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愛卿平身,”萬歷微笑著做了個往上虛扶的手勢。
秦林順勢爬起來,昂首挺胸望著萬歷,要做戲就要做到十分,這會兒倒也不必藏著掖著。
萬歷眉頭微皺,口中微作沉吟。
見秦林如此不識趣,張鯨格外高興,尋思著怎么給他下蛆,張誠則暗暗捏了把汗,不過此是御前召對,萬歷沒說話,他倆不好僭越。
萬歷身為帝王,實在不便直接問秦林為何錦袍玉帶華彩斐然,那也忒顯得小家子氣了,敢情賜給人家的,又不許穿?思忖著打量打量秦林,萬歷忽然發現了點兒什么,笑道:“朕將秦愛卿起復召回,授以總督東廠重任,還擔心愛卿你去職離京,一路遠行萬里舟車勞頓,恐怕精神倦怠身體疲累,今日見愛卿神采奕奕,朕就放心啦!”
嘶~~張誠倒抽一口涼氣,別看萬歷笑容莞爾,話里深處藏著的一層意思,叫熟悉這位陛下的張公公不寒而栗。
秦林是挨了廷杖貶謫出京的,照理說起復回京,就該滿面風塵憔悴已極,拜倒丹陛之下涕淚交流叩謝皇恩,這才像話嘛。
哪能像他現在這樣,身體健康精神飽滿說話中氣十足,不似貶謫了回來,倒如同出去游山玩水逍遙了一年多。
天子廷杖、貶謫,你就該狼狽不堪,偏偏過得舒舒服服,比誰都逍遙快活,這是什么道理?按誅心之論,恐怕就有些不大對頭了。
張鯨和張誠相反,這位司禮監掌印在旁邊暗笑不迭,不過很快他就尋思有點不對勁兒,秦林這么奸詐狡猾的家伙,哪能如此不知進退?恐怕……
果然秦林睜圓了眼睛,理直氣壯的道:“回陛下,臣自忖問心無愧,萬事坦然自若,所以一路上吃得香。睡得著,自然精神飽滿,只當陛下讓臣去瓊州、蒲州游山玩水來著,倒也不覺辛苦。”
哈,張鯨到這里真笑起來了,說什么問心無愧,豈不是還在說抬棺死諫沒做錯?這是當面和陛下頂牛啊,秦林還不倒霉?
幾個御書房值守的心腹小太監都暗暗咬舌。早知秦督主大膽跋扈,卻沒想到跋扈到這般地步,公然聲稱貶謫出京是游山玩水,還死咬著當初抬棺死諫沒做錯,這不是老壽星上吊――嫌活得長?
門外面一個小太監就左顧右盼準備抽空子溜掉,順公公交代下來,盯住秦林不得有任何閃失,言語間還隱約漏了點風,搞不好上頭還牽著皇貴妃鄭娘娘。這位可是怠慢不得的。
哪曉得萬歷的神色卻由假笑變成了真笑,一直有點拎著的眉頭也舒展開了,笑著指了指秦林:“罷了。過去種種不再提,就當朕放你出去散散心,今后須得戮力王事,再不能肆意胡為了。”
怎么會這樣?小太監們面面相覷,實在沒想到陛下會是這種反應,那剛拔腳開溜的小太監也重新站定,只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要知道,萬歷可不算得上一個特別寬容溫和的皇帝呀!有些東西,他是抓得很緊的。
哎呀。被秦某人蒙過去啦!張鯨慪得跌腳,頓時明白秦林為何輕松過關。
張誠幾乎同時明白過來,長長的舒了口氣,曉得回京的第一關,秦林是有驚無險的闖過去了。唉~~有徐文長徐師爺做他的謀主,果然厲害!
殊不知,這樣應對萬歷,并非徐文長的主意,而是回京路上張紫萱與秦林議定的。
張居正與兒子們談論帝王心術、外儒內法的時候。張紫萱往往在場,對父親口中的萬歷并不陌生,萬歷師從張居正,張紫萱是江陵相公獨女,雖然素未謀面,但論起來可算得上師兄妹了,而且師妹比師兄的資質高了不知多少倍!
