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出自家大門,秦林和他的弟兄們就變了臉色。
只見咱們這位秦長官眉頭深鎖、牙關緊咬,雙目凝視遠方天際線,神情那叫個毅然決然,大袖飄飄的走在最前面。
陸遠志、牛大力和親兵校尉們,扛著口沉甸甸的柏木棺材緊隨其后,人人神情悲愴,紅通通的眼睛含著一包淚水,步履沉重無比,仿佛肩頭扛著的棺材有千斤之重。
這是做什么?街道兩邊的百姓都圍攏來看,沒多久長街兩邊就擠滿了人,朝著秦林一行指指點點,不曉得他在唱哪出戲。
華得官、刁世貴和幾名地頭蛇穿了便衣混在人群里面,不約而同的告訴街坊鄰居:“聽說圣上聽信奸臣讒言,罷逐了張太師提拔的許多忠臣,這又將戚爺爺、潘侍郎兩位革職,秦太保一腔熱血按捺不住,是要學古時候的忠臣那樣抬棺死諫,懇請圣上收回成命。”
京師百姓總要比外鄉人顯得見多識廣一些,聽了這話就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一名小掌柜模樣的老頭兒雙手籠在袖子里,對街坊們道:“張太師是忠臣哪!他弄一條鞭法,我們繳稅不再有什么淋尖踢斛、什么雜項捐輸,少了許多盤剝,為何朝廷要寵信奸臣、逐走忠良?”
趕著馬車送柴火進城的農民,也憨憨的撓了撓頭皮:“俺們小老百姓,哪個忠哪個奸也說不清楚,只曉得以前俺莊里崔員外幾千畝地,不交半文的稅,俺家二三十畝倒要交重稅,自從張太師督著官府清丈田畝,崔員外就要和俺一樣交稅了。俺每年要交的稅,就減了不少。要是做官的都像張太師。俺們莊戶人家過日子就快活啦!”
不過也有不合時宜的聲音,一個饒舌的青皮后生就哧的一聲笑起來:“只聽說文死諫、武死戰,原來武官也死諫,那戚大帥和潘侍郎給了多少好處,叫這秦太保替他們說話?”
話音還沒落地,啪的一記大巴掌掄下來,打得這青皮后生眼冒金星,還沒回頭就嚷嚷開了:“誰打你爹……誒,爹。您、您干嘛打我?”
打青皮后生的是個干瘦小老頭,還真是他爹,鼓著兩只眼睛,像要吃人似的瞪著兒子:“小兔崽子。亂說話不怕遭天譴!嘉靖四十四年蘆溝河沖開了口子。你老娘懷著你,大著肚子被困宛平城里,洪水漲到離城頭三尺三。是潘侍郎帶人堵住了決口,這才救了一城的人!沒有潘侍郎,哪里有你?”
百姓們哄笑起來,青皮后生頓時羞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街對面,又有個白胡子老頭連連嘆氣。說話帶著江浙腔調:“那戚大帥也是好人哪!你們京師人沒經過倭寇就不曉得,我們江南啊。哪怕小孩子都會唱‘天惶惶、地惶惶,莫驚小兒郎;倭寇來,不要慌,我有戚爺來抵擋’。”
“我們怎么不曉得?”一名京師土生土長的老爺子就不服氣了,“庚戌年,俺答打到京師城墻下頭,后來什么小王子、董狐貍都來入寇,九邊總被打破,自從有了戚爺守薊鎮,就再沒這樣事了……唉,秦太保勸動圣上,叫戚爺爺留任就好了,咱們老百姓也能多過幾年太平日子。”
百姓們熱切的目光匯聚在了秦林身上,也把滿腔希望寄托于他,見秦林神色端正嚴肅,眼神視死如歸,不少熱血未冷的年輕人更是心意激動難平,恨不能隨他同去。
不知是誰率先叫起來:“秦太保忠臣死諫,京師老少爺們都記住您啦!”
“秦太保一路走好!”吼聲中,許許多多的人灑下了熱淚。
混在人群中的孫承宗激動得熱淚盈眶,瞧著秦林好像越來越偉岸的身影,喃喃的道:“為生民立命,取義成仁無反顧,此真大丈夫也!”
