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要過去了,三晉大地每到夜晚便天氣漸涼,天空中繁星點點,蛐蛐的叫聲與田間蛙鳴此起彼伏,于夜空中交織成一曲悠揚的晚歌。
蒲州城南四十里的風陵鎮,當朝首輔大學士張四維的老宅內外,那些鼻子翹到天上去的驕仆們,已遠不如往年的安逸自在了,如此好眠的夏夜,卻不能安枕好睡,一個個打著燈球火把,呵欠連天的來回巡視,熬得兩只眼睛通紅。
大門口值守的幾位,里頭有個名喚張驢兒的就忍不住抱怨起來:“孫三爺忒地拿雞毛當令箭,合著俺們不是人?偌大的少師府,老爺還做著首輔大學士,除了當今圣上就屬他最大,誰敢正眼覷俺們一下!”
孫三爺就是管家孫有道,自從同州那邊的消息傳過來,他就嚴令闔府上下加強了戒備,驕仆和護院們如臨大敵般警戒起來,說要防魔教上門聒噪。
關中三晉之地,從來是少師府欺人,哪里有人欺到少師府頭上?眾家丁護院心下頗不以為然,前兩年也鬧過魔教,幾個泥腿子從南邊傳過來的,鼓動一伙窮棒子吃教,被官府砍幾顆腦袋就剎住了風頭,也沒鬧出什么大事嘛!
只不過孫有道是太老爺跟前得寵的人,家丁護院們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守到這時候,肚里把姓孫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遍,只是不好說出口來。
唯獨這位生就一張驢臉的張驢兒,論起來和張家有那么點沾親帶故,據他自己說漢朝時候還是一家人的,所以比別的驕仆要多三分體面,對孫有道有什么不滿,也可宣之于口了。
既然有人起了話頭,別的驕仆也不甘落后,七嘴八舌的道:“孫三爺聽風就是雨,橫豎是咱們替他頂缸。”
“也不是恁的,聽說前日里太老爺奉請的那什么法王。已從城里咱們府上的花園搬了出去……”
“一個裝神弄鬼的烏斯藏喇嘛,又打什么鳥緊?就算魔教教主親自打來,也得問問爺手里這把刀答不答應!”
正說得熱鬧,忽然墻頭上黑影子一閃,唬得眾驕仆戰戰兢兢,有幾個膽小的,更是尿都快流了――別看他們吹得厲害,其實一個個心頭都是發虛的。傳說魔教殺人如麻,哪個不怕?
虧得護院武師都是少師府從江湖上延請的好手,紛紛挺著樸刀并力向前,卻聽得墻腳下喵嗚喵嗚叫喚,一只黑貓跳起來,然后嗖的一下竄了出去,眾驕仆這才把懸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肚子里。
“媽、媽……的,死、死貓……跳。唬得爺爺夠嗆!”張驢兒啐了一口,撫了撫怦怦亂跳的心口,眼珠子一轉。賤笑道:“剛才鬧出點動靜,也不知那些婆娘安生不安生,爺過去看看。”
眾驕仆擠眉弄眼的笑,張驢兒要去做什么,大家伙心照不宣。
有人在背后壞笑道:“今天有個嫩得能掐出水的娘們兒,驢哥艷福不淺,只是辦事時注意身后,別油水沒沾到,反撞上魔教妖人。那可就嗚呼哀哉啦!”
“呸呸呸,爺命硬得很!”張驢兒笑嘻嘻的,踱著四方步慢慢往側院走去,眾人眼巴巴的看著他走遠,心頭那個羨慕嫉妒恨啊。簡直不消說了,側院里的女人,也只有張驢兒敢去招惹。
如果他們知道自己一語成讖,不知還會不會羨慕張驢兒的艷福?
被少師府驕仆護院們嚴加提防,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朝廷列為欽犯第一的白蓮教主。恰恰就在這座側院里面。
張允齡幾代行商,實乃晉商魁首,這家業氣象也就非比尋常,樓臺錯落,房舍連片,大大小小的院子互相套疊,主人和女眷丫環所居的正院之外,還有不少跨院、側院,甚至還有單獨的養馬場,隱然一座小市鎮模樣,而地方官府奉承首輔大學士家,除了正院由家丁護院守衛,外圍捕盜巡檢、弓手馬快打著燈球火把來回巡查,守得鐵筒一般。
張家主宅東側一座不起眼的側院,外頭很有些挺胸凸肚的打手護院嚴加防衛,從院子里傳出了嚶嚶的女子啼哭聲。
院子里燃著松脂火把,關押著不少女子,大家都席地而坐,小的歲,年紀大的也不過二十多歲,穿得雖然破破爛爛,卻個個都眉清目秀,至不濟也有中上姿色。
白霜華置身其間,一張生具內媚之相的俏臉早已布滿霜寒,雙眸中熊熊烈火與冰冷寒意互相交織,緊緊抿著嘴唇,手已在微微發抖。
“娘,俺要俺娘!”一個小女孩雙手揉著眼睛,不停的啼哭著,她的發辮兒已有些散亂,但看得出來是巧手編織過的,只不知將來,她還能躺在母親懷中撒嬌,讓母親為自己編發辮嗎?
