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挎著雞蛋叫賣的小販,不停在秦林宅院外面走來走去,半天也沒見他賣出去一只雞蛋,因為哪個不識趣的家伙真的去買,就會被他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半死。
兩名壯漢坐在面攤的小板凳上,眼睛時不時往宅院的大門瞟過,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們桌上擺的面早已變成了稀糊。
后墻外的巷子里,賣蒸糕的大郎有一搭沒一搭的叫著,渾然不顧籮筐里的蒸糕涼透之后硬得像石頭……
秦林住的這處宅院外面,或明或暗有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著,這些眼睛里射出的光,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飛鳥難越的網,要把秦林牢牢的罩在網中,死死的困在蒲州。
“弟兄們盯住,姓陸的、姓牛的回來了!”隨著校尉弟兄回到府中,這張網很快有了反應。
陸遠志、牛大力分別打探到了消息,正如秦林所料,就在昨天傍晚一支打著少師府官銜燈籠的商隊,逶迤過了蒲津渡黃河浮橋,往西邊八百里秦川去了,而威德法王設帳講經的張家花園,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有了駕下大弟子額朝尼瑪的影兒。
秦林嘿嘿冷笑,張允齡想調虎離山,可絳州衛區區一個命案,可拖不了我多久,這時候還來得及!回程路上故意放慢腳步,便是故意放商隊離開蒲州的鐵桶陣,到了黃河對岸的陜西地界,老子的機會總要多得多!
眾人齊聚廳上,人人心口憋著股子悶氣。只等著秦林一聲令下。
秦林目光掃了一圈,最后與張紫萱四目交投。稍有遲疑之色:張紫萱不能騎馬上陣,只能留在蒲州。可目前自己麾下只有牛大力、陸遠志和十名親兵校尉。哲別為首的六個蒙古神箭手。要去對付張家幾百護衛的商隊,還有額朝尼瑪等高手坐鎮,自己的力量未免太單薄,如果帶走白霜華,足可為一強助。但誰留下來保護張紫萱呢?
也許白霜華能召集教中高手,但那樣做就更為不妥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張紫萱朗聲道:“此時此刻每一分力量都必須用在刀刃上,白姐姐和小妹這四名侍衛都隨秦兄辦事,我和游七留下來。”
秦林眉頭緊皺。實在不放心她獨自留在這龍潭虎穴,張允齡敢殺絳州衛指揮使。未嘗不敢做更狠的事情,早已發現自己這座宅院外頭,有不少來路不明的家伙虎視眈眈……
張紫萱微微一笑,清朗的雙眸神采奕奕:“王崇古與家父同朝為官,當年攜手做下好大事業,小妹這就去他府上拜訪,看看這位叔伯輩!”
好計!尹賓商幾乎要擊節叫好,置之死地而后生,以世交故人之女大張旗鼓的去拜訪王崇古,看看這位當年的兵部尚書宣大總督,敢不敢置禮義廉恥于不顧,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士林清流所唾棄?
秦林深深的看著張紫萱,良久之后忽然莞爾一笑:腹黑如此,真吾妻也!
秦林一聲令下,眾人飛身上馬,他就帶著陸遠志、牛大力、尹賓商,帶著十位校尉弟兄、六名蒙古武士、四名相府侍衛,就這么七拼八湊的二十來號人,去對付關中盤根錯節,朝中首輔大學士張四維,蒲州晉商魁首張允齡的少師府!
二十余騎打著呼哨著沖出府邸,驚得街道兩邊人仰馬翻,就在那些少師府暗哨眼線驚詫的目光里,他們沖下了蒲坂,從鸛雀樓遺址旁邊縱馬疾馳,踏得蒲津渡黃河浮橋水花四濺,將滔滔黃河甩在身后,一路煙塵往陜西而去!
“秦兄,馬到成功,”張紫萱目送秦林背影消失在遠處,笑著朝游七點點頭,又對拮芳和采萍道一聲好自為之,然后輕輕理了理鬢邊青絲,整了整青布衣裙,從府邸正門昂然而出。
嗯?門外正準備抽人回少師府報信的眼線,驚訝無比的看著門口,繼剛才的馬隊之后,又是一位明眸皓齒的小姐盛裝而出,身穿月白色刺繡碎花衣裙,如瀑的青絲挽著隨云髻,珠花步搖上明珠生輝,襯得鵝蛋臉容光煥發,更顯出氣質優雅神韻高華。
身邊游七也拿出了當年相府管家的派頭,挺著大腹便便,穿墨綠團花直裰,足蹬粉底皂靴,看上去像個富貴人家的員外,卻在斜刺里躬身引路。
滿街人都驚呆了,這時候大戶人家小姐出行,要么一乘香藤轎子,要么藏在馬車里頭,實在調皮些的要走路看市井風物,也改換成男裝,還有丫環仆人前呼后擁,像這樣自己走到街上的,真是聞所未聞。
少師府安排的眼線們把舌頭一吐,不知道這位相府千金玩什么花樣,卻見游七朝一名閑漢招招手,幾塊碎銀子丟在地上,很有氣派的大聲道:“做過兵部尚書宣大總督的王老爺住在哪里?頭前帶路!”
