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一指決生死?
主持詩會的王士騏半天沒緩過氣來,好不容易才憋出來:“常、常小侯爺,你說秦兄的詩比劉賢弟好,原因何在?”
“那不明擺著的嗎?”常緒棒槌似的手指頭朝劉戡之的臉上一戳:“這鳥人做的什么狗屁詩,嘰嘰歪歪的老子一句話也聽不懂,豈不是消遣常爺嗎?”
又朝秦林豎起大拇指:“還是后面這位秦兄弟詩做得好,每一句都清楚明白,你看那寶塔,果然下面粗上面細,倒過來正是下面細上面粗。”
他一邊說一邊拿手比劃著寶塔形狀,還睜著怪眼問王士騏:“你來評評理,俺說的對不對?”
眾名士、才子全都無語凝噎:原來這位常小侯爺是以他能否聽懂來評判詩文的,這個標準好像也太獨特了點。
“對,小侯爺說的對,”王士騏連連拱手,心頭有些發苦。
常緒得意洋洋的坐下,還催著帶來的小廝快把秦林這首詩抄錄下來,等回去要背――恐怕這將是常小侯爺平生會背的第一首詩,也極有可能是唯一的一首。
王士騏探詢的目光轉過來,張敬修站起來,拱手笑道:“常小侯爺說的未嘗沒有道理,言為心聲,詩詞總以平正樸實為上,若求辭藻華麗便落了下乘。”
王士騏聽了倒頗為贊同,他父親王世貞是后七子首領,提倡文學復古,“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追求古拙質樸,張敬修所言正與之相符。
張懋修笑嘻嘻的補充道:“一代詩宗白居易每作詩便讀與鄰家老嫗,凡老嫗不能懂的字句必加以修改。劉兄的詩詞雖好,恐老嫗未能解讀,而秦兄的詩,哈哈,莫說老嫗了,居然連常小侯爺也能聽懂,豈不比白樂天又進了一層?”
說罷,他笑嘻嘻的朝秦林擠了擠眼睛。
常緒聽不出張懋修話里揶揄的意思,還覺得是在說自己好話呢,抬頭挺胸十分得意。
看看常緒自鳴得意的樣子,和劉戡之拉得比馬還長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加上張懋修的促狹搗亂,秦林忍俊不禁,肚子都快笑痛了。
眾人明知張敬修、張懋修強詞奪理,但這兩位頗有乃父之風,雄辯滔滔無人能抗,名士、才子們就算有不服的也只能縮在肚子里,生怕一不留神說出口,就被張家兄弟駁得體無完膚。
王士騏又望著女眷那邊問道:“那么方才張小姐撫掌贊嘆,是否和兩位尊兄的意見相同?”
張紫萱秀發輕揚,豐神如玉,撫掌笑道:“方才聽秦兄所言,忽然有感,世人做的詩萬萬千千,都曉得寶塔是下粗上細,詞句無非是什么絕浮云、量青天之類,可偏偏沒有一個人想到把寶塔倒過來,變成下細上粗,仔細想想,秦兄語出驚人,不師法于古,這就難能可貴了。”
張居正變法,也以“不拘泥于古”為信條,張紫萱這么說就語帶雙關了,別人更不敢辯駁。
王士騏無可奈何,只好又問徐辛夷。
徐大小姐站起來,嘻嘻的笑:“我家里有太祖高皇帝寫的一首詩,‘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二聲撅二撅。三聲四聲天下白,褪盡殘星與曉月’,秦林這家伙說的‘一座寶塔平地出,上邊小來下邊粗,’倒和這首詩有些兒像。太祖高皇帝的詩自是好的,想來秦兄的詩也極好。”
全場目瞪口呆,徐辛夷自己不覺得,其實她說秦林作詩像朱元璋的詩,這就是僭越了。
王士騏走近了小聲道:“徐小姐世受國恩,這話自己說說是不妨的,只怕傳出去別人誤會秦兄僭越。”
“徐小姐口不擇言,可害了秦兄啦!”賈子虛焦灼的拍著手:“本來小弟好意邀諸位作詩,但這話傳揚出去,豈不是叫人誤會秦兄有不臣之心嗎?”
劉戡之郁悶了半天,終于逮到了機會,鼻子里冷哼一聲:“哼,這種笨女人,誰娶了誰活該倒霉!”
“你、你們……”徐辛夷豐潤好看的嘴唇哆嗦著,如果換了別的事情,她早和這些人打起來了,但人人都說她害了秦林,徐辛夷心頭未免惶恐起來,又是委屈,又是傷心。
張紫萱在旁邊皺了皺眉,這些人說得厲害,其實沒那么嚴重,又不是秦林自己說的,至于徐辛夷嘛,魏國公世受國恩,這一代又有皇親,再說現在是萬歷年又不是洪武年,街上都有老百姓穿黃緞衣服了,誰還計較什么僭越?
她站起來就想寬慰徐辛夷,話還沒說出口,徐大小姐就跺跺腳往山下走:“好,反正我說什么都不對,我不來這勞什子的詩會了,免得連累你們!”
男賓與女眷隔著架輕紗帳,秦林繞過來想勸徐辛夷,她扭頭走得飛快,便把她斗篷拉著。
徐辛夷正在氣頭上,用力一掙就把斗篷掙脫了,氣咻咻的道:“才不要你可憐呢,我去圍獵,比這詩會有意思!”
