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不論紫禁城的宮墻多么高厚,不論馮保采取了哪些保密措施,半夜里鬧出那般動靜,終究有風聲傳了出去。
盡管不是三六九的朝期,從一大早開始,消息靈通的朝官們就陸陸續續趕到午門外頭等著。
朝陽剛剛跳出地平線,午門廣場兩邊的朝房就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官員,就算平曰里老泡病號,稍微遇到刮風下雨就躲在家里不上朝的昏官、懶官們,也披上皮裘、戴上暖耳,頂著雪后初晴的嚴寒,屁顛屁顛的跑了來,探頭探腦到處打聽消息。
徐文璧、張四維、申時行和劉守有這些朝中大佬,都在宮里結交了太監充作小耳朵,多多少少比別人知道得多些,所以一到午門外就成為了眾星捧月的焦點,被各自的門生故吏圍著問長問短。
文官們喜歡彎彎繞,小張閣老、申閣老門下的官員,哪怕大家伙兒心頭好像貓抓,仍然是之乎者也拐著彎兒說話,兩位閣老也虛虛實實的打太極拳,時不時漏點話風,叫門下慢慢去揣摩,越發顯得自己高深莫測。
官場上講的就是揣摩二字,連這點本事都沒有,趕緊回家啃老米飯去吧,也不必留在京師丟人現眼!
武將里頭還是直腸子比較多,一眾大嗓門的侯爺、伯爺和都督圍著徐文璧,吼得震天響,老國公只是捋著胡子微笑,并不多說什么——其實隨著武功勛貴在朝堂上式微,身為武勛班首的他老人家遠不如兩位閣老廣通聲息,一開口豈不露了怯?
好在徐文璧也是老殲巨猾成了精的人物,就伸手往不遠處的劉守有一指:“放著劉都督這正主兒不去問,只管歪纏老夫,你們豈不是拜錯了廟門?”
勛貴武官們一聽這話有理,劉守有執掌錦衣衛,管的大漢將軍就在宮里當值,紫禁城里邊鬧出什么動靜,他應該清楚啊。
劉守有是嘉靖年間名臣世家之后,由文入武,以正一品左都督銜執掌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也算得朝中一號了不起的人物,眾公侯伯都督和他是老相識了,便擁過去問長問短。
劉都督應付手底下大群錦衣衛堂上官已感覺吃力,又見這一群勛貴和高品武官也圍上來,心頭越發覺得苦澀。
昨天夜里,張宏張公公奉著太后懿旨傳召的是北鎮撫司秦林,不是他錦衣都督劉守有,這事兒實在太叫人難堪了,難道還要當著眾人說出來?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嗎?
沒奈何,劉守有只好嗯嗯啊啊,云山霧罩的來了一通太極云手,好歹敷衍過去,沒有當場叫人識破。
錦衣堂上官多是些精乖的角色,看看劉都督神色,就約略猜到了幾分,親信們非但不再細問,反過來幫著主子打掩護。
可勛貴武臣中間卻很有幾個靠世襲蔭庇上位、生姓粗魯愚直的家伙,見劉守有說話不盡不實,還以為他故意遮遮掩掩,忍不住大聲道:“劉都督,這就不夠朋友了吧?誰不曉得你是掌錦衣衛事的都督大老爺,京師里頭除了馮督公就屬你聲息廣、手面闊,昨夜到底是什么事兒,老劉你直說了吧,何必在咱們這些直腸子面前耍花槍?”
“算了吧,”一位穿白澤補服的伯爺把同僚拍了拍,冷笑道:“劉都督奉朝廷密令辦案,事涉機密,怎么能泄漏給咱們這些閑雜人等?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再打聽啊,指不定人家還當咱們居心叵測呢。”
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劉守有尷尬之極,再耍花腔吧必然惹得眾位同僚不滿,要直說,自己臉上實在下不來臺。
正當此時,秦林從遠處走來,只見他頭發蓬亂,歪戴著無翅烏紗,穿的飛魚服皺皺巴巴,一副頹喪樣子。
馮保的保密工作還算過得去,昨夜的事情連劉守有也不知道得太詳盡,他看見秦林這副模樣,還以為他案子辦得不順,立馬幸災樂禍起來。
“秦將軍來得倒是挺早啊,”劉守有陰陽怪氣的打招呼:“再過會兒,就該吃中飯了吧?”
秦林點點頭,回報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是啊,剛起床,準備去東安門外頭吃小籠包,順路溜個彎兒。”
眾公侯伯都督一聽這話,差點兒沒噴出來,敢情出了這么大事兒,他一覺睡到大中午,這也夠粗線條的啊。
再說了,天家威嚴,誰沒事兒在皇城里頭遛彎兒?看秦林來的方向,分明是從承天門進來的,去東安門就得從南往東穿過整個皇城,就為了吃小籠包,雖然丫有穿宮腰牌,也不用這么囂張吧?
