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章千萬別叫爺跪
彤云低垂,月色晦暗,會仙客棧一間上房之中燭光搖曳,映在窗戶上的兩道黑影扭曲變形,時不時傳來桀桀的笑聲:
“哇咔咔咔,徐老瘋子,你這手造假功夫果真厲害,明天拿進宮,可要把眾人都騙過了呀!”
“老頭子的手藝,長官只管放心,不過長官這欺君罔上的膽量嘛,老頭子就自愧不如了!”
說話的自是秦林和徐文長。
難不成他們想偽造一幅《清明上河圖》交差?
那清明上河圖不是一幅簡單的山水畫,而是極長的橫排條幅風俗畫,寬僅八寸,長度則達十六尺之多,畫幅極其浩大,繪有五百五十多個各色人物,牛、馬、騾、驢等牲畜五、六十匹,車、轎二十多輛,大小船只二十多艘,外加從宋徽宗開始歷代收藏者的璽、印、題、跋……
即便是徐文長妙手無雙,短短數日又怎能偽造一幅可以騙過眾人眼目的假畫?旁人且不說,宮中司禮監掌印馮保本人,就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藝術鑒賞名家,精通音樂、繪畫和書法,假畫要想瞞過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房中秦林又笑道:“果然破家的知縣、滅門的令尹、紹興師爺閻王敵,徐先生造假印鑒的本事,在紹興師爺里頭也要算數一數二了,當年在胡帥幕府,沒少干壞事吧?”
徐文長偽造的并不是篇幅浩繁的清明上河圖,而是一枚木頭戳子,沾上印泥往紙面上輕輕一摁,“江山如畫”四字篆書印跡鮮紅,字體頗具雍容華貴之氣。
看了看紙面和印跡,太過新鮮了,徐文長搖搖頭并不滿意,含起滿口茶水往紙面上噗的一口噴過去,又在蠟燭邊上慢慢烤干,嘿,顏色泛黃,便和七八年前的舊印鑒一模一樣。
秦林笑嘻嘻的拱拱手:“還要借重先生的如椽大筆。”
“抄家滅族的都做了,也不差最后這樁,”徐文長左手邊放著一本秦林從江陵相府借來的隆慶帝御筆朱批,揣摩良久,忽然抓起紫宸狼毫,在紙面上筆走龍蛇,數行字一氣呵成。
秦林仔細看看,徐文長所寫與朱批相比,分毫不曾走樣,即使是以他專業筆跡鑒定的眼光來看,也極不容易發現差異。
秦長官忽然將桌子輕輕一拍,厲聲道:“好一個私刻璽印、偽造御筆的紹興師爺!”
徐文長也將桌子一敲,針鋒相對的道:“你也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錦衣僉事!”
片刻之后,兩個家伙相顧大笑。[.千千聽書]
徐文長繼續用紹興師爺祖傳的秘法將文件做舊,秦林則走到徐辛夷居住的那座跨院里面去。
下午從宮里回來之后,徐辛夷就追著秦林問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迫使馮保把四件珍寶還給了朱堯媖,無奈秦長官顧左右而言他,晚飯后就和徐文長躲在房中忙這忙那,可把她憋得夠嗆。
“秦林,這事兒你不說出個子丑寅卯,本小姐和你沒完!”徐辛夷把房門一關,將秦林堵在房間里面。
秦林卻一反常態的正經起來,老老實實的作了個揖:“老婆,前因后果等明天回來再和你說,只是這番先要請小姨子替我幫個忙了……”
徐辛夷聽著聽著,圓溜溜的杏核眼就睜得越來越大。
第二天一大早,馮邦寧、徐爵、陳應鳳三人就錦衣衛衙門白虎大堂上了,等秦林一來,秉過劉守有,然后徑直去司禮監衙門。
司禮監并不在帝后公主所居的紫禁城內,而是在萬歲山(煤山)東北角,紫禁城宮墻與皇城城墻之間。
秦林一行人從東安門走進皇城,這皇城里面有司禮監、御馬監等太監衙門,有光祿寺和內承運庫,雖然更里面一重紫禁城才是警衛最森嚴的,這皇城之內的景象也極其肅穆了。
到處都是青衣、藍衣的太監匆匆而行,密度比京師任何地方都高,各道城門設有崗哨,重要的衙門還有佩著繡春刀的錦衣親軍值守,戒備森嚴。
秦林“前世”在北京進修期間也曾到故宮參觀,此時故地重游,氣象卻截然不同,未免有恍若隔世之感……
比起秦林,馮邦寧、徐爵等人更為尷尬,因為昨天馮保大發雷霆,把他們全都痛罵了一頓——秦林在宮外看起來沒有查到任何線索,卻成功的把懷疑的視線引向了風平浪靜的宮內,作為司禮監掌印的馮保自然首當其沖,他的惱火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行人并不和旁人答話,就算是相熟的錦衣武官或者太監,也只是笑著略點點頭,匆匆走到了司禮監,通報入內。
