓低了聲音笑道:“你們師父是不是從尿里面煉出一種可以瑩瑩發光的東西,把它磨碎了放在烈酒之中,噴出來就是三昧真火?這東西有毒,你們已經中毒啦!”
聽秦林說得頭頭是道,空青子、云華子兩個笨蛋嚇得臉青面黑,不住聲的央求秦林救命。
秦林便指點他倆:“今后不要亂耍這招了,就算要玩,事后也得趕緊用清水漱口……”
臺下觀看的百姓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只看見剛才還威風凜凜,用三昧真火降妖伏魔的兩位大師,竟像蒙童對待老師一樣,誠惶誠恐的沖著秦林點頭哈腰!不盡吃起驚來:難道咱們有眼不識泰山,秦大師才是世外高人?
“丟人現眼,你們師父怎么說的?”璇璣道長眼睛一橫,空青子、云華子齊刷刷打了個寒顫。
“秦公子,這個、對不住了。”
“咱們,嗨,沒辦法……”
兩個笨蛋退到一邊,都有些不好意思。
璇璣道長嘿嘿冷笑,知道油鍋凈手什么的多半已被秦林識破,但除了三昧真火也沒見他露出什么驚人藝業,便高聲叫道:“空青、云華兩位大師道心純樸,因而被你這殲猾之徒欺瞞,要哄貧道卻沒那么容易!咱修的金丹大道,你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道術,敢上門撒野?”
秦林呵呵一笑,擺足了世外高人的譜兒,半晌才愛理不理的道:“三昧真火雖然厲害,和我的玄都兜率火相比,就有如螢火之比皓月了。”
說罷,秦林將青銅琉璃燈一舉。
你!璇璣道長退了一步,小心戒備著那盞燈。
只見秦林伸出手指在燈芯上一撮,刷的一下火光燃起,這時天色已經昏暗,那盞燈燃得炎焰光明,遠近可見。
手搓燈芯便燃,這莫非是件法寶?
秦林老神在在的道:“此火非凡火,亦非空中火、石中火、幽冥鬼火、三昧真火,乃是三十三天玄都兜率火!”
嘩的一片驚呼,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來:玄都兜率火,光聽名字就覺得很牛比啊!
璇璣道長聞言便暗暗有了些驚慌,表面上仍裝得滿不在乎:“別是胡吹大氣吧?你這火又有什么了不起?”
秦林正色道:“此火由離恨天玄都兜率宮,太上老君丹爐中取來,因此名為玄都兜率火。青銅琉璃燈中炎焰光明,凡風吹不滅,凡水澆不熄,有降妖伏魔的莫大威能。”
“我卻不信!”璇璣道長趁秦林沒注意,鼓起一肚子氣朝青銅燈吹過去。
秦林微微一笑,他往這極粗的燈芯里加了焰硝、硫磺、松香、蠟油等物,防風效果超強,哪兒怕你來吹?
果然,無論璇璣道長鼓著腮幫子怎么用力,一盞燈依舊光明如故,只累得他自己面皮赤紅氣喘吁吁。
臺下觀看的百姓全都發笑,陸遠志更是捧著胖肚子,笑得尤其大聲。
璇璣道長幾十年都沒如此當眾出丑,惱羞成怒,抓起香案上的清水就朝青銅燈潑過去。
嘩啦一聲,整盞燈被水潑過,連秦林袖子都被打濕了半截,可燈中火焰依舊躍動如昔,放出的光明在越來越昏黑的天色中分外醒目。
秦林金剛怒目,厲聲叫道:“大膽妖道,竟敢對老君駕下玄都兜率火不敬!”
只見他左手把青銅琉璃燈托在胸前,右手捏著劍訣往空中一指,手指忽然變得盈盈生光,在虛空中畫了個太極符。
“咄!”秦林解了劍訣,食中二指反扣,朝著璇璣道長一彈。
虛空之中一道清冷的火焰劃著明晰的軌跡,不偏不倚射到璇璣道長胸口,噗的一下炸開,繼而火光大盛。
青白色的火焰之中,璇璣道長駭然失色,幾個小道童也沖上來手忙腳亂的撲打,然而無論怎么撲打這由白磷形成的火焰只是四處飛散,就是不熄滅。
最后還是璇璣道長把道袍脫下來,才解了這焚身之厄,然而胡須眉毛已有不少被燒掉,光溜溜的腦袋,狼狽不堪。
秦林這一手玩得漂亮,手指捏劍訣生光畫符,虛空神火飛襲,登時震懾全場,老半天才有人長出一口氣,竭力壓抑著嗓門顫聲呼道:“好、好厲害的玄都兜率火!”
此時天色已暗,秦林左手托青銅琉璃燈,玄都兜率火于燈中炎焰光明,右手捏劍訣,食中二指瑩瑩生光,江風襲來,吹動衣袂輕揚,飄飄然直如呂洞賓臨凡,神色莊嚴凜然不可侵犯,又好像真武蕩魔天尊下界。
狼狽不堪的璇璣道長躲在一邊,望著秦林的眼睛里兇光閃現,可身后的黑暗之中傳來低低的一聲冷笑,他立刻想起了那個可怕的人、那雙詭異莫名的手,眼中兇光便立即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