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九月寒露,江風漸冷,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流,平添幾許秋意蕭索。
蘄州人山人海:陳四海為首,錦衣衛蘄州百戶所所有官校身穿飛魚服、腰掛繡春刀,在岸邊排得整整齊齊;蘄州衛指揮使王進賢率妻子劉氏、兒子王煥垂手肅立,身后指揮使司的數百名親兵、家將全副披掛掌著鼓號,得勝鼓咚咚鏘鏘的敲個不停;荊王朱常泴也來了,以前就算欽差大臣到此千歲爺也不過開中門送出王府,呵呵腰就轉身回去,但現在他排起了全副儀仗,傘蓋、金瓜、斧鉞、朝天凳林林總總叫人看得眼花繚亂,儀衛正、儀衛副、典杖、旗牌、中軍、校尉一對對雁翅排開。
他們都是來送秦林的,一艘雙桅大江船的側舷,秦林朝碼頭上的人們揮手致意。
“標下在蘄州三十年,像秦大人今天這樣,由荊王千歲送到碼頭邊的,還真是蝎子拉屎——獨一份!”韓飛廉嘖嘖贊嘆著,同時也慶幸自己投了個好出身,這次秦林調韓飛廉隨同去南京任職,百戶所的弟兄們羨慕得口水都快流出來啦,敲他連續三個晚上在春風樓擺酒才罷手呢!
牛大力甕聲甕氣的道:“只要官大,荊王相送的倒也有過;但像咱們大人這樣,臨走能讓老百姓空城而出的,真正少見得很了。”
碼頭上來的百姓也不知多少,一個個拈香頂禮,那被黃連祖逼死女兒的商人站在最前面,雙手高舉三注清香,不住聲的望空祝拜:“小民祝青天秦老爺拜將封侯,高侯萬代,輔佐大明圣天子萬萬年!”
陸遠志則踮著腳和醫館眾位師兄弟揮手告別。
秦林將玄妙觀改成醫館,眾弟子出師之后不必到外地去,可以繼續留在醫館奉職,因此人人都對秦林感激不盡,驕傲的告訴身邊的街坊鄰居,船上那位辨識殲邪、鐵面無私的秦大人,曾是他們同窗學醫的師兄弟。
但這一切對于秦林來說,都沒有一個人重要。
李青黛空谷幽蘭般的身影,立于江邊一塊大石之上,青布裙、繡花鞋,不施脂粉面容自然嬌美絕倫,白皙如玉的臉蛋上還帶著幾許淚痕,朝著秦林連連招手,袖口露出一段粉嫩的皓腕,烏黑的長發被風吹散,青布裙也吹得微微貼身,顯出少女玲瓏有致的身段,眼中煙波迷離,足下碧波蕩漾,望之宛如凌波仙子。
碼頭的喧囂、大明親王送行的榮耀、百姓焚香頂禮的清高名聲,比起少女那顆純潔無瑕的心,就實在太輕太輕……青黛只知道她的秦大哥要走了,要去千里之外的南京,雖然只有數月之別,可她芳心之中盡是牽掛,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時候那個賊忒兮兮壞笑的家伙,已經悄悄把少女情竇初開的心偷走了一片。
“不能哭,秦大哥看見了會心疼的……”少女緊緊的捏著小拳頭,編貝似的銀牙把粉嘟嘟的嘴唇咬出了讓人心疼的齒痕,但最后,晶瑩的淚珠還是不爭氣的滾了出來。
姓秦的壞蛋走了,那個猥瑣下流無恥的胖子也走了~~女兵甲努力擠出笑容,對三位妹妹說:“放心,大小姐會收拾他們的!”
哇哈哈哈!女兵乙點頭稱是:“秦公子雖然厲害,但決不可能逃出大小姐的魔掌啊!”
“大小姐會替我們報仇雪恨的!”女兵丙也對彪悍的徐大小姐充滿了信心。
“可是,”小丁絞著衣角,悵然若失的自言自語:“這家伙走了,好像蘄州就沒那么好玩了……”
甲乙丙三位同時嘆了口氣,缺了這家伙,好像是挺無聊的。
船上的秦林,深情款款的看著青黛,荊棘嶺被毒蛇咬傷后迷迷糊糊的初見,關于“木槿”的有趣聯想,青蒿和鉛筆,端午節時那只把仙鶴繡成了鴨子的香囊,以及夏曰的午后,少女恬靜的坐在葡萄架下,一針一線縫出來的竹布直裰……就像一股股清泉注入心頭,前世無數次表白無數次收到好人卡的秦某人,終于可以高呼野百合也有春天了。
陸遠志和牛大力、韓飛廉在旁邊說話,忽然胖子傻笑起來:“真像望夫石啊!”