別的官員垂著頭大氣兒不敢喘一下,心懷鬼胎的秦林偏偏饒有興致的四下打量。
這座權勢幾乎與內閣分庭抗禮、某些階段甚至成為整個大明帝國實質上的執政核心的衙門,外表并不多么煊赫顯耀,就是一座規模較大的四合院及配套房舍,并且以占地規模而論,甚至遠不如它西邊負責皇帝袍服的尚衣監和掌管帳幔、雨具等物的司設監。
但門前過往太監那種羨慕與敬畏交織的神情,同行官員大氣不敢喘一口的緊張,都在無形中提醒著秦林:這里就是執掌內廷最高權力、大明朝權閹的終極目標,前有誤國王振、立皇帝劉瑾,后有九千歲魏忠賢,于此發號施令,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大明朝千千萬萬人的命運……
“這年輕小哥兒就是秦指揮了?”有人站在臺階上,聲音帶著幾分宦官專屬的尖利刺耳。
秦林見此人生得方面大耳、面皮白凈頷下無須,一對吊梢眉帶著陰煞之氣,身穿大紅色織金蟒袍,連認識的司禮監秉筆張誠都只能站在旁邊,便知道是現任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馮保了。
“下官參見馮司禮!”秦林不亢不卑的朝著他作了一揖。
徐爵、陳應鳳職任東廠,實則馮保家奴,馮邦寧則是他嫡親侄兒,三個人都已經跪下去磕頭見禮,唯獨秦林站著作揖,分外顯眼。
馮保見狀不禁笑了起來,環顧左右道:“咱家本以為當朝只有個海瑞海筆架,沒想到秦指揮也不遑多讓嘛!”
大清官海瑞做縣學教諭時,在學堂之中照例不給知府行跪禮,左右兩位同僚卻膝蓋頭軟,跪下去了,于是兩邊矮中間高,像這時候讀書人擱筆的筆架,世人便呼為“海筆架”。
馮保這話帶著幾分調侃,但不待見秦林的意思也很明顯了。
張鯨陰惻惻的有些幸災樂禍,他侄兒張尊堯在南京可沒少被秦林整治;張誠則一個勁兒的朝秦林使眼色,意思是叫他趕緊跪下賠禮。
秦林卻嘿嘿直樂,沖著馮保拱拱手,嬉皮笑臉的道:“好叫馮司禮知道,下官雖然年輕,膝蓋頭卻有些不大會打彎兒,到現在也只跪過蘄州李老神醫、南京魏國公和江陵張相,要不要跪馮司禮,下官未免有些拿不定主意。”
張鯨、馮邦寧等想看怪物似的盯著秦林,心道莫非這人腦筋有病?想拿魏國公和張居正來壓馮保?這是京師皇城,司禮監衙門里邊,恐怕魏國公保不住你,張相爺也來不及保你!
誰也沒想到,馮保睜大了眼睛,嘴里哧的一聲,立馬笑得前仰后合喘不過氣,半天才沒好氣的揮揮手:“得得得,咱家可不敢叫你這潑皮下跪,咱家也犯不著被你賴上!”
旁人不曉得秦林來歷,執掌東廠的馮保則早就清清楚楚,秦林說跪過的三位,那可是他太岳丈、岳丈和準岳丈,拜過之后人家就有女兒、孫女嫁給他,你馮公公也要嫁女么?
馮保自己當然沒有兒女,雖有幾個侄女也犯不著被秦林賴上,明曉得這廝是個頑皮賴骨,連老朋友張居正都拿他沒辦法的,便也不和他計較,一笑了之。
旁人見了卻是萬分詫異,不知道秦林有什么本事能叫馮保都無可奈何,抬頭看看天空,太陽還在東面——沒從西邊出來呀?
張誠倒是越發佩服秦林,暗地里朝他一豎大拇指,決心將來借著侄兒張小陽和他的交情,多拉攏拉攏這個年輕人。
“起來吧,都起來吧,”馮保極其矜持的雙手籠在袖中往上抬了抬。
馮邦寧、徐爵等人這才從地上爬起來,馮邦寧頗為詫異的看看伯父,又看看秦林,實在不明所以。
“進來,都不要拘禮,”馮保招呼秦林等人走進司禮監大堂。
大堂正中以及四面墻上,掛著不少名家字畫,格調相當高雅,而每一幅畫兒的空白處都有題跋或者詩詞,看落款都是“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兼掌御用監事司禮監太監雙林馮保”,字體端莊大方,書法相當不錯。
眾人落座,馮保還沒來得及開口,秦林就失驚打怪的指著一副山水畫上的題跋:“咦,這是馮司禮寫的嗎?字真是不錯,比下官寫的好多啦!”
何以前倨而后恭?馮邦寧等人嘿嘿冷笑,心道你這廝開始裝腔作勢,這會兒才曉得害怕,忙著討好馮保么?只怕晚了!
再說,如果這是拍馬屁的話,水平好像也太拙劣了一點。
殊不知馮保聞言臉上肌肉不由自主的輕輕抽搐了兩下,神色霎時變了幾變,意味深長的看了看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