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4章浙兵疾苦
欽差行轅外面的街道和空地站滿了人,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擠得肩并肩、頭碰頭,怕不有七八萬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人群中足有一半以上穿著青色戰襖、黃布背心號褂,頭戴紅纓氈帽的羅木營浙兵,甚至穿官服戴紗帽的中下級軍官也有不少。
嘉靖年間抗倭大帥胡宗憲委派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招募訓練浙兵,從溫州義務等地招募精悍之士,編練成一支精銳軍隊,在抗倭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后來浙兵除了調往南京、薊鎮等處鎮守之外,主力老底子仍駐于杭州候潮門外的羅木營,共計九大營、四萬五千官兵。
士兵的青色戰襖和黃布號褂補丁撂著補丁,火紅的帽纓子因褪色而變得陳舊發白,軍官胸口的絲織補服也失去了應有的絲綢光澤,但人人臉上的精悍之氣,眼中的堅韌之色并沒有隨著時間而消退。
他們都是非常頑強刻苦的士兵,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堅忍不拔的駐守在羅木營,守衛著大明朝的東南膏腴之地,是什么原因讓這些官兵走出營門,來到了欽差行轅之外?
或許破舊的戰襖和失去光澤的補服,揭示了部分的原因……
“小的們要見欽差大臣,吳中丞叫小的們委屈得很,只求秦少保主持公道!”一名年輕的士兵大聲叫喊著。
他身邊懷抱嬰兒的妻子面有菜色,有些擔心的拉了拉丈夫,害怕他做了出頭鳥,惹來大禍。
年輕士兵回過頭,看了看襁褓中瘦弱的嬰兒,就咬了咬牙,回身猛的伸出拳頭,口中發出了更加響亮的吼聲。
另一邊,有位黑瘦黑瘦的老兵,突然撕開了胸前的衣襟,露出胸口那道蜿蜒曲折,從左邊肩膀延伸到肋下的巨大傷疤,淚水從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滾落:“秦欽差,聽說您是青天大老爺,曾經在杭州斗倒了海鯊會,是當世第一等的清官,您怎么不理咱們哪?咱當年跟著胡大帥、戚爺爺打倭寇出生入死,這道傷作證,咱沒說假話啊!可怎么、怎么現在就被克扣糧餉,落得連飯也吃不起?”
他身邊老伴向路人哭訴著:“我男人二十歲上出來當兵,替朝廷大小打了三十多場仗,落下一身的傷,到頭來飯都吃不飽,兒子生病躺在床上沒錢治……皇天在上,如果倭寇再來,哪個還肯替朝廷出力、哪個來保這江南的百姓喲!”
路人聞言,無不唏噓淚下,紛紛為老兵解囊相助。////
但羅木營所駐九大營浙兵,整整四萬五千官兵,連妻兒老小在內十幾萬人,靠好心路人相助,無異于杯水車薪,幫得了這個,幫不了那個……
“吳善言這個王八蛋!”路人搖頭唾罵著,無奈的走開。
杭州的百姓都非常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羅木營浙兵的餉銀,說來是相當微薄的,每月只有區區九錢銀子,勉強只夠一家人糊口而已,還得妻子做些女紅針指和漿洗縫補活計來貼補家用,不過浙兵多是浙西山區的山民、礦工,早已習慣了苦日子,過去的二十年里始終拿著微不足道的餉銀,出生入死、流血流汗,也這么過來了。
直到去年年底,浙江巡撫吳善言開始用新錢發餉,浙兵的生活終于堅持不下去了。
說是餉銀,但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用的還是銅錢,誰拿一錠十兩的銀子出去買肉買菜,菜販肉販絕對找不開,所以一直以來浙兵的餉銀都是折算成銅錢發給的。
過去發的嘉靖通寶錢,倒也足額,但去年年底開始改發新鑄的萬歷通寶,在江南的市面上萬歷通寶兩個才值得嘉靖通寶一個,吳善言卻是按原數發給,如此一來,浙兵的餉銀相當于又打了個對折!
從冬到春,幾個月下來,以堅忍不拔著稱的浙兵也終于熬不住了,他們吃光當盡、熬得家徒四壁,只好走出營門向巡撫衙門請愿,卻受到了冷冰冰的對待,不知是誰提議向欽差大臣秦少保鳴冤,于是他們來到了欽差行轅,希望得到秦欽差的幫助,卻遲遲不見欽差開門。
遲遲沒有得到接見,官兵們都焦躁起來,士兵中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穿把總服色的漢子看了看那緊閉的大門,就嘆口氣:“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看來這位秦少保也不過如此。”
“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身旁面皮白凈,眼睛有神,顯得非常精明的哨官,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更多的士兵們群情激奮:“馬大哥,劉二哥,秦欽差不見咱,現在怎么辦?這些當官的,沒把咱大頭兵當人看哪!”
