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水漂尸生前竟然是位里長,秦林不禁有些吃驚。
里長雖然不算什么官吏,也是大明基層政權的重要基礎,明以一百一十戶為一里,設里長,管理戶口丁役、田畝稅賦,調解民間糾紛,上接州縣官衙下達黎民百姓,位雖卑而事繁責重。
突然有一名里長被人害死,沉尸長江之中,而州衙錢糧師爺和捕頭對此事的態度極為曖昧不清,這里面恐怕藏著不少隱情呢!
秦林想到此間,便悄悄把江懋拉到一邊,低聲道:“江兄幫個忙,你這么和趙捕頭說……”
江懋眼睛一翻,沒好氣的說:“我為什么要幫你?”
秦林一怔,知道這家伙還在為臧否人物和辨識浮尸姓別的事情耿耿于懷,暗笑他有些孩子氣,倒也有趣。想了想,便捧道:“下官在錦衣衛辦的案子也算多了,并沒有今天這樣疑難的,這件案子非三公子幫忙不可,三公子急公好義,故下官知道只要開口,三公子必定施以援手。”
江懋被捧的飄飄然,頓時看秦林順眼了許多,喜笑顏開的點頭:“既然如此,我還能不幫忙嗎?”
秦林肚子都笑痛了,心說這江三公子真是有什么都寫在臉上,糊弄起來再容易不過了。
江懋便依秦林所說,大搖大擺的走到趙捕頭身邊,頤指氣使的道:“你們興國州這些遭瘟的官吏、倒霉的衙役,眼睛都長到哪兒去了?沒見這尸首都脹得不成樣子了嗎?還敢拿件尋常大小的衣服過來,豈不是消遣本公子?”
趙捕頭本已得了方師爺的指點,又和江府的仆役攀談,雖不能完全肯定,也把對方身份猜到了分,所以江懋一發火,他分外的謙卑,低低的呵著腰兒,垂手答道:“回公子爺的話,俺們沒想到這尸首脹得這么大,只好找裁縫做一件大壽衣,買口加大的棺材來裝殮——耽誤了公子的行程,見諒,見諒!”
本來趙捕頭如此低聲下氣,以江懋的脾氣就該萬事皆休了,但這次他不依不饒,板著臉道:“說得輕巧!豈止耽誤行程,本公子好好的船,替你們興國州把尸首裝回來,沾上的晦氣怎么算?這船是三千兩銀子買來的,等回去之后本公子只好把它燒了祛晦氣……”
江敬為人敦厚,聽弟弟口氣像是敲竹杠,他就有些不高興,準備上前阻攔。
江紫卻瞧出幾分端倪,朝大哥搖搖頭,使個眼色。
江敬也是非常聰明的人,被妹妹一點就明白了原委,看著船舷邊上賊笑兮兮的秦林,低聲對江紫道:“這個秦某人倒是狡猾,讓你三哥出來頂缸,哼哼!”
江家三兄妹各有所想,趙捕頭聽了卻是先一驚,繼而一喜。
驚是因為江懋獅子大開口,三千兩紋銀可不是個小數目,這敲竹杠的心也太狠了些;喜的是既然對方要錢,便不是為著方師爺擔心的那一樁,這件事就好說了,橫豎不是自己掏腰包,怕他什么?
“是、是,本州大老爺感念公子的盛情,一定有所補報,”趙捕頭一邊打著哈哈,一邊道:“那我先把尸首弄下去,也免得晦氣沾染公子的寶船……”
“不行!”江懋把他攔住,擺出副紈绔公子耍橫的架勢:“這尸首是個物證,你們興國州的浮尸把我船弄臟了,就走到巡撫衙門打官司也是我有理;你把它弄走,要是興國州的瘟官兒不認賬了,我空口無憑的上哪兒說理去?”
趙捕頭無奈,又代知州邀請諸位公子到衙門宴飲。
江懋不耐煩的翻翻白眼:“你們興國州這遭瘟的鬼地方,又能有什么好吃的?”
趙捕頭陪笑道:“本州有座玉食軒,遠近百里只有它那里會做江瑤柱,鮮美無比……”
這江瑤柱雖然有個江字,卻是海里頭產的珍品,湖廣一帶極其少見,能把江瑤柱做好的飯館,也算相當不錯了。
可江懋在自己家里錦衣玉食,他父親每頓飯一百道菜還嫌沒有可以入口的,他也早習慣了,什么江瑤柱根本不稀罕。所以只是冷笑道:“你說本公子是乞丐,沒吃過江瑤柱嗎?扯淡!”
趙捕頭話不投機,無可奈何,只好匆匆下船而去,這會兒天色已晚,他暗自思忖:等晚上和師爺商議之后,籌措銀子,明天清晨再來了結這樁麻煩事吧!
江懋本有些公子習氣,無奈家里面被母親管束著,不怎么出門;這一次和兄、妹一塊去江南,剛出行就遇到了水漂尸奇案,心下極其興奮,剛才按秦林所說的騙過了趙捕頭,更叫他興趣大增,等趙捕頭走遠之后,就眉飛色舞的對秦林道:“怎么樣?本公子演得可好?”
