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可疑的老兵
秦林所乘的茭白船自南京順流而下,在浩浩湯湯的長江中行駛,到了鎮江便有三條路可選:
繼續沿著長江主航道往下游方向,是江陰、南通,直到長江入海口的白水洋,再往前就是無邊無際的東洋大海。
往南從鎮江進江南運河,經常州、蘇州可以抵達杭州灣――這條運河上來來往往的幾乎全是出口日本、高麗的中國瓷器、絲綢和銅錢,其中本來是景德鎮生產的瓷器,遠渡重洋之后被日本人稱為“南京燒”,能夠以很不錯的價格賣出,同時花樣別致的高麗青瓷、東珠、日本折扇和倭刀也從杭州灣源源不斷的運來,進入中國市場。
毫無疑問,不管去的中國商品,還是來的日本朝鮮貨物,都是海貿走私交易的對象,因為朝廷隆慶開海所允許的貿易港口是福建月港,浙江的杭州和寧波并不是合法的外貿港口。
運河上滿載走私商品的船只都打著官銜燈籠,以官船、家眷船作為掩護,他們身后不是站著致仕的侍郎、給事,就是某位現任的尚書、御史。
賈富貴貪婪的看著這些船只,眼饞得不行,他還沒有資格去海貿生意中分一杯羹,但要是通過張居正的關系得到特許札子,那就另當別論了。
秦林指著滿載貴重商品的船只,問著張紫萱:“看,走私生意如此興盛,朝廷卻不能從中收取稅賦,放著富商巨賈偷稅漏稅,卻要從汗流浹背的農民身上搜刮,豈不荒謬?”
“談何容易!”張紫萱苦笑著搖搖頭,目前的朝局,便是張居正這樣的鐵腕人物對增加商稅也感覺為難,“也許秦兄不知道,先皇嘉靖帝曾多次派太監去征收礦稅、商稅,結果滿朝清流文官都哭爹叫娘的上書,說什么不可‘與民爭利’,要寬仁厚道,要近君子遠小人,要執行祖宗法度‘重農抑商’,于是稅監只好不了了之,最后也沒收到多少錢。”
“與民爭利?”秦林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難道清流口中只有富商是民,汗珠摔八瓣的農夫就不是民了?”
張紫萱萬般無奈的苦笑,“秦兄說的沒錯,清流說不可‘與民爭利’,因為所謂的‘民’就是指他們自己,通過種種手段斂聚財富,卻要把稅負轉嫁給無權無勢的老百姓;至于祖宗法度的‘重農抑商’,在他們看來就是重重收農民的稅,少收或者干脆不收富商的稅。”
秦林差點一頭栽到江里去,原來與民爭利和重農抑商在清流口中都可以變成相反的含義,果然官字兩張口,咋說咋都有啊!
不過目前作為小小的錦衣衛副千戶,這些事情還不是他能夠管的,只是扼腕嘆息道:“我終于明白汪直為什么會被逼成倭寇了。”
各級官員憑借超越法律的身份地位從事利潤豐厚的走私海貿,作為平民海商集團的汪直作為他們強有力的競爭對手,當然會被恨之入骨;而汪直要求開放海禁,也就是說全天下的百姓都可以自由進入這一行業,官員們就失去了壟斷優勢,這豈不動了他們的命根?
張紫萱本來看著遠處滿載走私貨物的船只若有所思,聞言回過頭來,燦若晨星的眼睛看著秦林,抿嘴笑道:“秦兄這次可真聰明呢。”
夸我還是損我?秦林無語。
除了長江主航道下游方向和江南運河,第三條水路是江北起于瓜洲的涇運河。
鑒于案發現場就在三灣,漕運總督和漕運總兵官都蒞臨江北揚州,秦林當然要去涇運河。
長江水路可以劃船、可以借水力順流而下、也可以張帆借助風力,而運河漕運就更多依賴人力畜力拉纖。
茭白船拐彎向北靠岸,有大群纖夫等在岸邊,賈富貴和一個首領模樣的交涉一番,說定了價錢,這些纖夫就用繩子套在船上,以人力牽引它慢慢從瓜洲進入涇運河。
這段運河就是有名的三灣,一段人為制造的彎曲河道,為了消除地面高差、降低運道坡度、滯緩水流面而采取的工程措施。
秦林站在船頭觀察地形,賈富貴不停的為他解說。
揚州三灣是大運河流經揚州附近的一段航道,起自揚州東北的灣頭鎮,蜿蜒西南流到匯入長江處的瓜洲。
盡管直線距離不過四十多里,可這段河道卻拐成個之字形的大彎,把河道延長到六十多里。這種彎曲的水道不但增加了航行的難度,而且延長了航行的時間。那么,古人為什么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呢?