養心殿,萬歷正和眾位親信密議朝政,就在委派誰去治理淮河的問題上卡了殼。
前些天那句“哪怕黃淮運三河齊決,也要罷掉潘季馴”的氣話說出口,萬歷自知失言也覺得后悔,畢竟是他自己的江山社稷嘛!這不,撤掉潘季馴之后,仍要另派官員前去修治河工。
萬歷焦躁的踱著步子:“你們倒是給朕舉薦個能干事的人啊,難道江陵黨之外,就沒能治好淮河的人了?豈有此理,朕絕不相信!”
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三輔余有丁和新任吏部尚書嚴清,四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緘口不語。
本來河工是最有油水的,很多人打破頭都要去干,但這次不一樣,江陵黨的潘季馴治好了黃河,陛下把他撤掉了,那么繼任的就必須把淮河治得妥妥帖帖,無論賬目還是工程上都不能出任何紕漏,否則陛下顏面無存,后果可想而知。
朝中能治河的人本來就不多,比得上潘季馴的更是一個都沒有,大伙兒心里掂量掂量,就都打了退堂鼓。
“你們、你們倒是說句話啊!”萬歷瞧著泥雕木塑似的諸位大臣。只覺心煩意亂。
張四維無奈,木著臉朝上稟道:“陛下圣明,請陛下乾綱獨斷。”
“請陛下乾綱獨斷,”申時行、余有丁和嚴清也跟著說。
天哪!萬歷有一種深重的無力感,以前覺得張居正處理朝政似乎很簡單,自己只要把大權奪過來就能君臨天下、威震四海,哪想到竟這么為難?
“你們就只會叫朕乾綱獨斷嗎?”萬歷生氣了,怒道:“那朕要你們做什么用呢?”
張四維、申時行、余有丁和嚴清同時躬身:“陛下圣明,臣等有罪。”
萬歷差點沒把一口老血噴出來,正所謂看著容易做著難,他以為張居正做首輔很輕松呢,等到自己親力親為,立刻曉得棘手了。心下竟隱隱有些懊悔……
司禮監掌印張宏神情木然的站在旁邊,如同朽木枯骨一般。張鯨和張誠倒是有心要替主子分憂,搜腸刮肚的想誰能干治河這事兒,一時間沒想出來。
咚、咚、咚!
沉悶的登聞鼓聲遙遙傳來,君臣都是一驚,誰把登聞鼓敲響了?
幾名小太監慌里慌張的前來稟報:“啟奏陛下,是、是秦林秦太保敲了登聞鼓,他、他還抬了一口棺材,說要抬棺死諫!”
申時行和余有丁互相看看,想笑又不敢笑。從來文死諫、武死戰,到秦林這兒就掉過來了,他這是學海瑞死諫嘉靖啊。
張四維則怫然道:“秦太保真是越來越出格了,抬棺死諫。是將陛下當作昏君嗎?”
嚴清也道:“請陛下治秦林欺君罔上之罪。”
張誠想了想。笑嘻嘻的沖著萬歷行禮:“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嘉靖朝有海瑞抬棺死諫。現在又有秦太保效法,實可前后輝映。”
“那這么說,朕始終是……”萬歷黑著臉,生生把“昏君”兩個字吞了回去,秦林學海瑞,他就是嘉靖了。但嘉靖晚年就算不是昏君也差不太遠了,何況嘉靖相信道士說的“二龍不相見”。和兒子隆慶帝關系極為冷淡,連帶著對萬歷這個孫子也沒什么慈愛,萬歷自然對這位皇祖父沒什么好印象。
張誠唬了一跳,只得悻悻退回,曉得這次算是觸了陛下的霉頭,不禁暗自抱怨起來:秦太保啊秦太保,你玩什么不好,玩抬棺死諫?