秦林連連點頭:“好,極好!饒是那姓趙的是公門里面打滾幾十年的老滑頭,照樣被公子騙得團團轉,這才是智謀機變呢!”
江懋聞言大樂,家里讀的四書五經,父親回來就考治國安邦,而破案這種事情還是頭一次接觸,就得了錦衣衛老手的贊譽——而且對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這贊譽又比那些奉承拍馬的官員更加出于至誠,江懋焉能不樂?
江紫卻在旁邊,巧笑嫣然的對江敬道:“以小妹看,三哥固然把姓趙的騙得團團轉,可他自己何嘗不被秦某人騙得團團轉?”
江敬聞言啞然失笑,低聲道:“咱們且不揭破,等他樂一樂,看秦某人如何破案,倒也有趣。”
秦林又附到江懋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江懋就嚷起來:“今曰天高云淡,晚上必定皓月當空,咱們不要在碼頭上挨著這些破破爛爛的民船貨船,且把船駛到江心去,看那江上月明,豈不爽快!”
船夫們立刻把兩艘大船劃向江心,官船甲板上擺起極其豐盛的酒席,江家帶來的婢女、茭白船上的歌伎輪番出來唱歌、彈琵琶、跳舞,遠看之見碧波之間霓裳羽衣往來不休,燈火燦爛無比,而船上人觥籌交錯,興致勃勃。
碼頭上兩名捕快笑了笑,低聲嘀咕:“這等公子哥兒就會找樂,趙捕頭擔心過頭了,教我們蹲在碼頭上喝風。”
殊不知就在烏云掩過月色,江上混沌一片的時候,事先在興國州雇好的一艘小江船悄悄駛到大官船背著碼頭的側舷,十余人陸續從官船下到艙中,神不知鬼不覺的朝下游駛去。
不一會兒烏云散去,明月照耀大江,兩艘大船仍好好的停在江心,甲板上鶯鶯燕燕穿梭往來,有穿著華貴衣服的幾人仍在席上觥籌交錯,不住聲的行酒令、唱小曲……秦林、陸遠志、韓飛廉、牛大力,江家三兄妹和他們的三名護衛,都坐在了小江船里面。
秦林和他的弟兄們不覺得有什么,江家三兄妹都有點激動,江懋還得意揚揚的道:“當年李愬雪夜襲蔡州,每讀史書,雖不能為而心向往之,咱們今天乘月色夜行江上,奔襲富池鎮,破案擒兇,就和雪夜襲蔡州一樣了,將來出文集都是要大書特書的。”
江敬和江紫對視一眼,面露微笑。
此時月光皎潔,照得江上清爽一片,小船順流直下快如離弦之箭。
富池鎮就在富水與長江的交匯處,白天眾人乘大船由長江入富水去興國州的時候,就是經過了的,但那時候只是遠遠在江心看了看,并沒有仔細觀察。
現在才發覺這座市鎮規模不小,鱗次節比的房屋,全都是荊湖一帶常見的青瓦粉墻,星星點點的燈火充滿了溫馨的氣息,而市鎮中心有個地方燈火比別處更為明亮,影影綽綽不少人影,不知是鄉間在辦賽會還是舉社火。
等船老大撐船靠岸,眾人魚貫而下,一路問著行人,直奔巡檢司衙門。
到了巡檢司,才發現剛才江上看見的燈火通明處便是這里,許多鄉農打著火把擠在巡檢司衙門前面的空地上,因為辛勤勞作而溝壑縱橫的臉上,都帶著憤怒的神色。
一位老農民義憤填膺的吼道:“太過分了,把我們離河村的墳地、荒山都給量成了田地來收稅,天底下有這么個道理嗎?”
人群頓時七嘴八舌的回應:“是啊,從來沒有抗過皇糧國稅,咱們都是大明朝的好百姓,現而今官府這么搞,要把咱們活生生逼死啊!”
幾個后生漲紅了臉:“憑什么茍大戶家的田地就量得少,明明一畝只算八分,咱們的田地卻一畝量成了一畝二?”
巡檢司的長官就叫做巡檢,只是個從九品的小官,但他肥肥胖胖官相十足,打著官腔道:“你們這些刁民!我巡檢司衙門只管緝捕盜賊,訪拿反叛,田畝是知州大老爺衙門里來人量的,你們只管和我啰唣,有個屁用!”
領頭的老鄉農道:“州衙來量田的書辦,不是住在你衙門里面嗎?你和他們,就是一伙的,欺負俺們鄉下人……”
巡檢把眼睛一瞪,勃然變色:“是又如何,難道你敢沖擊衙門,公然造反嗎?”說著就伸手,啪的一巴掌打在老農的臉上:“刁民,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不知道什么叫國法無情!來人吶,把這些刁民抓起來!”
巡檢司的士兵就拿著刀槍劍戟圍上來,要抓捕這領頭的老農,眾鄉民見狀齊聲喧嘩起來,民變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