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挑動運河天下反
幾個客商是蘇州口音,說話抑揚頓挫,就算罵人也怪好聽的:“冊那陳王謨個赤佬,一點點不講究的,瞎搞搞漕幫停勿了哉!家主婆等我回去過年,瞧這晨光,我回去么好歪!”
秦林聽得半懂不懂,大約知道這人罵漕運總兵官陳王謨弄得漕幫停運,害他不能回去和老婆團聚。
張紫萱嘻嘻的笑,見秦林不大懂,便坐近了些替他解釋。
原來這幾個蘇州商客你一句我一句,都在抱怨陳王謨搞得漕幫停運,運河從清江浦到杭州府幾乎癱瘓。
他們從南京收購了一船云錦想運回蘇州,沿長江走到鎮江府本來就該拐進江南運河,不料漕幫停運,江南運河鎮江段陷入癱瘓,幾個蘇州人急著回家過年,就繼續沿長江下行,想從江陰走錫澄運河(分支小運河)到無錫再拐進大運河,這樣就避開了癱瘓的鎮江段。
沒想到連錫澄運河也堵住了,他們就被困在江陰,心急火燎的坐在酒樓上,切齒痛罵陳王謨混賬王八蛋。
秦林心頭咯噔一下,立刻走上前施禮:“各位客官請了,小弟剛從白水洋進了些海貨,正準備運去京師販賣,方才聽諸位說運河封堵,不知是怎么回事?揚州到清江浦還走不走得通?”
“格趟倷走通么好歪!”那蘇州客說了才發現秦林瞪著眼睛沒聽懂,又改用官話說了一遍:“這趟你走得通才怪哩!陳王謨這昏官自己追不回漕銀,勒逼著漕幫賠補,把漕幫總甲、副甲、會頭、碼頭老大通通捉了起來,現在漕幫里頭群龍無首,底下全亂成一鍋粥……”
秦林故作不解:“漕幫總商被抓,底下的纖夫、船工、碼頭力夫并沒有被抓,何以運河停運?”
蘇州客癟了癟嘴:“小哥,現在傳說五十萬漕銀要漕幫上下均攤,每人得攤派五兩銀子,漕工本來就窮,哪里出得起?現而今那些下苦力的都嚇慌了,哪還有人替你裝貨、拉纖、趕船!”
“不是漕幫來賠補吧?”旁邊一桌湖州口音的商客聽見這邊說話,反駁道:“前兩天我剛從常熟過來,那邊都說要把今年的秋糧折色銀征第二遍來填補虧空,所以好多泥腿子都慌了,鄉紳也在商量要抗稅抗捐呢。”
“哼,哪兒是你說的?銀子根本就沒有被盜!”又有個胖子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眉飛色舞的說:
“我聽人說因為張相爺的新政,叫做什么一條鞭法的短了國庫錢糧,御史言官上本參奏,他受了今上和李太后的斥責。[.千千聽書]所以相爺讓官府故意把銀子藏了賊喊捉賊,好再多多的征第一遍錢糧,在朝廷面前全他的面子——你們曉得不,盜案發在揚州三灣,運河淤泥里面全是錫,就是官府先用錫換了銀,好掩人耳目的!”
秦林聽到這里,心猛的往下一沉,差不多想到了白蓮教的陰謀。
張紫萱嬌軀瑟瑟發抖,她緊緊抓住秦林的胳膊,嘴唇也不停哆嗦著,漂亮的鵝蛋臉徹底失去了血色,加上先前涂了的姜黃水,變得蠟黃中透著蒼白。
秦林幾乎是半攙半抱把她扶回了位置,那幾個商客兀自爭執不休,傳播著各種小道消息。
張紫萱突然抓起桌子上一大杯黑杜酒,一飲而盡,然后長出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了鎮定,摔了錠小元寶給酒保,拉著秦林就往樓下走。
“元末紅巾軍起,大明龍興的往事,秦兄想必還記得?”張紫萱一邊急匆匆的走,一邊問道。
秦林眉頭緊鎖:“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元朝末年,白蓮教主韓山童燒香施咒拜符水,傳播白蓮教,意在發動農民推翻元朝統治。
元至正一年四月,朝廷強征民夫修治黃河決口,民工挖河時,挖出了韓山童、劉福通事先埋在河底的獨眼石人。
當時,流傳于民間的謠諺“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得以應驗。韓山童、劉福通聚集眾河工民夫,殺白馬、黑牛立盟起義,頭纏紅布稱紅巾軍,于是天下群起響應,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亦投在紅巾軍將領郭子興麾下,滅元興明由此肇基。
想那蒙元號為一代天驕,鐵騎縱橫歐亞素稱無敵,滅國無數,統治中原也極其酷烈兇殘,何以韓、劉起事便一發而不可制?
除了元朝統治殘暴、天怒人怨等等因素之外,韓山童、劉福通選擇的起義骨干非常重要,背井離鄉的河工民夫全是精壯男子,平時為了治河工作又富有組織紀律性,只要發給武器就是一支具備相當戰斗力的軍隊!
