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章自在法
抗倭名將俞大猷生前官運坎坷,死后卻極盡哀榮:成國公、定國公等六家頭等公侯伯聯名奏請典恤,朝廷隆重追贈光祿大夫、左都督,經禮部議定,謚為“武襄”。
停靈于福建會館期間,薊鎮總兵官戚繼光、錦衣衛指揮使秦林、薊遼總督耿定力、僉都御史張公魚、錦衣衛指揮同知洪揚善等官員親往祭奠,剛從左侍郎升任兵部尚書的曾省吾,更是親筆做了一篇駢四儷六的祭文,將俞大猷畢生奮勇殺敵、盡忠報國的事情大力褒揚。
俞大猷生前的軍中好友,見狀都是咋舌不已:武功勛貴、正途文官、廠衛鷹犬,以前沒聽說老將軍和他們有啥交情,咋都一窩蜂的前來吊唁?
每天穿著孝服迎接吊客的俞咨皋自然心頭有數,知道這些人多半是沖著秦林的面子,不過父親一生蹉跎坎坷,能在死后備極哀榮,總算叫九泉之下的英魂得到安慰吧。
沈有容則暗暗嘆息,如果俞老將軍生前就有這么好的人緣,以他的赫赫戰功和兵法韜略,豈會終老于小小車營參將的位置上?
忙碌了好些天,典恤、謚號和兵部的手續全都辦好,俞咨皋和沈有容終于要啟程,扶靈南歸了。
臨行前,俞、沈兩位到秦林府上辭行,這一次他們倆都用的門生拜帖,并且準備了拜恩主的禮物。
“好、好,”秦林笑呵呵的將兩位年輕武官扶起來,接過了他們的禮物,然后問道:“你們的官職,拿到兵部咨文了嗎?”
俞咨皋點點頭:“稟恩主,都拿到了,沐恩襲了福建永寧衛指揮僉事,實授泉州守備,沈兄弟按武進士發永寧衛以試百戶用,署福建水師把總官。”
“沐恩能有今日,全賴恩主提拔!”沈有容非常感激的補充。
世襲武職并不是說爹當多大官,兒子還當多大官,像俞大猷雖然是職權不大的車營參將,畢竟有戎馬半生的戰功,生前官銜已加到從一品的都督同知,但恩蔭給兒子的世襲職位也就是正四品的指揮僉事――蔭襲武職最高也才正三品指揮使,都指揮使、都督等高階武職是不能世襲的。
嘉靖以來衛所兵制逐漸崩壞,現而今除了包括錦衣衛在內的各京衛之外,地方軍衛體系的指揮使、千戶等官已沒有什么實權,只管著糧草征集、士兵戶籍等日常事務,真正領兵作戰的則是營兵制度下的總兵、副總兵、參將、守備、游擊、把總等武官,尤其在北方九邊和東南沿海的戰爭多發區,更是如此。
指揮使、千戶不值錢,參將、守備、把總看漲,俞大猷掛從一品都督同知銜,也就做個車營參將,俞咨皋以四品指揮僉事,就能做泉州守備,當然是曾省吾看在秦林面子上特意安排的。
沈有容作為新科武進士,滿天下的營頭隨便哪處不可以去?兵部偏偏給他發到福建水師署了把總,讓他和俞咨皋待在一塊兒,也是明顯的照顧。
秦林的一番苦心,他們還有什么不明白?俞咨皋和沈有容的心中都充滿了感激。
秦林分毫也不居功,笑著擺了擺手:“本官并沒有做什么,原本就是曾部堂看重兩位,不必對著本官言謝。倒是那福建瀕臨大海,要小心倭寇余孽,更要提防大小佛郎機人,敵人必從海上來,水師至關重要,兩位世兄可有什么心得嗎?”
俞龍戚虎,戚老虎以陸戰稱雄,俞大猷這條龍則水陸全能,當年曾督率水師進剿倭寇而大獲全勝,俞咨皋已盡得父親傳授,聞言老老實實答道:“家父曾說,海上作戰與陸地不同,兵法韜略都在其次,唯獨大船勝小船,大炮勝小炮,船多勝船少,炮多勝炮少,這是萬變不離其宗的。”
沈有容在旁邊苦笑不已,暗道朋友也和俞老將軍一樣,是個一根筋,既然恩主問起,就陰陽、奇正、分合的說些韜略吧,偏生三杠子打不出個悶屁,只會說船大船多、炮大炮多,顯得咱多沒水平?
孰料秦林先是定定的看著俞咨皋,接著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撫掌大笑:“很好!本官也覺得海上作戰唯船堅炮利而已,俞老將軍說得極妙,俞世兄整理海防,就照這么辦!”
船堅炮利四字,或者在這個時代的人們并無特殊的感覺,然而在秦林多了四百余年的記憶中,卻是格外深切……
看了看欣然先是頗為失望,接著又微露喜色的沈有容,秦林叮囑道:“你們兩位朋友,一個沉毅果敢,一個機智靈活,正好互為裨益,今后必將有番大作為,練好水師,本官將來會有大用。另外,本官還有兩樣東西送給你們,助兩位直上青云。”
秦林拍了拍巴掌,牛大力、陸遠志捧出兩只小匣子。
俞咨皋遲疑著揭開其中之一,饒是他將門虎子,也嚇了一跳:百兩面額的大通號會票,齊齊整整的一疊,怕不有萬兩銀子!他當即站起來,極力推辭:“這、這,恩主的賞賜太過豐厚,沐恩實在不敢領受!”