“既然秦太保都抬棺材來了,朕總要聽聽他說些什么,”萬歷吩咐小太監把秦林帶進來。
秦林不僅來了,身后陸遠志、牛大力率著親兵校尉,還嘿呀嘿呀的把那光漆柏木棺材也搬到了養心殿外面,停在院子里頭。
小太監就眉頭一皺,這可不大吉利啊,倒像是給誰送葬似的。
秦林神色一反常態的嚴肅,捧著手本一步步拾級而上,走進養心殿內。
萬歷面帶不悅之色,悻悻的道:“秦愛卿,你是個錦衣武官,怎么也學文官,搞起抬棺死諫來了?”
秦林行禮之后,朗聲奏道:“臣有本面呈,懇請陛下御覽。”
張誠連忙搶上前,從秦林手里接過本章,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做事不和我商量?
可等他看到那本章封面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就顧不得蹬秦林了,雙手一抖,差點把本章掉在了地上。
“陛下,這、這奏章一派胡言,還是留中不發吧!”張誠心念電轉,小心翼翼的沖著萬歷諂笑。
萬歷就知道本章有古怪,不由分說從張誠手中接過,只看了看封面就勃然大怒:“秦林,你膽大包天,是欺朕手中劍不利嗎?!”
殿中諸位內外臣工都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奏章,單單是封面上一行大字,就叫他們齊齊把舌頭一吐。
諫陛下切勿亂政害民十事疏!
萬歷強忍住滿腔怒火,翻開奏章略略一看,頓時火冒三丈:丘橓彈劾江陵黨,給張居正安了十項大罪,秦林這道奏章同樣給他安了十項罪名,什么親小人什么遠賢臣,什么處事但由喜怒,朝政實無綱紀,一條條都戳中痛處。
總之,這道諫書就是替江陵黨翻案,指斥萬歷罷斥新政諸大臣是倒行逆施。
“秦林!”萬歷暴跳如雷,再也記不得秦林曾替他做過多少事情、立下多少功勞,戟指怒道:“你為岳丈翻案,就敢欺君罔上,實在是狗膽包天,來人吶,將他拖出去,革職、即刻遣送原籍,永不敘用!”
張鯨、嚴清、張四維喜笑顏開,秦林幾年間做到太子太保高位,又圣眷優隆,實在是他們的心腹大患,現在竟自己不開眼,在陛下這里找死,又能怨得了誰?從今往后,再也用不著想盡辦法對付他啦,哈哈哈……
張誠就面如土色,萬歷很清楚秦林和他一黨,秦林竟如此膽大妄為,如果陛下把賬算到他頭上,恐怕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
再也顧不得許多,張誠撲通一聲跪下,叩首道:“秦林妖言惑眾居心叵測,奴才懇請陛下嚴加處置。”
嚴清趕緊出來落井下石:“將他打入天牢,細細勘問。說不定背后另有陰謀。”
申時行和余有丁就嚇得夠嗆,不由自主的把腳步往后挪了一點兒。和秦林拉開距離,雖然有些交情,卻犯不著為秦林得罪陛下,何況陛下怒發沖冠,就算替秦林求情也多半不會有什么效果。
張宏卻緩緩跪下,鄭重其事的朝萬歷磕了個頭:“陛下,忠言逆耳,忠臣死諫,秦林實是國朝忠良之臣。陛下不納他的諫言,已是不妥,又將他革職逐出,更是一錯再錯。老奴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萬歷雖然剛愎自用。一向也曉得張宏為人忠直。不禁猶豫了一下,想想是不是對秦林降職,或者調往遠任作為懲罰。
可張四維、嚴清、張鯨這些人。哪里能容得下秦林?都搖唇鼓舌,準備力勸陛下將他革職查辦。
哪曉得秦林自己又含著滾滾熱淚,神色鄭重的道:“陛下不納忠貞之言,親小人而遠賢臣,微臣痛心疾首不算什么,恐怕萬民怨聲載道。皇天后土震怒,到那時陛下悔之晚矣!愿陛下效法堯舜禹湯。切勿學那夏桀商紂!”