秦林點點頭,轉過臉笑道:“怎么,羨慕極度恨吧?她已經是我未婚妻了,也許再過幾個月,你們就得喊她嫂子啦!哇哈哈哈~~”
陸遠志、韓飛廉和牛大力同時用驚駭莫名的眼神看著秦林,就像他剛才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不,就算秦林說他要造反、要自己做皇帝,這三位的眼神可能都沒如此怪異。
“怎么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說本來就早有婚約,”秦林莫名其妙的撓了撓頭,雖然青黛年紀的確很小,放后世有那啥幼女的嫌疑,但大明朝十四歲結婚的就不少,青黛已經十五歲(虛歲)了——而且現在只是訂了婚,過門至少還得等好幾個月呢!
陸遠志喉嚨里咕嚕一下,十分艱難的吞下了口水,半晌才遲疑道:“秦哥你確定?我們,我們剛才說的是世子朱由樊哦。”
牛大力、韓飛廉、陸遠志三人同時雙手其出,六根食指指了指青黛左面約莫二十多丈遠的地方。
荊王世子朱由樊也站在一片石頭上,長身玉立風度不凡,一襲白緞金繡的五爪金龍袍十分華貴,江風把袍子下擺吹得獵獵作響,頭戴一頂金絲織就的瓔珞冠,越發顯得豐神如玉。
此刻朱由樊正望眼欲穿的看著江船,也不知是被風吹迷了眼,還是病體違和,一雙眼睛竟淚眼婆娑,“含情脈脈”的瞧著秦林,蒼白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病態的赤紅,更像龍陽君十里長亭別哀帝了。
所以陸遠志三人剛才開玩笑,說朱由樊像是望夫石,沒成想秦林會錯了意,答非所問。
“胖子去死!”秦林一腳踢到陸遠志屁股上,再看看朱由樊依依惜別的神情,頓時心頭惡寒,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一迭聲的喊船老大啟航。
開船了,前后兩支桅桿的帆都豎了起來,解纜、轉舵,槳手用力劃動,大江船緩緩離開了岸邊。
孤帆遠影碧空盡,秦林揮一揮手,沒有帶走一片云彩,卻給蘄州留下許多傳說……秦林所乘的大江船往東駛向下游的南京,與此同時,距離這處大碼頭三里路,比較偏的岔灣子小碼頭,也有條小小的竹蓬船靜悄悄的駛出,等到了江心,船老大奮力搖櫓,幾名伙計揮槳如飛,竹蓬船便追風逐浪,朝西面上游方向飛馳。
威靈仙的聲音從船艙中傳出:“好,船老大開得好船!等到了武昌道爺賞你三兩銀子,過了城陵磯再賞你五兩!”
船老大和伙計們發聲喊,越發賣力了。
船艙之中,威靈仙師徒三人對坐,空青子、云華子撅著嘴埋怨:“荊王府好吃好喝的供著,師父偏要出外云游,唉,這是怎么說的?”
“是啊,再過幾年您老也不至于就死了,等俺們在王府大魚大肉的好生吃上幾年,再云游也不遲嘛!”
威靈仙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兩個吃貨,道爺攤上你們做徒弟,真他媽倒了八輩兒血霉!俗話說得好,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頭,現在不趁老王爺上碼頭送秦大人,你們還走個屁!”
原來璇璣道長替威靈仙把兩個傻徒弟拖住,他才能施展渾身解數哄騙荊王,現而今璇璣道長已死,兩個徒弟又把他纏上了。
雖然秦林沒有揭穿他的老底,師徒三人還能繼續在王府混吃混喝,但這兩個一根筋的徒弟張嘴就露餡,不停的露馬腳,一次兩次威靈仙還能隨機應變糊弄過去,三番五次的荊王府眾人便看出幾分尷尬,朱常泴便漸漸疑心起來。
威靈仙見不是頭,趕緊撒丫子開溜,帶著兩個徒弟溜出荊王府,雇了艘船匆忙離開蘄州。
“走就走吧,可為什么要往西呢?”空青子、云華子有些不甘的看了看遠處江面上秦林坐的大江船:“那么好的大船不去坐,嗨,師父老糊涂了,和秦大人說一聲,他還能不讓咱們搭船嗎?豈不比這搖搖晃晃的小劃子來得好?”
威靈仙把眼睛一瞪:“你們知道什么?姓秦的不能全信,指不定咱們在錦衣衛已經留了案底,去江南,有姓秦的在那兒,咱們做什么都不方便。”
哦~~兩個笨徒弟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師父怕了秦大人。”
威靈仙作勢要打,繼而頹然坐下,要說怕了也還真有點,自打岔灣村馬家的命案開始,這個老江湖就覺得像孫猴子飛不出如來佛的掌心,處處受制于秦林。
而且他必須考慮白蓮教的報復,離開荊王府的庇護在江湖上亂晃,被白蓮教發現了,人家不報仇雪恨拿你開刀?
“可天下之大,哪兒沒有白蓮教呢?”兩位徒弟睜著眼睛反問。
威靈仙哈哈一笑:“道爺有個去處,非但沒有白蓮教,也叫你兩個傻瓜有口難言!”
空青子、云華子不肯相信,嘴長在自己身上,如何能有口難言?
威靈仙只是嘿嘿冷笑,遠眺秦林乘坐的大船,望空默祝:山不轉水轉,水不轉我轉,秦大人咱們后會有期——不,后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