現在白蓮教故技重施,盯上了漕幫的十萬幫眾,他們同樣是精壯漢子,同樣因復雜的漕運工作而具備相應的組織和紀律,如果盜走漕銀誘使官府追逼賠補、凌迫漕工,再以各種謠言煽動……
漕工造反,運河停運,京師糧價必然飛漲,整個北方人心惶惶,甚至九邊將士都會軍心動搖,運河阻塞又給朝廷調兵遣將帶來極大困擾,精銳邊軍和戚繼光麾下新軍難以快速南下……
對白蓮教來說,這又比元末韓、劉的局面更勝一籌了!
之前種種情況,秦林也明白了:
白蓮教在煽動漕幫的同時,也在離漕運沿線較遠的地方傳言要征第二遍秋糧折色銀,誘發鄉紳和農民對朝廷的不滿,給起事制造有利局面。
另一方面,白蓮教之所以放心把漕銀交給五峰海商,乃是自信很快就會把江南膏腴之地納入囊中,金櫻姬只要想繼續做生意,就不得不乖乖把銀子三七開送回來!
秦林拉著張紫萱飛跑:媽的,白蓮教太狡猾了,但愿現在識破奸謀,還不算晚!
常州府宜興縣,它以紫砂壺聞名于世,不過宜興人可不靠光幾把紫砂壺吃飯——宜興是江南的產糧大縣,太湖邊上的魚米之鄉。
它和江南運河還有一段距離,相比沿江、沿運河的無錫江陰等地,宜興這個富庶的縣份消息卻相對閉塞,人們夏天在太湖邊搖著扇子吹著涼風,冬天就著紅泥小火爐烹茶,習慣了這種悠閑而自得其樂的生活。
但現在,人們的閑適被傳來的壞消息打破了。
荊南山腳的小村,祠堂外面站著抱孩子的農婦,一群漢子則擠在里面,朝著正中間坐著的族長七嘴八舌的說話:
“太叔爺,再征一遍錢糧,還得了嗎?交了租子,納了皇糧國稅,咱們每家剩的吃到明年收新谷子,最多還能買點鹽、扯幾尺布;可要是再征一次錢糧,家家戶戶都熬不到開春啦!”
“您老人家倒是說說話呀!”
祠堂內外的鄉民們,不是面有憂色,便是義憤填膺,他們又委屈又氣憤:已經完納的錢糧,官府自己搞丟了,憑什么再征一遍?這還要不要人活了!
太湖邊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湖水蕩漾,船兒輕輕搖,湖里的菱角蓮藕、魚蝦龜鱉養活了成百上千的漁家,這時候好幾十條打漁船泊在了距岸邊二三十丈的地方,老弱婦孺坐在船艙里,皮膚黝黑的漁夫則站在各家的船頭上說話。
一位身材粗壯的漁夫把船篷拍得嘭嘭響,大聲道:“活不下去了!張老兒搞什么一條鞭法,偏偏今年魚價低,爺爺賣了多少魚才湊齊那嘮什子的折色銀,還要征第二遍,操,把爺爺這身肉剮下來賣了罷!”
“這不是官逼民反嗎?”有人小聲的議論著。
“反就反!”那粗壯漁夫把手中明晃晃的魚叉一揚,厲聲叫道:“如今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無光,佛母降世,明朝就要亡了,咱們還怕他何來?”
鎮江金壇縣轄區,一處偏遠的小村突然變得熱鬧起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白蓮教在這里迅速的傳播,施符水、替人治病、念經驅邪,漸漸的越來越多的村人秘密皈依了無生老母,時至今日全村人都成為了虔誠的信徒。
而今天,很多生面孔的人出現在村中,村民們像親兄弟一樣招待客人,因為這些都是同教的弟兄,從真空家鄉來的朋友,死后,人們也將像兄弟一樣回歸真空家鄉,來處來,去處去,塵歸塵,土歸土,唯光明大現于世間。
白蓮教徒們穿的衣服五花八門,從商客的棉袍,到農夫的短襖,從絲履到草鞋,但他們胸口都統一戴上了紙扎的白蓮花。
人群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伸長了脖子望著戲臺,人人臉色呈現病態的紅色,興奮、激動的期待著什么。
四名手持寶劍、凈瓶、拂塵、降魔杵的青年教徒,簇擁著一位身材高大、方臉闊口的漢子走上戲臺。
“光明普遍皆清凈,常樂寂滅無動詛;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常受快樂光明中,若言有病無是處。如有得住彼國者,究竟普會無憂愁。”
那漢子念著偈語,用手指沾了凈瓶里的水往下灑去,沾到神水甘露的教徒,登時如癡如醉手舞足蹈。
忽然那漢子從懷中摸出一朵銅蓮花,厲聲高叫:“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紅陽已死,白陽現世!各位隨我起事,無生老母保佑,身前大功德,死后歸真位!”
底下滾雷般呼應,農夫手里不再拿著鋤頭,而是各種各樣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