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麾下的眾位弟兄們開始了無節制的狂歡:陸遠志包下了瓊州烹調手藝首屈一指的四海樓,珍饈百味流水般端上,吃得他滿嘴流油;牛大力則每天換十家酒館,把椰子酒、猴兒釀、鹿龜酒一壇一壇的往喉嚨里倒;其余的錦衣官校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出沒于青樓和賭檔之間,放浪形骸。
弟兄們到瓊州有個把月,也有不少人認識他們了,比如府衙捕頭李大嘴,私底下禁不住好奇,問他們為何突然放縱起來?
牛大力打著酒嗝,醉眼惺忪的道:“嗝~我家長官承蒙海青天保奏,他是革職大員,一保就能起復,咱、咱在瓊州還能呆幾天?這立馬就回京掌權,弟兄們還不趕緊樂呵樂呵?”
同樣的問題問到陸遠志,他摸著圓滾滾的肚皮,胖臉上蕩漾著歡快的笑容:“哈哈,咱們為啥要舍了官職,跟著秦哥到瓊州受苦?算準了他要一保起復!李哥,不是兄弟說嘴,現在你還能和咱秦哥見面說句話兒,等咱們回了京師,再想見他金面那就難如登天啦!”
“那是,那是,”李大嘴小心翼翼的呵著腰,在這群錦衣官校面前,越發加倍恭謹。
大明朝官場舊例,降調人員須得逐級升轉,比如二品都指揮使犯錯,降為百戶官,就得千戶、指揮同知、指揮使這么再升上去,不死也得掉層皮;反而是革職或者辭官回鄉的大員,比如秦林、海瑞,看起來一擼到底,其實只要經朝中高官保奏,朝廷準了,就可以官復原職,謂之一保起復。
海瑞青天之名天下皆知,萬歷、張四維多有借重,他老人家寧肯自己辭官不做,也要保舉秦林,一保起復有什么難的?更何況在山高皇帝遠的瓊州府,人們覺得海瑞海青天就已是頂了不起的朝廷大員了,他的保奏,想必朝廷萬萬不會駁回的。
李大嘴敬畏有加,他畢竟只是個不入流的府衙總捕,那些瓊州士林中人聽到這個消息,無不笑歪了嘴巴:那秦某人初來瓊州時,倒也頗有幾分鋒芒畢露的氣勢,叫人感覺非池中之物,可沒想到他剛得了個保舉就得意忘形,果然是武夫出身,器量如此狹小,絲毫不懂得謙抑啊!
瓊州百戶所衙門最后一進的密室,門窗盡數關閉著,木結構的房頂有些年頭了,哪怕是正午的太陽底下,房間內卻陰森森、涼颼颼的,陰暗的光線下,裴敬和身邊那灰衣人兩雙陰狠毒辣的眼睛,幽幽如同鬼火。
即使是錦衣百戶莫智高,也覺得渾身上下很不自在,像是和毒蛇呆在一間屋里,他不舒服的扭了扭身體,悻悻的道:“秦林并不來我百戶所點卯,成天逍遙快活,放縱他那伙狗崽子到處尋歡作樂,下官實在、實在找不到機會啊!”
裴敬臉色白里泛青,拖著尖利刺耳的嗓音:“哼,咱家知道這廝在京師就囂張跋扈,剛被貶謫有所收斂,現在故態重萌,也在情理之中。”
灰衣人突然盯住莫智高,聲音沙啞難聽:“你說尋歡作樂?”
對方態度分明沒把莫智高這個錦衣衛百戶放在眼里,他也不敢稍有怠慢,陪笑道:“這廝放手下出來尋歡作樂,自己倒是縮在五峰海商那座宅子里,近幾天幾乎足不出戶。”
裴敬有些煩躁,悻悻的道:“早知道,就在前幾天趁他游山玩水時下手,也比現在摸不到邊兒強些!”
莫智高試探著問道:“下官聽說,秦林那廝有萬夫不當之勇,裴公公和韓長官……”
灰衣人姓韓,大名獨峰,不過別人都叫他韓毒蜂,是十二監四司八局里面頭一個刺殺高手,下毒和暗殺的手段神出鬼沒,頗受張鯨倚重。
聽得莫智高發問,他嘴里發出的笑聲像毒蛇吐信:“秦林腳步凝重、神采熠熠,可我觀察過了,他身重體濁,筋骨架構不是練過武功的,最多修煉什么強身健體的法門,力氣比常人大、精神比常人旺,哼,可笑這種人也能成為格象救駕的勇士,真是浪得虛名!”
