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大總督府邸,鄭洛像眉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口中時不時的長吁短嘆,再也沒了早晨在白登山吟詩作對的名臣風范。
王師爺和幕僚們也陪著哭喪臉兒,大氣不敢喘一下,眾人都曉得都堂大人為啥心煩意亂:秦欽差不出事則已,真要戰死沙場,負責宣大防務的鄭都堂就被架在火爐子上面了。
稍有差池,清流和政敵們便會拿秦某人的血做武器,把鄭都堂戳得千瘡百孔——哪怕清流們內心深處其實對秦某人這“一介武夫”不屑一顧!
“唉,這個秦欽差,這個秦欽差啊……”鄭洛不停的踱著步子,雙手一攤,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幕僚們訴苦:“蒙古鐵騎大舉叩關,本都堂焦頭爛額,偏偏秦某人又來添亂,豈不是雪上加霜!”
王師爺站起來,哈著腰道:“東翁吉人自有天相,秦將軍必定平安而歸。”
說來可笑,鄭洛是不是吉人天相,和秦林平不平安有啥關系?偏偏形格勢禁,本來毫無關系的兩個人,這會兒竟成了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
報——總督府的親兵舉著流星火牌,從街上飛馳而來,飛身下馬,足不點地的跑進府衙。
追回秦欽差了?眾人都伸長了脖子,鄭洛更是掩飾不住的焦急,一疊聲的催道:“怎么樣,迎回秦欽差了?”
親兵硬著頭皮道:“秦欽差一路往虎峪口而去,眾位將官追他不上,相距二里有余。”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鄭洛急得團團轉,額頭汗水直往下滾。
王師爺也好不到哪兒去,兀自強顏歡笑,勸道:“東翁勿憂,虎峪口不開,他出不了關。”
報——又是一騎流星探馬,急如星火的稟道:“秦欽差以錦衣衛都指揮使專斷之權,強令虎峪口啟關,已出關去了!”
天哪……鄭洛只覺胸口一悶,渾身的力氣被抽得精光,捂著胸口癱坐在太師椅上,兩只眼睛發直。
關外是兇悍無比的蒙古鐵騎,秦林鐵定有去無回,他這一死不打緊,宣撫欽差大臣在宣大防線的虎峪口英勇戰死,守土有責的宣大總督卻畏敵不前、措置失據,以致敵軍從容叩關,擊破敵臺若干、陣亡將士若干、擄去百姓若干,試問該當何罪?
有秦林這一死做參照,除非鄭洛也跟著跑出去戰死,或者立下直搗歸化城、擒獲黃臺吉那么大的功勞,否則他宦海沉浮二十余年的一世英名,就徹底付諸流水啦!
王師爺還在盡力安慰鄭洛,只是臉色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眾位幕僚則各自盤算,鄭都堂怕是沒戲了,咱們樹倒猢猻散,各奔前程吧。
正當賓主各懷鬼胎之時,又是一騎流星快報飛騎而來。
不用說,這一定是秦欽差浴血沙場英勇戰死的消息了!鄭洛手肘撐著桌子,手掌扶著額頭,連眼睛都懶得抬起來。
“大喜、大喜呀!”那鋪兵大聲道:“秦欽差勇不可擋,于千軍之前橫槍立馬,一槍便取了蒙古監軍使者姓命,余眾驚惶潰走,我軍大獲全勝!”
啊?眾人聽得呆住了,明軍有數的勇將是俞龍戚虎、東李西麻、鄧神槍劉大刀,俞大猷戚繼光不但武藝絕倫,更是統帶十萬大軍橫行天下的帥才,東李是李成梁、李如松父子,西麻是麻貴麻家將,鄧子龍號神槍,劉綎使一百二十斤大關刀,正說病死了俞大猷,名將榜上缺一人,莫不是要新添這位秦一槍?
王師爺直著眼睛愣了半晌,忽然把大腿重重一拍:“哎呀呀,剛才怎么忘了秦將軍的出身履歷?該死,學生實在該死!”
什么履歷?鄭洛和眾幕僚都把他看著。
王師爺眉飛色舞的道:“這位秦將軍屢破大案,又善于撫夷,所以積功升為錦衣衛都指揮使,但他老兄真正簡在帝心,乃是那次救駕之功,話說緬甸莽應里進貢一頭白象,竟在御前發起狂來,朝陛下直沖過去,幸得這位秦將軍力能格象,赤手空拳降服瘋象,從此便名動天聽、圣眷優隆。”
哎喲媽呀,眾人聽得舌頭齊齊一吐,聽說那李如松能舉五百斤石鎖,又有劉綎用一百二十斤大關刀盤旋如飛,就已是駭人聽聞了,秦欽差赤手可敵瘋象,兩臂怕不有上千斤的力氣?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剛才見他也不過尋常身材,本都堂竟忘了這一遭!”鄭洛嘖嘖贊嘆著,眼神又活泛起來,還端著茶碗喝了口水,稍微安心,又問快報鋪兵:“那么,秦欽差這會兒已經回轉來了?”