沈有容也吃驚不小,簡直不可思議:從來都是門生三節兩敬,大捧銀子孝敬恩主,哪里有恩主反送銀子給門下用的?
秦林不慌不忙的擺了擺手:“早知道俞世兄清廉頗有乃父之風,可上上下下的,該打點還得打點,下級有婚喪嫁娶、上司有三節兩敬、同僚有迎來送往,為人處事豈能沒有三分人情?這些銀票,就是送與俞世兄,應付這些開支的。”
見俞咨皋還在遲疑,秦林把眼睛一瞪:“怎么,既然受先俞老將軍之托,拜在本官門下,難道本官送的一點程儀,還要推三阻四么?”
俞咨皋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想想父親畢生官運坎坷,想到秦林說過俞大猷與戚繼光小乘、大乘的分別,便不再堅持,雙手接過小匣。
第一只匣子已是白銀萬兩,第二只匣子里面又是什么呢?
不僅俞咨皋好奇,沈有容甚至有點迫不及待了。
陸遠志笑嘻嘻的將蓋子揭開,這只拜匣里面卻沒裝那么多銀票了,只是輕飄飄的一封信。
可那信封上的抬頭,卻是叫他倆暗自心驚:書寄黃安耿大先生臺鑒。
右副都御史、巡撫福建地方兼提督軍務耿定向原籍黃安,人稱耿大先生,難道這封信?
信封并沒有封口,秦林一邊親手將內文取出來與兩位門生看,一邊笑道:“巧了,正做著福建巡撫的耿大先生也是我的老相識,這封信你們替我帶過去,他看見信,必定照顧你們。”
只見雪白的澄心堂浸紅紙上,大分成豎排八行,從右到左核桃大的字加起來也才三四十個,這就是朝廷大員們通行的八行書了。
字跡銀鉤鐵劃力透紙背,秦林那手雞抓狗刨的毛筆字沒拿出來獻寶,是徐文長代書的。
不過叫俞咨皋和沈有容驚訝的并非漂亮的書法,而是信上的字句,秦林托耿大先生照顧兩位門生,口氣簡直像老朋友一樣輕松隨便。
眾所周知耿定向是清流中的領袖人物,在十年前就已名滿士林,耿定向、耿定力、耿定理三兄弟號稱黃安三耿,除了耿定理沒有出仕,前兩位一個福建巡撫、一個薊遼總督,位高權重。
沒想到秦林居然和先為清流領袖、后做封疆大吏的耿定向也是老交情,有福建巡撫幫忙,就算俞咨皋再不會做官,在福建一省之內也可以橫著走路了。
兩位朋友崇敬的瞧著秦林,實不知道天底下還有什么,是這位恩主做不到的。
陸胖子在后面肚子里笑得直發疼,耿家兄弟,嘿嘿,其實是你們倆的同門啊……
告辭之前,俞咨皋幾番欲言又止,最后終于忍不住問出這些天橫亙于心中的問題:“恩主明鑒,您曾說先君獨善其身,是小乘佛法,戚老叔不惜自污而普渡眾生,是大乘佛法,那么您修的法,又是什么呢?”
沈有容也眼巴巴的瞧著秦林,這些天的經歷,他和俞咨皋只覺如夢似幻,對秦林越發看不透:俞大猷清廉自持,過得坎坷蹭蹬,戚繼光長袖善舞,為了權位而自污聲名,秦林則兩位嬌妻左擁右抱,不管清流文官、軍中武將還是武功勛貴,朋友遍天下,又圣眷優隆簡在帝心,他走的什么路子,真叫兩位年輕人琢磨不透。
“這個嘛,”秦林摸了摸鼻子,正巧透過花窗看見徐辛夷和小丁在踢毽子,一個火辣勁爆,一個嬌憨懵懂,他便哂然一笑:“大自在歡喜禪。”
咳、咳,俞咨皋和沈有容連聲咳嗽起來,這個不二法門啊,他們可沒法學。
最后,兩位未來的水師大將齊齊雙膝跪地,朝著秦林鄭重其事的三叩首,大恩不言謝……
等兩位武將告辭,背影轉過照壁,徐文長拈著灰黃的山羊胡子走出來,笑著拱拱手:“恭喜秦長官,賀喜秦長官,麾下又得了兩員虎將!”
陸遠志稍有遺憾:“可惜呀,幕后黑手劉守有……”
“劉都督好人哪,”徐文長搖頭晃腦的,眼睛里狡黠的光芒一閃:“若不是劉都督出了大力氣,咱們長官豈能讓虎將歸心?”
秦林老老實實的點點頭:“嗯,這樣的壞事嘛,劉都督最好再多干幾次。”
靠,秦長官果然臉厚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