韓毒蜂平時話很少,提到秦林卻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可見他對秦林怨念之重——憑什么你這么個貨色,就做到錦衣衛都指揮使,成了格象救駕的國朝第一勇士,而我韓某人就只能成為隱藏在黑暗之中的一道影子?
秦林崛起太快,璀璨的光芒會吸引八方俊杰,但也會招來魑魅魍魎的嫉妒,不過俗話說得好,不遭人嫉是庸才,秦林根本不知道韓毒蜂的恨意,即使知道了,也不屑于理會這種無聊的恨意。
裴敬有些不放心:“老韓,那天你下毒,秦林身邊那小卒竟然……”
“也許那人天賦異稟,百毒不侵吧,”韓毒蜂也有點摸不著頭腦,不過很快他就打起了精神:“沒關系,那親兵沒有一點兒武功,牛大力學的也是戰陣上十蕩十決的功夫,要刺殺秦某人,我至少有二十七種辦法——只要能挨到他身邊五丈之內!”
可秦林閉門不出,怎么才能挨到他五丈之內呢?他住的那座宅院,是金櫻姬特意安排的,五峰海商自有一番周密的布置,想闖進去并不容易。
“固耐這廝放手下出來吃喝瓢賭,偏偏自己不動!”莫智高咬牙切齒的拍了拍桌子。
“秦某人不好酒、不好賭,他只好色!”韓毒蜂憤憤的說著,作為刺客,他非常了解目標的脾氣,再說了,秦林為了娶到三位國色天香的夫人,什么下作手段都能使出來,這事兒在京師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說到好色,裴敬陰惻惻的臉就是一抽,京師有規矩,太監面前不能提“蛋”字,雞蛋都要說成“雞子”的……莫智高郁悶了,抓著頭發冥思苦想,如果有絕色麗人,說不定真能把秦林勾出來一舉擊殺,可惜瓊州府地方偏遠漢黎雜處,青樓楚館里頭只有幾個殘花敗柳,肯定比不上那些大地方的北地胭脂、南國佳麗,到哪里找能讓秦林動心的麗人呢?
說曹艸曹艸就到,莫智高等人正發愁沒有能讓秦林上鉤的絕色麗人,北門內群芳閣就新來了位顛倒眾生的紅倌人。
這位美人兒乘船從杭州來,登岸時正下著蒙蒙細雨,她撐著把油紙傘,兩名小丫環扶著,四名青衣白帽的健仆垂手侍候,娉娉婷婷的走下船,碼頭上就看呆了一大片。
但見她不帶發釵,如瀑的長發披散在肩上,穿一領曲裾羅裙,蓮步輕移身姿妙曼,紙傘下的面容初看覺得極為普通,只是皮膚白凈而已,可再看第二眼時,就覺得她挺漂亮了,等看到第三眼,那可不得了,分明是美艷不可方物!
而且這位麗人臉上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寒霜,兩灣深邃的眸子更是叫人把魂靈兒都陷進去,儀態端莊大方,凜然不可侵犯。
“哎呀媽呀,這是天妃娘娘下界了?”碼頭上的一名船老板,用力掐了把大腿。
那種圣潔的氣質,那種顛倒眾生卻又冰清玉潔的神態,分明就和畫上的媽祖娘娘一模一樣嘛!
正當眾人以為這是哪家達官顯貴府上的小姐時,卻見她徑直進了北門里頭最大的青樓群芳閣,頓時大跌眼鏡:原來這位天妃下界似的美人,竟是青樓楚館中的人物!
自己掂量掂量身家還不夠群芳閣的進門茶錢,不少人嘆息著離去,對淪落風塵的美人生出幾分惋惜;但那些聽到風聲的紈绔子弟,就飛快的趕往群芳閣,唯恐被別人拔了頭籌,唯有城西顧府的子弟們自嘆倒霉,要為顧克瀆服喪,禮法拘束,沒法進青樓風流了。
“陳媽媽,這個小娘子究竟姓甚名誰?本公子欲與她談詩論文,您看能不能……”城南趙家大公子趙明福把一錠十兩的元寶,塞進了群芳閣老鴇陳媽媽的手里。
陳媽媽滿臉堆笑:“小娘子芳名喚作華雙雙,江南杭州府人氏,是剛到咱們瓊州來游歷的清倌人,賣藝不賣身。”
趙明福冷笑兩聲,所謂賣藝不賣身都是噱頭罷了,既然在青樓中賣笑,只要銀子夠了,就沒有誰是真正三貞九烈的。
不多時,群芳閣天井里面,紈绔子弟就坐了十幾桌,漸漸有人起哄,請華雙雙小姐出來見面。
“就來,就來”,陳媽媽滿臉堆笑。
二樓房間兩扇門無聲自開,華雙雙捧琴而出,頓時喧鬧聲一掃而光,不少歡場浪子更是驚喜交加:這位姑娘初看相貌平平無奇,越看越叫人心旌搖動,乃是難得的內媚之相啊,就算放在江南美女云集的秦淮河,奪花魁都不在話下。
華雙雙更不答話,將琴放下,屈膝跪坐在鋪好的席上,因為姿勢的關系,臀往后傾,柔軟的腰肢卻彎向前方,越發顯得曲線玲瓏。
趙明福吞了口唾沫,心中慶幸不已,虧得顧家老東西死了,一群狗崽子要守孝,否則今天不知多少人爭搶和華雙雙風花雪月的機會呢!
