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九年的大朝覲圓滿舉行,按照秦林吐槽說的,這是一場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賓主雙方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交流了意見,以中國為宗主的東亞朝貢體系得到了進一步鞏固,爪哇、安南、暹羅等國使臣表示各藩屬都是中央天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對大小佛郎機西洋殖民者在南洋的侵略行徑提出了強烈譴責……這次盛會各方都有斬獲,大明實現了萬邦來朝的政治目標,加強了對藩屬的影響和羈縻統治,各藩屬國家和土司則加強了與中央天朝的聯系,得到了基于朝貢體系的安全保障。
要說收獲最豐厚,還得數張居正和他的江陵黨。
按照最正統的儒家觀點,八方拱手、四夷賓服便是圣君賢臣在位的明證,皇位上的萬歷已經是最大了,再怎么也升不成太上皇,所以圣君只是個虛名,柄國攝政的張居正則從太傅晉太師,真正位極人臣,這賢臣可就是實打實啦。
北有俺答封貢、南有瀛州招撫,裝點出王朝的中興氣象,證明江陵黨執政有方,為深入推行新政增加了砝碼;與五峰海商達成擴大通商的協議,預期會有大筆稅銀上交國庫,編練新軍、修治河工花起錢來也寬裕了些。
其次就屬金櫻姬斬獲頗豐,從正六品土司長官,直升從三品宣慰使,世襲罔替、永為海東屏藩,張紫萱還代表父親做出承諾,將在開放杭州、月港的基礎上進一步放開海禁,逐漸增加通商口岸,這就對五峰海商更加有利了。
最失落的當然是黃臺吉,賠了夫人又折兵,名聲還給搞臭了,不明真相的人說他戴了綠帽,大概曉得內情的蒙古貴族,又覺得他連心腹手下拔合赤都庇護不了……黃臺吉也顧不得別的了,塞外傳來俺答汗病重的消息,他正好沒臉再呆下去,就借此早早的向朝廷辭行,灰頭土腦的準備滾回塞外。
照說黃臺吉是最早辭行離開的貢使,朝廷應該有所表示,可當朝太師張居正有心給他臉色看,臨走時只派了鴻臚寺主簿趙士楨這么個九品小官去送行。
威靈法王閉關不出,照樣派了額朝尼瑪大喇嘛代師送客。
京師北面德勝門,黃臺吉一行垂頭喪氣的準備滾蛋,想想來時多么風光,朝廷如何禮遇,這走的時候又多么冷清,真是凄凄慘慘切切,眾位蒙古貴族心頭不是個滋味兒。
額朝尼瑪大喇嘛生得又黑又胖,穿露一只手的紅僧袍,頭戴像只掃把的僧帽,雙手將哈達掛在黃臺吉脖子上,替他打氣鼓勁兒:“措嘉達瓦爾品第曾說,黃臺吉是護教韋陀神下凡,有大智慧、大緣法,極為殊勝,一時挫折只不過是命中注定的考驗,將來的福報還長著呢!”
這話說的聲音比較大,黃臺吉似乎早有預料,將胸脯挺了挺,目光在眾位蒙古貴族身上略略掃過。
各部貴族和那顏武士們心中暗驚,尊貴的措嘉達瓦爾品第,智慧精深、法力無邊,他說黃臺吉是韋陀下凡,那還能有假嗎?
“裝神弄鬼!”趙士楨暗罵了一聲,心說老子和秦長官還有事情呢,哪有閑工夫陪你們神神叨叨?黃臺吉你就快滾吧,別磨嘰啦!
黃臺吉頗有不甘的最后看了看京師城垣,雖然有措嘉達瓦爾品第力挺,畢竟這趟京師之行把場面鬧得太難看,心中落寞是難免的。
正當此時,南面馬蹄聲聲,似有許多人馬前來。
難道是哪個相知前來送行?黃臺吉心中一喜,看這陣勢來的人可不少,總算面子上過得去了。
可等到下一刻,黃臺吉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因為來的是秦林和金櫻姬。
“黃臺吉留步,本官特來相送!”秦林騎著踏雪烏騅,老遠就非常熱情的打招呼。
金櫻姬也小嘴微翹,臉上笑盈盈的,越發顯得妖媚迷人。
秦林不來還好,來了黃臺吉反而格外郁悶,他鼻子里冷哼一聲,轉身就要走。
“臺吉怎么就走啦,唉,多盤桓兩天嘛!”秦林非常惋惜的說著,又像剛剛想起來似的:“對了,哲別兄弟在哪兒,咦,他沒和你們一塊兒?”
黃臺吉的身形一下子頓住了,那天大打出手,雖然把哲別打得頭破血流,卻不敢真的殺人,就被他跑了,已有好些天不知下落,叫黃臺吉心頭懸吊吊的。
實在沒辦法,黃臺吉滿臉堆笑,拱拱手:“多謝秦將軍前來相送,您知道哲別在哪兒嗎?小可有四五天沒看見他了。”
秦林大驚失色:“哎呀奇怪了!前天他找到本官,說臺吉的通關文牒掉了,需要補辦。著啊,本官和臺吉是誰跟誰啊,立馬就替他辦了文牒,看在臺吉面子上,又另外送他一匹快馬、五十兩紋銀……難道他沒告訴臺吉嗎?”