秦林口中應承著萬歷,腦中浮現出張紫萱巧笑嫣然的神態:“秦兄,可知九五至尊最忌諱什么?臣子受罰而心存怨望!秦兄當如此這般……”
正如張紫萱的分析,萬歷不擔心秦林吃肥了長瘦了,不擔心他抱著當年抬棺死諫的事情死不認錯,就忌諱他挨廷杖、被貶謫后心懷怨望,這是為人主者行帝王馭下之術,最緊要的所在!“故國不堪回首”的李后主死得不能再死,“樂不思蜀”的蜀后主卻平平安安的過完一生,區別也就在這里。
秦林如果傷春悲秋憔悴不堪,好似泊羅江邊屈大夫、風波亭上岳武穆,那萬歷就是窮死都不敢再用他了;恰恰是一副牙好胃口好身體倍棒吃飯噴香的樣子,有眼睛都看得出他心寬體胖情緒良好,絕不會有一點點的心存怨望,萬歷倒要放心得多。
這個也是有先例的,當年海瑞下獄之后嘉靖皇帝駕崩,提牢主事聽說了這個情況,認為這位老先生不僅會被釋放而且會得到重用,就辦了酒菜來盛情款待。海筆架自己懷疑應當是被押赴西市斬首,于是恣情吃喝,不管別的。提牢主事獻媚,告訴他嘉靖駕崩,哪曉得海瑞隨即悲痛大哭,馬上吐出吃著的食物,說無論君如何待臣,臣始終忠君如一,聞陛下駕崩必悲痛欲絕。
不管是海老先生思想境界高,還是他為人擰巴一條筋,反正這件事傳出之后,海筆架忠君純臣之名越發高標了。
海筆架獄中聞喪而吐哺痛哭,秦林貶謫出外而瀟灑自若,一正一反有異曲同工之妙也。
秦林一番表演下來,萬歷戒心漸去,君臣相談甚為得宜。
張鯨看看局面對秦林越來越有利了,眼珠子一轉,突然陰笑著問道:“秦將軍實在是熊羆之勇、虎豹之軀,整整三百廷杖挨下來,又是舟車勞頓,竟然恢復得這么快,實在叫咱家佩服之至啊!”
眾小太監互相看看,好,張司禮終于給秦督主下蛆了。
萬歷饒有興趣的看著秦林,他何嘗不知道鄭楨的作為?不過在他眼中,涉及到鄭楨就永遠不會有錯:鄭愛妃富貴不忘舊日恩,有情有義嘛,何況她已經答應朕了,救秦林一命已經報完昔日恩義。下次再不管此人死活。
張誠則暗自尋思,老對頭無形中把鄭貴妃牽扯出來了,要不要悄悄到儲秀宮去告他一記刁狀?只是陛下面上須不好看……
秦林一怔,卻見他伸手就解下了玉帶,然后不慌不忙的脫衣服:“三百廷杖,如何挨得?虧得鄭娘娘賜藥,我才逃得性命,還滿身弄得到處都是傷疤。足足疼了半個月才好,我且脫了衣服,給張司禮看看清楚……”
噗~~萬歷張鯨張誠加上值守小太監小宮女,這下全都快吐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秦林這么不要臉的,丫倒是干脆,脫了衣服在紫禁城里頭裸奔啊!
萬歷有些不滿的看了看張鯨,朕都說了過去種種不再提。偏要再替,還扯到鄭愛妃。
張鯨心頭打鼓,仍然硬著頭皮又問道:“秦督主遍體鱗傷。雪雪呼痛之余,恐怕心頭也難免憤然不平吧?”
是了,原來殺招在這里!張誠猛地一驚,明白了老對頭所指。
如今鄭楨專寵六宮,陛下降旨要誰的腦袋,她敢中途伸手把旨意攔下來,就有這么牛,再糾纏秦林挨廷杖是不是放了水,沒有任何意義。
后面接著這句才是重點。既然秦林說打得遍體鱗傷,前頭又不肯承認抬棺死諫的錯,那么自認為問心無愧,又挨了一頓狠的,豈能不生出幾分怨恨?秦林再怎么裝忠心耿耿。只怕萬歷也會生出幾分疑心吧。
直承其事,說心存怨憤,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硬說忠心耿耿,挨了打也高呼皇恩浩蕩。又顯得格外虛假,而且和“問心無愧”自相矛盾。
張誠犯了難,設身處地如果是他處在秦林的位置,只怕也不好回答呀。
“是,那時候我的確很生氣,心頭格外怨恨,”秦林遲疑著點點頭,又朝萬歷跪下請罪:“臣有罪,臣、臣痛急了,還罵陛下來著……”
哎呀你怎么這么笨哪!張誠急得直跳腳,就算硬著頭皮裝忠心耿耿,也比說罵過陛下好吧。
張鯨笑了,側身俯首:“陛下,老奴請治秦林大不敬之罪。”
小太監們一陣嗡嗡的驚嘆,門外那小太監苦笑著搖搖頭,毫不遲疑的邁步就走,只怕遲了點秦林掉了腦袋,鄭娘娘發起火來,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太監雖然沒了下面的小頭,上面這顆大頭還是很看重的。
萬歷倒沒有急著發怒,但臉色也很陰沉了,冷笑道:“秦愛卿,雷霆雨露皆天恩,沒想到朕稍加責罰,你就這般記恨于朕……”
話猶未了,秦林蹦起來三尺高:“啊呀,臣妻徐氏也是這么說的,和陛下英雄所見略同嘛。”
“大膽!”張鯨厲聲呵斥,你這廝怎么以自己老婆來比擬天子?不過喝聲一出,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太監全都捂住肚子,沒別的,這御書房,不,整個紫禁城里頭,從來沒有誰像這位秦督主一樣說話,那剛剛往儲秀宮走出三五步的小太監,聽得身后笑聲不絕,就又轉身回來打探。
張誠忍俊不禁,知道秦林是個不讀四書五經的家伙,可信口開河到了這般,也算朝中獨一份,但陛下究竟如何看,終不至為一句笑話就改觀了吧?