旁邊十四五歲的少女,拍著小女孩的背安慰她:“妞妞不哭,唉,這世道……他們要占俺家的十五畝水澆地,硬說俺爹是什么魔教,把俺爹抓進牢里,也不知是生是死。”
少女畢竟年紀小,說著說著就想起了自家的傷心事,神情變得呆呆怔怔,清秀的小臉上淚水滑落。
一名白凈少婦眼睛已哭得通紅:“怎么得了?欠了張老太爺的閻王債,俺就被抓到這里來,可憐俺的兒啊,他、他才六個月,還在吃奶……放俺出去,放俺出去,求求你們行行好……”
外頭護院笑起來:“姑娘們且住,諸位都是俺們生發的路子,既然到了此間,免不得大同府三瓦兩舍走一遭,將來成了紅倌人,自然享用不盡,那時候才曉得哥哥們的好處呢!”
聽到這幾句,眾女哭聲越發悲切了。
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白霜華怒意如火如沸,心頭真如油煎一般,這世間人都是無生老母降下的兄弟姐妹,張允齡怎可將她們如此糟踐?這就是大明朝的縉紳,這就是當朝首輔的家!
殊不知,白霜華所見僅是冰山一角,明代晉商集團官商勾結,肆意魚肉百姓,弄得關中之地民生凋敝。于是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梟雄輩乘勢而起,同樣又是這群晉商,欲壑難填之下竟勾結建州女真,為了交換對方手中的劫掠所得,竟將糧食軍器源源不斷的輸入塞外,生生養肥了那伙女真韃子,遂有華夏陸沉之禍!
此時的白霜華還想不到那么遠,只是風陵渡少師府商隊欺辱百姓。絳州衛歐陽鵬慘死,塞外圖門汗董狐貍拿著走私軍械屠殺邊關百姓……這一幕幕場景在眼前閃過,再聽得耳邊啼哭聲分外凄慘,她頓覺胸膛都快要炸開來,一股烈火直沖泥丸宮,只想把這一切打個稀巴爛!
正在怒火沖頂之時,聽得外面幾個聲音嘀嘀咕咕,接著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頂著一張大驢臉的張驢兒淫笑著走進來。目光停在白霜華臉上,便是喜不自勝:“小娘皮,今晚跟俺走一遭。待俺好生疼疼你……”
白霜華早已氣暈,哪里還容情?也懶得答話了,雙手一分,鐵鏈子登時迸斷,順手往張驢兒頭頂抽落!
可憐,魔教教主含憤出手,便是一流高手也只好等死,張驢兒哪里禁得起?鐵鏈子直上直下的抽落,竟將他從頂門心到腰胯直直的剖成了兩片。
院中的女子頓時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這血淋淋的一幕,然后就不約而同的嘶聲尖叫。
“別叫!”白霜華低低的吼了一聲,仿佛帶著某種震懾人心的魔力,這些女子想叫也叫不出來了。
畢竟有些響動,幾名看守這里的護院武師都聚到了門口。正要推門進來看,卻見一道白影如鬼魅般欺近,接著自己就眼前一黑……
白霜華從尸身上搜出些散碎銀子,分給被關押的女子,讓她們四散逃命。
“多謝恩人。但是、但是少師府追來怎么辦?”女子們叩謝救命之恩,心底又免不了害怕。
白霜華冷笑一聲:“放心回家,少師府顧不上追你們的!”
說罷她縱身而起,踏著墻頭沒入夜色之中……
少師府主宅的第四進院子,也即是老太爺張允齡起居之處,老爺子一改平日的習慣,把嬌滴滴的侍妾都打發開去,只和孫有道、曹四待在書房里頭秉燭密議。
張允齡手里轉著鐵膽,生著老人斑的臉在燭光下神情分外猙獰:“秦林這廝,竟然把威德老禿驢都拉了過去,老夫、老夫實在是小看他了!有威德老禿驢相助,這御前官司……”
曹四滿頭大汗,孫有道還有點主張:“他勾結魔教也是極大的罪過,大不了扣到這上面,用快馬把消息直遞京師,請咱們家大老爺出手!先告他勾結魔教教主、圖謀不軌之罪!”
“為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張允齡明白,只有把水攪渾才有機會,便吩咐磨墨鋪紙,要給兒子張四維寫一封親筆信。
忽然眼前一花,滿室生寒,一個美貌白衣女子憑空站在了室內,望著他們不停冷笑。
“你、你是何人?”曹四上前一步擺出忠心護主的樣子,孫有道眼睛滴溜溜的轉。
“哪路高人來相會?恕老夫有眼不識泰山,”張允齡瞇著眼睛上下打量,手中還轉著鐵膽,故作鎮定。
白霜華一邊從懷中取出銀面具扣在臉上,一邊非常平靜的說出答案:“奉無生老母法旨降世,摩尼大光明王,白蓮圣教之主!”
張允齡昏花的老眼頓時縮緊,鐵膽當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曹四和孫有道的牙關也在喀喀喀的打架。魔教教主銀面具后面的雙眼,迸射的可怕目光讓他們徹骨森寒,靈魂仿佛都被貶入了九幽黃泉,他們想叫,卻半個字也叫不出來,他們想逃,卻連一步都挪不動,如果說這世間有地獄,那此刻便是地獄!
死!銀色死神慢慢伸出了手指,她一直覺得天羅地網搜魂手那種功夫太過陰毒殘忍,但此時此刻,對眼前這三人來說,連搜魂手都顯得太仁慈了。
白影閃動,魔教教主已飛身越墻出了少師府,滿天星光下負手獨行,心境漸漸平靜:也好,既完成了張紫萱所托,又親手為秦林除掉了起復原官的最大障礙,和他聯手舉事東南的希望自然斷絕,從今往后……
白霜華毅然揮慧劍、斬情絲,到底是魔教教主的慧根深厚,還是秦長官牛皮糖功夫厲害,此刻還不得而知。。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