你、你!黃臺吉手指著秦林,氣得直哆嗦,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就擔心哲別搶在自己前頭回草原,說出德瑪的真正死因,那就平地起風波了,不過哲別沒有通關文牒,出不了關,料想還是會落在自己的后面。
哪曉得秦林替哲別辦了通關文牒不說,還另外加送快馬,這簡直是、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嘛!
哲別單人獨騎,前天出發,這時候估計都過宣府了,黃臺吉就算插上翅膀也追不上啊。
偏偏黃臺吉氣得暴跳如雷,秦林還一副無辜的樣子,好像他還真替對方著相似的。
金櫻姬捂著櫻桃小口,肚子都快笑痛了,秦林這小冤家,咋就這么壞呢?
“走、咱們走!”黃臺吉鼓著眼睛,半天才憋出這么一句,掉轉馬頭就出了德勝門,臉色黑得像剛剛吃了屎,還是特別大的一坨!
蒙古貴族紛紛打馬跟上,這伙塞外豪雄城府深的少、直腸子的多,禁不住竊竊私語:“措嘉達瓦爾品第說黃臺吉是護法韋陀,可他咋每次遇到秦將軍就沒了脾氣?”
“這樣論起來,除非秦將軍是文殊菩薩化身!”
黃臺吉像逃似的打馬飛跑,不一會兒就跑得沒影兒了。
額朝尼瑪大喇嘛聽得貴族們議論,飽含深意的瞧了瞧秦林,當秦林有所察覺時,他迅速移開了目光,口宣一聲佛號,徑直回了隆福寺。
趙士楨迎上來,面帶喜色:“秦長官長我志氣、滅他威風,實在叫下官瞧了心中歡喜。”
秦林揮揮手,笑道:“別光顧著歡喜,帶本官和金將軍去看看那洋寶貝,那才叫歡喜呢!”
張居正、金櫻姬各有所得,秦林也得償所愿,土耳其使臣穆拉德不僅長得像燈神,而且還真的實現了秦林的愿望,那就是提供了魯密銃的全套技術:其中包括一種足有兩層樓高的巨型木制機床,以及三名富有經驗的奴隸技師。
機床當然不會是穆拉德從土耳其運來的,全都就地取材,按照圖紙直接在京師制造。
起初是趙士楨盯著穆拉德和技師,造到一半的時候,秦林留在南京火器作坊的畢懋康和李火旺就已趕到,三人一塊兒參詳,很快就把技術吃透。
機床試運行兩天,一切狀況良好,三人把喜訊報給了秦林,這會兒就要去設在城北的鐵器作坊視察。
作坊離德勝門也就幾里路,一路上秦林和金櫻姬說說笑笑并不避忌,趙士楨見了就把舌頭一吐:呵,原來瀛洲宣慰使果真和秦將軍有一腿,這位將軍的路子可鋪得夠遠……京師北郊的鐵匠作坊,為了澆鑄大鐘、火炮等大件,房屋特別高大寬敞,里頭擺了兩部一丈多高的木制機床,也不顯得擁擠。
秦林和金櫻姬來的時候,畢懋康和李火旺指揮著學徒們干得熱火朝天,三名學徒站在機床上,用輪盤、皮條帶動鉆頭,呼啦呼啦的鉆著槍管,那三名土耳其奴隸技師則站在旁邊,不停點頭的表示贊賞。
還是趙士楨喊了一聲,畢懋康等人才發現秦林來了,正要行禮參見,秦林擺擺手:“忙你們的,不必行禮。”
畢懋康、李火旺也曉得秦長官不講虛禮,仍舊和學徒們試用機床。
趙士楨在旁邊解釋:“這個機床的技術,其實并不復雜,大部分都是木頭做的,只是構思非常巧妙,讓鉆槍管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至少四倍,所以魯密國才能裝備槍管格外長的魯密銃。”
萬歷初年,還不是工業革命完成后西洋科技全面勝出的年代,目前各國的科技呈現出各有特色、各有所長的狀態,比如曰本的倭刀格外鋒利、西歐人航海完成了地理大發現、土耳其的火槍制造技術相對領先……反而是中國體現出比較全面均衡的技術優勢,嘉靖年間仿造西洋鳥槍,一次就是一萬支,毫無困難,仿造的佛郎機甚至比西班牙原產的姓能還好。
秦林轉了一圈,看看機床的樣子,比后世那些全鋼鐵機床甚至數控機床,當然要差得遠了,但比起完全手工艸作,又實在便利太多。
“這么說的話,只要有圖紙和相關技術資料,其實任何地方都可以利用這種槍管制造技術了?”秦林撓撓頭,望著趙士楨。
趙士楨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
金櫻姬一把握住了秦林的手,她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秦林的笑容格外陰險,精兵利器武裝起來的海上力量,很快就要叫東西兩洋為之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