萬歷被鬧了個哭笑不得,摸了摸下巴:“好吧,朕、朕和你妻子徐氏英雄所見略同,那么之后呢,她還說什么了?你又怎么想的?”
秦林挺了挺胸,粗聲大氣的道:“臣妻說雷霆雨露皆天恩,不管你抬棺死諫對不對,陛下要打要罰也只能挨著,終不至還自己跑了?男子漢大丈夫,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挨頓打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何況陛下往年的御賜恩典并未收回,你看看這蟒袍、玉帶,都是別人沒有的。”
萬歷曾見過徐辛夷,更久聞她大名,聽這話的確像她口氣,而且魏國公府世受國恩,這么說也符合身份,于是就輕輕點了點頭。
秦林聲音越來越大,眉飛色舞的道:“臣尋思受了恩賜,再挨頓打,左右還抵得過,就把蟒袍玉帶穿著。后來廷杖的傷慢慢痊愈,臣漸漸就氣平了,看看御賜的殊榮還在,尋思棒瘡不過半月就痊愈了,蟒袍玉帶卻能穿一輩子,到底君恩比廷杖要深重得多。臣治好棒瘡,吃好喝好,舒舒服服的游山玩水,已經忘掉挨的廷杖;臣隨時穿著蟒袍玉帶,是提醒自己受過陛下的恩賜,時時刻刻不敢忘懷。”
說謊須得七分真三分假,秦林自己承認罵過萬歷,這就先有三分真了;他貶謫出京之后,確實一直穿著蟒袍玉帶,只不過有時候藏在里面,還有人上奏章彈劾他,雖然留中不發,萬歷也知道這事,就有五分真了;今天回京之后頭一次陛見,就禁中馳馬、錦袍玉帶穿在身上,儼然仍以寵臣自居,已有七分真了,不由得萬歷不信。
而且萬歷已覺察到秦林對自己的態度,與別的臣子那種發自內心的對天子的敬畏有所不同,秦林像做生意似的,拿恩典與責罰來比較輕重,正好符合萬歷對他的印象。
一席話聽完,萬歷已是哈哈大笑,指著秦林鼻子道:“你這廝憊懶,雷霆雨露皆天恩說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不是像你這么講價還錢!罷了,朕知道你沒讀過什么書,和朕講價便講價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江山萬里都是朕的,只要你竭誠盡忠替朕辦事,難道朕舍不得賞賜嗎?總要叫你不虧本才是!”
秦林本來就是清流口中的佞幸,造反義軍眼中的朝廷鷹犬,現而今更是做了廠衛大魔頭,清名于他一錢不值,萬歷能這么想,恰恰正中下懷。
“謝陛下恩典!微臣今后一定竭誠效命,”秦林說完,又賊忒兮兮的笑道:“下次如果陛下又要罰臣,做個樣子就是了,千萬不要真打,要不臣拿御賜的蟒袍玉帶抵賬,這蟒袍算一百廷杖,這玉帶折兩百廷杖。”
“滾!”萬歷舉拳作勢要打,秦林也不謝恩,真個就抱頭鼠竄,一溜煙的閃出了御書房。
呼~~秦林長長的舒了口氣,心頭不無冷笑,別看萬歷剛才說說笑笑,那是自己應對得體,這位陛下刻薄寡恩,轉眼就忘了你的好處,可別做夢想一輩子當他的寵臣,看看張居正、馮保的下場……。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