魁梧把總叫馬文英,白凈哨官叫劉廷用,兩人古道熱腸,袍澤們有難事他倆都肯相幫,所以官職雖然不高,卻是九大營浙兵的主心骨。
終于有士兵耗盡了耐心,怒道:“欽差大臣不見咱,咱難道不能去見他?沖進去算了!”
欽差行轅大門口,守衛的錦衣官校不過二三十人,這么多浙兵一擁而上,立刻就能沖進去。
但立刻就有人反駁:“秦欽差是個好官,咱們不可造次,也許他正在替咱們想辦法呢?”
馬文英和劉廷用互相看看,兩人遲疑著道:“弟兄們再等等看吧,這位欽差大臣上次辦海鯊會的案子,倒不像是個壞官哪……劫持欽差形同造反,要掉腦袋的!”
士兵們按捺不住,喊聲越發高亢,只是馬文英、劉廷用二人約束,加上很多人相信秦林,終究沒有做出過激的舉動。
遠處一座客棧臨街的窗口,陽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銀色的面具閃閃發亮,兩道銳利的目光仿佛燃燒的火焰。
“秦林,本教主就不信你躲著一直不現身!”白蓮教主冷笑著。
艾苦禪、紫寒煙等教中屬下齊聲贊道:“圣教主算無遺策,任憑秦魔頭詭計多端,也逃不出圣教主的手掌心!”
白蓮教眾高手自從在山東兗州逃離錦衣衛的羅網,就南下江南等著秦林,試圖奪回白玉蓮花。無奈這位欽差大臣突然轉了性,沿途深居簡出,連人影子都看不到一個,叫他們無計可施,直到在杭州城才有這么好的機會。
高天龍眼中狡色一閃即逝,拱手道:“多虧了吳善言這狗官自己發昏,咱們才能因勢利導,造成現在的局面。可見圣教主洪福齊天,自有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相助,必能從秦魔頭手中奪回白玉蓮花,中興圣教、誅滅偽朝!”
事關己身,高天龍字字句句都要緊扣是秦林從他手中“搶”走了白玉蓮花,說罷他就朝胡云鵬使了個眼色。
胡云鵬立馬媚笑道:“圣教主,京師那邊已經打通了關節,梁家小子一旦做了駙馬,他家就是皇商,我圣教捏著他們騙婚的把柄,隨時可借他牌子出海,到時候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再不受五峰海商的鳥氣了!”
因為梁邦端剛選上駙馬,胡云鵬就離開京師趕往南方,所以他并不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情。
白蓮教主點點頭:“西洋紅番的火器厲害,圣教屢次設法獲取,都被偽朝阻截,如果能打破封鎖,那就可以事半功倍。胡長老,你辦得很好!不過,京師那邊是虛,杭州這邊是實,九營浙兵是官軍精銳,一旦有變,咱們從中取事,豈止打通海上封禁,更可席卷江南半壁!”
“那咱們還得多謝吳中丞幫忙了!”艾苦禪咧開嘴,哈哈大笑。
高天龍則朝外面看了看,暗道這些兵怎么還不沖進去?最好亂軍直接把秦林打死,將行轅洗劫一空,教主找不到白玉蓮花的下落,那就順理成章了嘛。
白蓮教主也皺了皺眉,納罕道:“沒想到秦某人年紀輕輕,倒也有些威望,這么久不出來答話,軍心也沒有變動。哼,倒要看他能挺多久?”
欽差行轅之中,金櫻姬已有些坐不住了,張紫萱依舊穩坐釣魚臺,扔著魚食逗弄荷花池中幾尾金色大鯉魚,神情云淡風輕。
金櫻姬終于忍不住了:“喂,杭州知府龔勉、浙江巡按張文熙、浙江巡撫吳善言相繼求見,外面鬧得沸反盈天,你就不著急?”
“喂是叫誰啊?”張紫萱修眉揚起,戲言道:“本官乃欽差大臣少保秦林,金將軍該稱一聲夫君才對嘛。”
你!金櫻姬恨得錯了錯牙齒,很想把張紫萱咬一口。不遠處正踢毽子的青黛、阿沙和甲乙丙丁四女兵,見此情形都竊笑不已。
終于張紫萱撲哧一笑:“算了,不逗我的好姐姐啦。秦林遺愛在民,海鯊會案深得杭城民心,況且浙兵又以堅韌守紀著稱,小妹料定一時半會兒這些官兵還不會作亂,倒是吳善言、張文熙這幾位,不好好熬一熬,他們豈肯向我這空架子欽差低頭服軟?我又怎么幫得了這些浙兵?”
就你最狡猾!金櫻姬眼波流轉的白了張紫萱一眼,心頭倒是佩服這位相府千金深諳官場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