說罷她跳上照夜玉獅子,一溜煙的跑了,不一會兒,山下四個指揮使磨動令旗,各京衛精兵陸續開拔,嗚嘟嗚嘟的掌著鼓號,往遠處圍獵去了,最前面白馬紅衣的徐辛夷分外顯眼。
秦林手里只抓著一件斗篷,悵然若失。
張紫萱貝齒輕咬下唇,低垂臻首略一思忖,走到秦林身邊勸道:“秦兄,以小妹看來,徐小姐襟懷磊落霽月光風,斷不會把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秦林笑笑,什么襟懷磊落,那家伙根本就是神經大條啊!最多兩個時辰,她就把這點事忘了。
沒有兩個時辰,就是現在徐辛夷已在眾女兵簇擁下,很沒有淑女風度的開懷大笑:“喔嚯嚯嚯……本小姐以前怎么沒看出常緒那小子這么可樂……哎呀,寶塔倒轉的詩,真是絕了!”
侍劍湊趣道:“讓那些酸丁吟詩,等他們吟了一堆酸死人的打油詩,咱們不知道要獵多少野物,就拿去燕子磯底下香噴噴的烤了吃,饞得他們嘴里冒酸水!”
好主意!徐辛夷眼睛一亮,等獵了野物,定要請秦林來嘗嘗,常緒也可以請一請,張家兩兄弟和張紫萱……也請吧,至于顧憲成、劉戡之這班酸貨,哼哼,饞死他們才好呢!
哇咔咔咔徐辛夷大笑著揚鞭策馬,眾兵馬緊隨其后,布了圈子圍獵。
從燕子磯到玄武湖、紫金山都是官地,沒人開墾,山羊、野兔極多,被趕出來亂跑,大隊人馬蜂擁蟻攢,追著獵物越跑越遠了。
正如徐辛夷所料,她走后燕子磯上已酸得不像樣子,王士騏分派韻腳給各位才子佳人作詩,張家三兄妹和劉戡之都作得又快又好,其余詩才稍遜的就揪著頭發冥思苦想,或者望著遠處湖光山色發呆,嘴里念念有詞。
于是一股酸腐之氣便拔地而起,由燕子磯直沖云霄。
只有兩個人無所事事:秦林和常緒。
王士騏曉得這兩位都是了不得的大詩人,隨便吟句詩就要嚇傻一大片的,所以也不分派韻腳給他倆,任憑逍遙。
兩個無所事事的家伙互相看著。
秦林眨眨眼睛,常緒怪眼也眨眨。
秦林摸摸鼻子,常緒也摸摸鼻子。
“老兄喜歡那邊的高姑娘?”秦林問道。
“老兄喜歡,呃”常緒本來還想學秦林玩,被這句問到了心坎上,就點著頭道:“是啊,可你也看見了,她好像……”
常小侯爺聲音低沉了些,垂頭喪氣的,忽然啪的一下給了自己一耳光,自言自語道:“現成的老師不請教,常緒啊常緒,怪不得別人說你是個呆瓜!”
說著他就朝著秦林滿臉堆笑,一挑大拇哥:“秦兄弟,你真是了不起,那天仙似的張小姐,對別人都冷冰冰的,只肯望著你笑,還有徐辛夷那兇娘們居然也聽你的話,嘖嘖,你這本事實在太厲害了!”
比起得到張紫萱的青睞,常緒更佩服秦林能叫徐辛夷聽話,要知道這位呆霸王在南京城從來都是占別人上風,可遇到徐辛夷就總是被打得滿頭包啊。
秦林屏氣凝神,十分鄭重的把常緒打量一番,“老兄的這幅形象,這套打扮,還是不要去追什么高小姐了,改行做山賊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常緒聞言并不著惱,紅著臉請教該怎么辦。
“首先,你得穿一襲白衫,這樣才瀟灑風流,現在你這件暗綠色大金花的袍子只有惡霸紈绔才穿嘛;其次,干嘛在額角扎一朵紅絨球?你以為你是武松?最后,什么慕容公子南宮少俠都用劍,用劍你懂不懂!”
秦林把常緒腰間的兵器拿起來,痛心疾首的道:“用刀也就算了,李尋歡也用刀,可你干嘛用這么笨的一柄單刀?單刀也就算了,你他媽還用綠鯊魚皮鞘,嫌這身打扮還不夠綠油油的?我靠,你簡直就是人中奇葩――老子抽出來才發現,他娘的這還是柄九環厚背砍山刀!”
常緒慚愧得無地自容,只覺得自己這輩子簡直活到狗身上去了,如果非要用一句話形容他的感受,那就是天不生秦林、萬古如長夜。
“用劍,用劍多瀟灑?少俠都用劍!”秦林興之所致,來了個仙人指路,右手兩指并攏往前一指,回頭道:“你看,這多有派?人家大姑娘小媳婦就好這一口!”
常緒忽然怪眼圓睜,張口結舌的道:“可、可、可這也太有派了吧,手指都能射箭?”
秦林轉過頭看去,大吃一驚:前面正好有個仆役被他指著,這人喉嚨上插著支袖箭,正用雙手去抓箭桿,口里發出嗬嗬的喘息,生命則隨著時間推移迅速流逝。
這也太夸張了吧?秦林懵懵懂懂的把手指收回來看了看,又一指試著朝著那仆役飆出去。
嗖――長長的羽箭帶著破空聲射來,將那人牢牢的釘在了地上,箭桿尾羽兀自顫動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