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莫過人間四月天,地處華北平原的京師一派春光融融,草帽胡同的秦林府邸之中,鮮花開得姹紫嫣紅,春風吹拂著楊柳枝條婆娑起舞,水池上空一對燕兒雙雙飛。
徐辛夷用錦繡孔雀含珠抹額扎住頭發,身穿絳紗宮裝褙子,很沒形象的伸開大長腿,大馬金刀的坐在太湖石上,手中拈著枚白色棋子久久不曾落下,圓睜著杏核眼,瞧著水池上空那一對燕兒出神。
張紫萱捏著黑色棋子,敲了敲棋秤:“喂,該你下啦!”
昔日的相府千金一襲白色孝服,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越發襯得她豐神如玉、顧盼神飛――回到京師家中,和青黛、徐辛夷待在一起,她已漸漸從失去至親的打擊中緩過勁兒。
有時候傷痛會帶來更加強大的力量,現在的張紫萱,笑容似乎比以前更多了,但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種凝重沉毅之色,卻是過去不曾有過的。
她書房里的書籍,四書五經和宋明諸大儒的典籍,都被扔進了角落,每天挑燈夜讀的書冊單單報出名目,就能把那些浸淫在八股文和三綱五常里頭的翰林先生們嚇個半死:《長短經》、《鬼谷子》、《竹書紀年》、《呂氏春秋》……
這些隱秘相傳的書籍,將那些被世人熟知的歷史盡數顛覆,三代圣王堯舜禹之間并非溫文爾雅的禪讓,帝位的傳承充斥著陰謀詭計;儒家推崇的圣賢人物周公旦,和王莽、曹操沒有本質區別;戰國七雄爭霸。相互間無所不用其極……
徐辛夷仍然沒有回過神來,張紫萱再次敲了敲棋秤。她才恍然驚覺:“啊?該我下啦?呵呵,早晨為了去西山跑馬放鷹。起來得太早了。有點走神。”
“恐怕不是因為起來太早。而是看到燕子成雙成對,心中有所感悟吧?”張紫萱抿著嘴輕輕的笑。
徐辛夷蜜色的臉蛋微微一紅,嘟著嘴唇道:“哼,難道你不想那家伙么?唉,也只有青黛那個小笨蛋才沒心沒肺的吧!”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水池對面傳來。青黛正和阿沙踢毽子,甲乙丙丁排成人墻站在中間,雞毛毽子在她們頭頂飛來飛去。今天是醫館休沐的日子,她們全都在家里休息。
青黛穿著藍色繡花邊小衫,滿頭青絲用一根筷子隨意的挽在頭頂。臉蛋兒粉嘟嘟紅撲撲的,時不時的咯咯嬌笑。
徐辛夷說話的聲音大了點兒。被青黛聽到了,她把毽子踢給小丁,邁著輕盈的步伐走過來:“嘻嘻,有人背后說我的壞話哦!”
“喂,你真的不想你秦哥哥?”徐辛夷白了她一眼。
青黛咬了咬粉潤的嘴唇,老老實實的道:“想啊,不過秦哥哥說了,讓我們開開心心的在家等他,所以、所以我就算很想他,也要過得高高興興的呀!”
“你倒是聽他的話,”徐辛夷撇撇嘴,忽然杏核眼滴溜溜一轉,拉青黛在身邊坐下,哄哄梭梭的道:“想不想出海,想不想看看南國風物,想不想去找你的秦哥哥?金妖精有船,你這個大婦出面說句話,她一定不會拒絕的……”
張紫萱莞爾一笑,徐大小姐還真是不安分啊。
青黛還沒來得及做答,徐文長步履匆匆的走來,身后三名管家各抱著一個大盒子。
“三位夫人,秦長官托五峰海商寄來手信,”徐文長吩咐管家放下禮物,然后管家們垂手退下。
“什么東西呀?”青黛不脫天真爛漫的性子,好奇心最重,急忙就去揭開盒蓋。
第一只盒子里面,是柄非常鋒利的蛇形寶劍,徐辛夷杏核眼發亮,一把就搶在手里,隨手虛劈兩下,咝咝聲尖銳駭人,再看盒子里簡短的字條,說是南洋島上土人以秘法煉制的蛇形劍。
第二只盒子打開,珍珠磨成的粉,黑漆漆的墨,這是送給張紫萱的東西,作畫時可以增色不少。
直到打開第三只盒子,青黛才找到自己的禮物,那是些干的海馬、海星、貝類和奇奇怪怪的熱帶植物。
“嘻嘻,也許將來青黛能寫一本《海外本草拾遺》呢!”青黛吐了吐舌頭,笑容非常可愛。
徐辛夷連忙鼓動她:“那就更應該去瓊州了呀,聽說瓊州島地氣炎熱,與中原迥異,說不定能找到很多稀有的藥材呢。而且途經壕境,那里有大小佛郎機人,他們手上肯定有不少外洋的藥物吧!”