運河流經的揚州三灣地區,自從南宋時黃河改道南侵泗、淮、渦、潁,奪淮河下游入海后,黃河的多次潰決泛濫造成泥沙淤積,改變了這一帶原來南高北低的地勢,構成了北高南低的三級階梯,致使短短二十里的河段,高低落差竟達五丈,在如此落差懸殊的河段,如果開成直道,很難保證運河水面的平緩。
運河的建設者們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經過不懈的探索和努力,終于找到了“截直道使曲”的辦法,即順應地形地勢故意開出一條彎曲的河道,通過增加河道的長度,從而達到降低河床坡度以調整水位落差的目的,和在高山上修筑盤山公路以降低山勢坡度的道理相同。
秦林看了地形,覺得確實有些可疑,這段河道航行很慢,而且拐來拐去,如果白蓮教利用這一點,確實能做點文章出來。
不過,他們是怎么轉移銀錠的呢?夜晚漕船隊也有很多兵卒防護,三萬多斤銀兩不是輕易能搬運的呀!
三灣運河河道,是揚州方向高、瓜洲方向低,纖夫們拉著船往上游走,費的勁兒可不小,秦林站在船上就看見他們滿頭大汗。
轉過一道大彎,出事的漕船隊伍就停在前面,清一色的平底漕船,外觀一模一樣,許多全副武裝的兵丁嚴密防守著,就是只蒼蠅也飛不過去。
“媽的,鐵定有內奸啊!”陸胖子叫了起來,“秦哥你看,防守這般嚴密,要不是內奸才有鬼了!”
秦林點點頭,又搖搖頭:“結論不錯,推斷有誤。防守再嚴密也非無隙可乘,但是,這些漕船的外觀全都一模一樣,如果不是有內奸,白蓮教怎么知道那艘船裝的糧食,那艘裝著漕銀?”
胖子臉皮極厚,還咧著嘴笑,雖然咱推斷依據錯了,但結論總算歪打正著嘛。
秦林仔細觀察了漕船停放的位置,和兵丁把守的情況,很快就注意到從前面數第七艘船的防范最為嚴密,想必定是裝載失竊漕銀的船只了。
運河比長江窄得多,這些漕船停在岸邊,茭白船幾乎是擦著船舷過去的,秦林借機把對方船上的情況粗略看了一遍。
胖子也瞪著一雙眼睛,半晌之后失望的嘆口氣,問道:“秦哥,看出什么沒有?我什么都沒有發現呢。”
張紫萱低著頭,吃吃的笑。
胖子這才反應過來,回想起不久前偵破王本固家趙姨娘被害案時,秦林曾說過什么都沒有也是一種線索。
“那么,我來考考你,”秦林笑著拍了拍胖子肩膀:“運載被竊漕銀的船只,基本沒有任何發現,咱們據此可以得出什么樣的結論?”
胖子扳著手指頭數:“煙火、刀箭、撞擊的痕跡都沒有,說明這艘船沒有遇到任何暴力襲擊,那些漕銀完全是在平靜當中,神不知鬼不覺的被劫走的。”
秦林點點頭,胖子的回答和他所想的完全一致,單看船只外表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形式的損傷,說明白蓮教的手段是巧取而不是強奪。
忽然岸上有鳴鑼開道的聲音,遠處一片人喊馬嘶。
原來是欽差副使前來查驗,霍重樓保著黃公公居中,漕運總兵官陳王謨相陪,但漕運總督李肱沒來。
秦林便讓纖夫把船拉著快走,黃、霍從官面上了解的情況,等晚上韓飛廉自會前來匯報。
船到揚州碼頭停下,賈富貴領路,眾人尋了座通濟客棧住下。
用過晚飯,剛入夜韓飛廉就摸過來了。
“李肱那家伙,實在不是個東西!”韓飛廉憤憤的朝地上啐了口,又道:“幸好陳王謨還給面子。”
陸遠志、牛大力等人相顧駭然:這文武兩位的反應,張紫萱早已預料,她上午所說和現在的情況完全吻合!
張紫萱微微一笑:“此是常有之事,不足為奇。”
李肱,以右副都御史銜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是朝廷正三品文臣;而陳王謨是平江伯、漕運總兵官,是勛貴武臣。分工是文臣負責與各省糧道共同按規定將應征的漕糧征集起來,然后由武臣負責押運進京,即所謂“文督催,武督運”。
現在漕銀在解運過程中出事,主要是陳王謨的責任,李肱當然不怎么上心。
“那么,你們從官面上找到什么線索了嗎?”秦林又問道。
“什么線索也沒有,完全抓瞎,這邊的錦衣衛也調查過了,完全沒有頭緒,”韓飛廉撓著頭,神色有些困惑:“對了,有個喝醉酒起夜的老兵很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