鋪兵道:“啟稟都堂大老爺,秦欽差領著眾將官,直接從關外殺奔白羊口去了。”
噗——鄭洛一口茶噴了那鋪兵滿臉,眼睛瞪得快要凸出來:“什、什么,從關外殺奔白羊口?現而今蒙古大軍南下,他知不知道關外有多少敵騎?!”
千里邊塞處處烽煙,如果土默特部二十萬控弦之士盡數南下叩關,就算秦林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
眾人心中再次惴惴不安起來,只好自我開解。
王師爺勸道:“東翁,我看秦將軍神勇無敵,什么俞龍戚虎、東李西麻、鄧神槍劉大刀,全都不如赤手格象秦一槍!他定能率軍大破蒙古,平安歸來!”
眾人也齊聲稱是,將秦林說成關云長再世、李元霸重生,吹得越厲害,也就越覺得心安。
“但愿如此吧!”鄭洛稍微打起點精神,勉強在地圖上查看形勢,翻看各處過來告急的飛報文書,發下命令叫各軍務必堅守不出,以防中了韃虜的詭計,又要關內各城池準備滾木擂石金汁等物,預備萬一被打破關卡,便要據城固守……鼓點般的蹄聲從東邊飛速過來,那是白羊口的方向!鄭洛顧不得什么封疆大吏的沉穩氣派,竟率眾迎到了官廳外面。
那鋪兵跑得急了,氣喘吁吁的滾鞍落馬,一個勁兒的喘氣就是說不出話,鄭洛急得要命,虧得鋪兵臉露喜色,曉得不是什么壞消息,否則鄭洛真得急出毛病來。
偏偏這鋪兵胸口喘氣像拉風箱,呼哧呼哧的道:“秦、秦、秦欽差……”
不必說啦!鄭洛沒好氣的擺擺手讓他滾蛋,因為東面眾將士踴躍而來,高高興興的掌著得勝鼓,當頭一位年輕的將軍騎著踏雪烏騅耀武揚威,不是秦林還是哪個?
秦林打馬直到總督府前,一記漂亮的騙腿下馬,笑嘻嘻的拱拱手:“秦某拜上鄭都堂!”
鄭洛真是喜從天降,立即降階相迎,雙手把臂將秦林請進總督府,口中不停的道:“好,好,了不起,秦將軍勇于熊羆!單槍匹馬耀威于蒙古大軍之前,于韃虜南下叩關之際,率兩千兵馬橫行塞外,豈不是長坂坡殺個七進七出的趙子龍?說什么俞龍戚虎,夸什么東李西麻,以本官看哪,沖鋒陷陣、所向無敵,軍中唯有秦一槍!”
陸遠志和牛大力押著額禮圖,聞言笑得肚子痛,哪怕你鄭總督在官場上混成了油浸琉璃蛋,咱們秦長官不按套路出牌,照樣把丫的耍得團團轉。
額禮圖詫異,不曉得這兩個笑什么,倒是格外后悔:“唉,原來秦將軍竟這般了得,老家伙看走了眼!早知道有這位勇猛無敵的將軍在,老家伙就是再怎么膽大,也不敢來捋虎須啊。”
鄭洛聞聲才看到這老東西,他做宣大總督也不全是吃飯拉屎,倒也常借開關通商與蒙古各部貴族會晤,因此認得額禮圖,一下子吃驚非小,眼睛往秦林臉上望,心道秦將軍果真了得,把這老狐貍都捉了來。
秦林大聲道:“此次蒙古人大舉叩關,其實別有內情,方才額禮圖率部請降,本官看他還算恭順,前來搗亂是被脅迫,便放他部族眾人回去,將黃臺吉的使者捉來送給咱們。老東西則被本官押到這里,教他親口向鄭都堂請罪!”
話音未落,本城錦衣百戶蔣萬全押著幾個客商打扮的人走過來,老遠就彎腰小步快跑,呼啦一下跪在地上:“見過欽差秦將軍、鄭都堂,秦將軍果真慧眼如炬,這幾個客商就是黃臺吉派到關內散布謠言的探子,三娘子不肯下嫁、草原各部失去約束的謠言,就是他們嘴里傳出來的。”
鄭洛先是驚喜交加,這就證明秦林說的佯攻是正確的,那么他這個守土有責的宣大總督總算可以松口氣了;接著就十二分的慚愧,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白凈的面皮羞紅了半邊,訥訥的低聲道:“秦欽差,本官、本官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鄭洛雖然多謀少斷又一副官場上混久了的迂腐氣,但還算得上盡職盡責。這時候官場上時興的就是推諉扯皮那套——否則張居正也不必搞考成法來鞭策這群官吏了,鄭洛的所作所為,其實絕大部分官員如果坐到宣大總督位置上,差不多都會這么做。
崔獻策利用大明官場的這套彎彎繞,定下的毒計實在很巧妙,只可惜遇到了秦林這么個“愣頭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