“咳咳,”徐文長干咳兩聲,“如果是要去瓊州會秦長官,那大可不必了,剛才張小公公從宮里遞出來消息,有兩道和秦長官相關的奏章,相繼抵達了京師。”
哦?正在捻動珍珠粉的張紫萱,聞言就抬起頭來,雙眸中精芒一閃。
徐文長如實相告,第一道奏章是瓊州百戶所百戶莫智高上的,彈劾秦林以被貶之身,兀自不思悔改,借著舊日君恩橫行不法,公然服用御賜九龍玉帶,有欺君罔上之罪;第二道奏章卻是大明兩百余年第一個清官,海瑞海筆架上的,辭去南京右都御史之職,同時保奏秦林官復原職。
青黛和徐辛夷聽了就喜憂參半,兩道奏章截然相反,海瑞名氣當然比莫智高大得多,可朝中政局對秦林不利,不知事態到底如何發展?
張紫萱想也不想,就冷笑道:“蚍蜉撼樹不自量,莫智高小小百戶也敢摻合進來,但凡張四維還沒昏頭,這道奏章一定在內閣就被駁回;倒是海筆架那里,不知秦兄使了什么法門,竟能騙得他寧肯辭官也要保奏,真真出乎意料了,不過張四維肯定會想別的法子,阻住秦兄復官回朝。”
厲害!徐文長嘆服不已,他思前想后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得出和張紫萱完全相同的結論。
他目光和張紫萱無意中相撞,心中頓覺凜然:現在的張紫萱,就像一柄深藏鞘中的利刃,出必見血,見血封喉!
徐文長和張紫萱商議如何設法,態度甚至比面對秦林時更加恭謹,一言一行絲毫不敢端老前輩的架子。
青黛和徐辛夷聽得大惑不解,暗道張四維那廝和夫君為敵,他豈肯阻住莫智高的奏章?
內閣首輔張四維的府中,這位新近竄起的文臣魁首,正皺著眉頭來回踱步,滿臉的不耐之色,良久才抬起頭來,看著正襟危坐的顧憲成:“海筆架這道奏章……叔時,你怎么看?”
顧憲成拱拱手:“大人,此事必有蹊蹺。”
張四維:“海筆架和張居正并非一黨,甚至互相嫌惡,他寧肯辭官也要保舉秦林,背后一定有個天大的秘密。”
顧憲成將身子往前傾了傾:“還請大人明示。”
張四維思忖著道:“海筆架審案頗具聲名,秦林也號稱審陰斷陽、神目如電,一定是秦林玩弄詭計,在這上頭折服了海筆架,才有今天這道奏章!”
顧憲成恍然大悟:“大人英明!”
至于莫智高那道奏章,張四維和顧憲成連半個字都沒提,以當今萬歷帝的脾性,是絕對不會為這個懲治秦林的,因為那條九龍玉帶是萬歷親自賜給秦林的,代表著帝王的權威,莫智高跪的不是秦林,而是九龍玉帶,剛剛嘗到權力滋味兒的萬歷,會反對自己的權威嗎?
張四維和他新收錄門墻的得意門生,兩個人絞盡腦汁對付秦林,但征召海瑞這件事鬧得太大,全天下都知道朝廷要起復重用大明朝的第一號清官海筆架,結果海瑞非常出人意料的辭官保舉秦林,這就叫人大跌眼鏡,打了張四維一個措手不及。
“要不,咱給他來個疲于奔命?”顧憲成笑容中帶著一絲陰狠。
哦?張四維眉頭一挑,明白了顧憲成的意思。
大明朝,有時候升官也是整治人的辦法,今天升云南曲靖知縣,到任三個月又升北直隸薊州通判,因為交通不發達,把人天南海北的折騰,往往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甚至有官員被政敵用這種方法整得自殺了事。
不過,把秦林安排到哪兒去比較好呢?這個家伙,就算在萬里之外的瓊州都能折騰出動靜來,不好對付啊!
張四維正在思量,門房來報,說武清伯府送來一壇山西老陳醋。
武清伯李偉原籍山西,張四維是山西蒲州人,以同鄉關系,雙方經常饋贈禮物。
一壇醋不值得什么,張四維也沒放在心上,但他突然就愣住了,接著就哈哈大笑:“真是越來越糊涂,竟沒想到這個去處,哼,任憑秦某人有飛天遁地之能,也叫他折騰不起一片浪花!”
秦府,張紫萱撫著九霄環佩琴,一曲《十面埋伏》聲調鏗鏘,帶著濃重的殺伐之音,侍女們肅立久聽,心神竟隱隱被琴聲所懾。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
“張四維啊張四維,今日你入我彀中,異日叫你自食其果!”張紫萱用力一撥琴弦,琴聲鏗然若劍鳴。
那壇山西老陳醋,是張紫萱請徐辛夷出面,讓武清伯府送給張四維的……。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