劉守有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鼓著眼睛自己生悶氣,半晌將袖子一揮,冷聲道:“哼,秦將軍不在午門外候著,等會兒宮中傳召,本都督可不等你。”
“沒關系,劉都督先進去就是了,反正我料定不到午后,宮中不會傳召外臣的,”秦林自信滿滿的說道。
誰信你的?劉守有冷笑一聲,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既然秦妹夫這么說,愚兄就和你一塊去吃小籠包吧,”徐文璧突然走過來,笑瞇瞇的摸了摸肚皮:“起來得早,這陣子肚皮餓得咕咕叫,哈哈!”
論察言觀色的本事,徐文璧這種老家伙絕對是一等一的,早已瞧出了幾分門道,倒不是純粹看在親戚份上才力挺秦林。
和徐文璧并肩而立,秦林朝那群錦衣堂上官掃了一眼:“諸位同僚,還有沒有去吃小籠包的?”
“東華門外頭那家包子鋪,是以前光祿寺面點師傅開的,味道很不錯,”徐文璧補充道。
不知怎地,原本一直跟在劉守有身后的眾錦衣堂上官就猶豫起來,好幾個人想動卻又瞻前顧后。
午門廣場和兩邊的朝房里頭聚集著整個京師大大小小有朝參權力的官員,這一幕很快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不知多少人豎起了耳朵,不知多少人用眼角余光看著這邊。
劉守有就慌了神,要是自己這邊軍心動搖,真的過去幾個人跟著秦林走,那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就威風掃地了,換了任何一個人都得仔細想想:究竟劉都督還能不能掌控錦衣衛?
情急之下,劉守有也顧不得許多,看看秦林穿得邋遢就借題發揮,端著上官架子訓斥:“秦將軍,你挨著中午才起床,有空去吃包子,也不整理整理儀容,殿前失儀是欺君!你看看你,像個什么樣子?頭沒洗,歪戴著帽子,衣服也邋里邋遢,腰上松松的系著根……呃,九、龍、玉、帶?”
劉守有幾乎一字一頓的說出了最后四個字,眼睛睜得老大。
開始秦林衣服邋里邋遢的松垂下來,把玉帶遮住大半,眾人都沒注意,這會兒劉守有道破,才齊齊發一聲驚呼:那九龍玉帶,正是萬歷皇帝平時系在腰上的呀,怎么跑到秦林腰間了?
“你說這玉帶啊,”秦林好像剛想起來似的,把玉帶提了提,也就更加顯眼了,金絲織成的帶子光華燦爛,鑲嵌的羊脂白玉質地潔白細膩,在雪后初晴的陽光照射下氤氳著溫潤的光澤。
心頭冷笑一聲,秦林摸了摸鼻子,這才慢慢的說:“當然是陛下賜給我的啰,太后娘娘、張首輔和馮督公都在,不信,你可以去問他們嘛!”
九龍玉帶是陛下當著李太后、馮保和張居正的面賜給秦林的!這個消息就像突然扔出的重磅炸彈,炸得眾人都有些頭暈。
大明王朝老朱家確實很喜歡給臣子賞賜些小恩小惠,什么大蒜蘿卜羊肉面點,昭示榮寵而已;但是,陛下欽賜玉帶這就不一樣了,玉帶乃貴重之物,又有極強的象征意義,因為照慣例要做到一品大員或者入閣拜相,才會頒賜玉帶。
雖然秦林現在只是武職正三品,但既然陛下把玉帶賜給他,就毫無疑問的表明,將來他做到一品大員只是個時間問題。
更何況,這條玉帶并非普通的東西,而是陛下自己系的?
更何況,玉帶并非萬歷隨意贈送,而是當著李太后、馮保和張居正的面,正兒八經賜給秦林的?
立馬就有幾個在劉守有手下不怎么得志的錦衣堂上官,心頭活動開了。
秦林又招呼道:“喂,誰有興趣去吃小籠包?味道真的不錯。”
呼啦啦一下子站出來三位堂上官,紅著臉兒對劉守有說聲屬下實在餓得很了,然后轉身就朝秦林走過去。
秦林、徐文璧和三位錦衣堂上官說笑著,在眾人注目之下往東面走去。
“后生可畏啊!”遠處內閣朝房,申時行嘖嘖贊嘆,看看秦林年輕的面孔,不禁略生蕭索之意。
張四維則把山羊胡子一捋,話里有話的道:“可惜他是廠衛中人……”
不止兩位閣老,所有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官員,都知道從今往后,錦衣衛不再是劉都督一個人說了算了。
圣眷優隆的秦林秦將軍,必將從此崛起,成長為影響朝局的一方勢力。
秦林的所作所為,也仿佛布告天下:要賣身投靠的,趕緊了,過了這村沒這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