這聲音夠大的,滿街往這邊看的人,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蒲州人誰不知道王崇古王大司馬?閑漢聽說是王老爺府上的貴客,忙不迭的撿起銀子,點頭哈腰在前面帶路。
一群人跟在后頭看,嘴里直說世道變了,來拜王大司馬的女客,居然自己在街上走,也不怕拋頭露面。
“糟糕!”少師府的眼線們隱約猜到了點兒,可現在他們什么都做不了,沿路不知多少人看著呢。
蒲州城其實不大,就是一條蒲坂斜坡,王崇古府邸離秦林的宅院沒多遠,張紫萱、游七主仆很快就到了王家大門口。
王崇古久歷邊鎮,門口豎著旗槍,驕仆們也隱然有些軍人風范,可看到這主仆倆,頓時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看氣度,那老仆顧盼生威,比他們家的老都管還要威風幾分,那小姐書卷氣息極濃,氣質高潔雅致,把自家老太爺的幾個孫女兒都比了下去,卻不知是何方神圣?
游七捏著拜帖,一步三搖的走過去,拖著喉嚨叫道:“江陵故人之女,來世伯王大司馬!”
江陵故人!這四字真有千鈞之重,王家驕仆們齊齊凜然,當先一位都管雙手接過帖子,恭恭敬敬捧了進去。
門口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著那扇鑲滿銅鉚釘的退光漆大門,隱藏在人群中的少師府眼線,則用惡毒的眼神盯住主仆二人。
游七強作鎮定,高高的仰著頭顱,然而籠在寬大袖子里的雙手已微微顫抖,唯有張紫萱豐神如玉,微笑依舊坦然自若,靜靜的等待著。
吱吱嘎嘎的轉動中,大門豁然洞開。
王崇古頭戴忠靖冠身穿燕服,身邊一位雞皮鶴發的老婦便是他妻子,夫婦倆降階相迎,王崇古笑容滿面:“世侄女遠道而來,真真是意外之喜!”
老太太摩挲著張紫萱的手,嘮嘮叨叨的道:“老身有幾年沒見這個侄女了,還念叨著張家近來有些坎坷,秦姑爺又貶了官,怕伱有個閃失,沒想到竟到了這里……”
張紫萱嫣然一笑,親親熱熱的扶著老太太,慧眸中靈光一閃,嘴角微微翹起:王崇古畢竟是王崇古,不是張允齡!
王崇古將白須輕拂,臉上春風滿面,肚子里卻也哭笑不得,張江陵這個女兒是什么來意,他當然心頭嘹亮,從根子上說還是傾向于外甥張四維的,胳膊肘總不能朝外拐吧。可故交之女來府上拜會,張居正又是倒了霉的死老虎,如果閉門不納,蹲在府里裝縮頭烏龜,他王崇古成了什么人?豈不為天下所笑!豈不令士林中人齒冷!
“罷了,一介女流之輩何足輕重,她既然光明正大的來拜,王某念在張江陵的那點香火情份,總要保她平安無事,否則說什么九邊柱石,夸什么中興重臣,連女流之輩都不如,那王某就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啦!”王崇古悻悻的想著。
豈止英名盡喪,自打張紫萱出門之后挑明來拜王家那一刻開始,在蒲州期間的安危就著落在王崇古身上了,但凡出一點點意外,他這張老臉就算扔進了茅坑!連一個弱質孤女都護不住、容不下,他這個兵部尚書還有臉見人?
門外監視張紫萱的少師府眼線頓時傻了眼,目瞪口呆的看著主仆倆被王崇古迎了進去,王家和張家乃是姻親,王崇古就是張允齡的妻兄,張四維的舅舅,難道他們還能沖進去搶人?
張紫萱微笑著踏入王家,神情輕松自如,哪怕這蒲州是張允齡張四維經營的龍潭虎穴,她也應付裕如,竟爾孤身到了張四維舅舅家里。
“秦兄啊秦兄,小妹身處險地卻有若泰山之安,但愿伱早傳捷報!”張紫萱心中默默祈禱著。
蒲州對岸就是陜西同州地界,黃、洛、渭三河匯流,這里就是八百里秦川的東方。
渭河平原的官道上,少師府商隊正在全速前進,額朝尼瑪大喇嘛騎著白馬走在最前面,油光光的臉滿是得意,因為走過八百里秦川,轉入甘涼道,那就是青海地界了。
遠處的樹林里,知了叫得正歡,秦林正用平靜的目光打量著這支商隊。。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