張四維聽到皇天后土震怒,心中突的一動,昨晚欽天監發現天象異變,當下朝中黨爭激烈,監正沒敢直接把這事兒報給朝廷,早晨的時候悄悄和首輔大學士商議,被他壓了下來。
萬歷早已怒火上頭,哪里還記得秦林曾替他立下許多汗馬功勞?暴跳如雷的吼道:“秦林,你是找死,你是在逼朕!”
張鯨唯恐秦林不死,在旁邊煽風點火:“皇爺,秦林這是學那些文官,想騙廷杖呢!您再看看諫書,肯定還有不少大逆不道的話。”
張鯨心目中當然不會認為秦林是要騙廷杖,文官騙了廷杖可以在清流中揚名立萬,武官騙廷杖有什么用?明明就是想幫老岳丈翻案嘛。
殊不知秦林還真是來騙廷杖的,聽了這話就把張鯨看看,張公公啊張公公,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蟲。
萬歷聽了張鯨的話,又翻了諫書看看,果然最后幾句尤為可怕:“故太師音容笑貌猶在人間,而陛下既受輔佐十年,焉能一朝反顏,豈不為天下笑乎?”
朱翊鈞頓時氣炸了肺,雙手將諫書扯得粉碎:“錦衣武臣,也來騙廷杖,把朕當作什么人?秦林,既然如此,朕就如你所愿,來人吶,拖出去重責五十,不,一百,不,三百廷杖!”
我靠,徐文長那道奏章是不是罵得有點過火啊?這不是要打死我嗎?秦林倒抽一口涼氣兒。
他身為錦衣衛都指揮使,當然對廷杖的流程非常熟悉了,曉得怎樣才能打得稀里糊涂,又不傷筋動骨。
按照原來的計劃,施行廷杖的錦衣官校里面已經安排了暗樁,被廷杖之后,將由牛大力馱著他一路奔回家,然后青黛立刻用神醫李時珍傳下的金創藥進行治療,同時他自己還練了周易參同契玄功,雖然沒什么大神通,挨打的本事總要比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強得多。
算下來基本上萬無一失,秦林才得瑟得瑟跑來騙廷杖的,可他沒想到,徐文長的奏章威力似乎有點過火,萬歷那咬牙切齒的樣子,簡直就像是要殺了他。
紫禁城南邊,離江米巷錦衣衛衙門不遠的秦宅,徐文長一口黃酒一口豆腐干自斟自飲,昏花的老眼流露出幾分奸笑。
“喂,老頭子,秦大叔會不會有事啊?”阿沙坐在對面有點擔心,把桌子拍了拍。
徐文長將一粒花生米丟進嘴里咀嚼,半晌才笑道:“一道諫書朝廷開不了殺戒,也就廷杖而已。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有萬般苦楚磨練,這次打得再痛,有周易參同契玄功護體,也沒什么的,最多皮開肉綻丟半條命,嘿嘿嘿……”
啊,丟半條命還不算什么啊?阿沙想想就肉疼,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小屁股。
小丫頭你懂什么?徐文長竊笑不已,這次是要打重些才好哩!
廷杖,也能打死人的,大明朝歷代死在廷杖下的朝臣,也不下三位數了,秦林這遭能逃過一劫嗎?
行廷杖的錦衣衛大漢將軍們接到命令,等秦林被一群太監推推搡搡的帶出來,就驚得張大了嘴巴:以前都是秦長官監督著打別人,現而今是他老人家自己被打?真是沒有天理了!
“弟兄們,秦長官待咱們如何,不消說了,待會兒大家手上得有個輕重,”陳銘豪低聲叮囑著伙伴們,心下暗暗捏著把汗——秦林破麻師爺案,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得嘞!大漢將軍們應了一聲,都知道該怎么做了。
陸遠志準備好了繃帶,牛大力也在旁邊小跑著熱身,等廷杖打完,就把秦林馱回去,盡快施救。
演戲而已嘛,何必這么緊張?秦林笑嘻嘻的,主動趴在了行廷杖的氈毯上。
“且慢!”張鯨從紫禁城里小跑著過來,滿臉的陰毒壞笑:“咱家討了陛下口諭,特地到此監刑,請諸位用心打。”
說著,他就把腳尖向內,重重一收!。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