眾紈绔假模假樣的聽了一首琴曲,半點味道都沒聽出來,只是貪婪的把華雙雙看著,等琴聲一停,立刻就有人站起來,大聲道:“在下賈富貴,區區薄禮不值一哂,為華雙雙小姐接風洗塵。”
說是薄禮,分明兩個五兩重的赤金錁子,這出手就是一百兩銀子,夠厲害啊!
趙明福不甘示弱,立刻拍出兩張一百兩的會票,登時把那賈富貴壓了下去。
眾紈绔紛紛加碼,不過當趙明福出到五百兩銀子的時候,終于沒有人再和他爭了,替秦淮河上各家青樓的頭號紅倌人贖身,都只要千把銀子,五百兩只是見個面,已算得上天價了。
這還多虧顧家那幾個敗家子在家服喪沒有過來,否則恐怕價碼會抬得更高。
趙明福得意的站起來拱拱手:“雙雙小姐,在下……”
“下、下你個頭啊!”伴隨著非常囂張的罵聲,秦林由官校弟兄簇擁著,大搖大擺的走進來,看見華雙雙,這廝立馬賊眼發亮,一雙眼睛很不客氣的釘在人家胸脯和腰肢上,口水嘩啦啦直流:“哈,好漂亮的小娘子!”
趙明福不樂意了,華雙雙確實美若天仙,可咱們先來這么久,大家伙兒端著架子,怕惹惱了她,都沒敢怎么細看呢,誰像你這么無恥啊?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胸脯上了,就算瓢院,也請給點風度好不好?
他整了整衣冠,非常客氣的沖著華雙雙拱拱手:“雙雙小姐,在下欲為小姐賦詩一首……”
“賦詩?”秦林瞧著趙明福那樣兒就有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道:“如今作詩有什么意思,土包子!京師、杭州那些大地方,如今時興講公案故事,什么鋸人頭、剖肚皮、開胸驗肺、拉扯腸子……都有趣得緊。雙雙小姐,我講公案故事給你聽,勝過他狗屁不淡的幾句歪詩。”
趙明福聽得秦林說出這番話,只覺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嘔出來,眾紈绔子弟也哂笑不已,粗人就是粗人,雙雙小姐天仙似的人兒,肯聽你那些血淋淋的故事?
“這位長官高姓大名?”華雙雙錚錚撥了兩下琴弦,冰霜般的容顏笑容綻放:“覺著你說的有趣,少待可要請你講講那些故事。”
什么?!眾位紈绔子弟大眼瞪小眼,都沒想到居然會是這么個結果,天仙化人般的雙雙小姐,竟放著詩詞不講,要聽那些烏七八糟的公案故事!唉,海公案什么的,到茶樓里人人會說,竟被秦某人拿這個騙了美人兒芳心……“哼,比起什么詩詞歌賦,本教主倒是對殺人放火比較感興趣!”華雙雙笑容不改,心下卻暗自發狠。
哪里是什么華雙雙,分明是白蓮教主白霜華,勉為其難的做這件事,她可膩歪得不行,瞧著那些紈绔子弟又好色又假裝斯文的嘴臉,真想把他們一人一掌送上西天!
如果秦林再來晚一點兒,說不定教主大人就真的發飆了,不知怎的見秦林趕到,她心下就是一松,終于可以不再忍受那些蒼蠅般討厭的目光了……“咳咳,雙雙小姐,”趙明福舉了舉手中的五張銀票以示提醒,我這兒可有五百兩的見面銀子呢。
靠,秦林從陸遠志手里接過厚厚一疊銀票,啪的一聲砸在趙明福頭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給老子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