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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4章 明修棧道

更新時間:2024-01-23  作者:貓跳
朱應楨偷偷看了看秦林,得到了一個鼓勵的微笑,于是成國公立馬放聲大哭:“不看家祖冒煙突火救駕的功勞,也有火燒得須發皆盡的苦勞,這都是記錄在案的,斷斷沒有虛假,如今竟被殲佞信口污蔑,怎不叫我做孫兒的肝腸寸斷哪……”

朱應楨別的本事稀松平常,唯獨哭的本事格外犀利,這一陣大放悲聲,只見他淚飛頓作傾盆雨,兩只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一副我見猶憐的落難書生模樣,要是走到教坊司里,恐怕要被愛俏的姐兒們爭著倒貼哩。

定國公徐文璧、英國公張元功、寧陽侯陳大紀、廣寧伯劉允中等等武功勛貴,聞聲個個神情慘然,頗有不虞之色。

萬歷也漸漸覺得不對味兒了,只是還沒回過神來。

余懋學卻會錯了意,見自個兒把堂堂國公都罵哭了,還在自鳴得意呢!

他是萬歷初年清流里邊的頭號罵將,有個雅號叫做余大嘴巴,只不過嘴巴大了腦仁兒就有點小,經常是被人一攛掇,就咋咋呼呼的往前頭沖。

就和同黨相比吧,趙應元吳中行這些人,都是萬歷五年張居正奪情時才鬧起來的,占著孝道的大義名分,所以除了挨廷杖,貶謫出去的幾年間實在沒吃什么苦頭,倒是譽滿天下;余懋學則不同,他是萬歷二年就二愣子似的蹦出來,上書要“崇惇大、親謇諤、慎名器、戒紛更、防佞諛”,擺明了罵張居正是殲臣,結果沒有引起朝野共鳴,還拖累老師禮部尚書萬士和丟了官,自己還多吃了好幾年的苦頭,差點沒死在貶謫路上,可見此人純粹嘴大無腦。

這次余懋學回京沒消停多久,又被顧憲成攛掇出來,想到殲相張居正已死,眾正盈朝言路大開,他那叫個意氣風發啊。看看朱應楨慫了,越發志得意滿,極有士大夫風度的一揮袍袖,朗聲道:“老公爺所謂功勞其實不堪推敲,恐有冒功之嫌,且數十年前之事,也無從考證了,而他阿諛張居正得到追封王爵,此事盡人皆知,實有違國朝體例!朱公爺為尊長諱,自是一片孝心,不過從來正邪不兩立,余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當揭發其弊!”

此言一出,朱應楨自是嚎啕大哭,武功勛貴們個個勃然變色,就連御座上的萬歷,小胖臉也有點兒綠了。

文臣里頭越來越多的人覺著味道不對頭,親自策劃的顧憲成更是急得直跳腳,可朝堂之上御門聽政,難不成還真能沖上去,捂住余懋學那張大嘴巴?

火候到了!秦林心頭哈哈一笑,立馬從班次里跳出來,假裝惶恐的跪下:“陛下,余侍郎所言有理,臣什么都不懂,前番還想和陛下討價還價,實在罪該萬死!臣這就把違例服用的御賜之物脫下來……”

我靠!萬歷如果懂這兩個字的意思,一定就罵出來了,張鯨和張誠也傻了眼,秦林這是脫衣服脫成習慣啦?

秦林一邊說,一邊就站起來,雙手解下腰間玉帶,誠惶誠恐的擺在地上,接著又開始脫蟒袍,一張臉變成青色,顯然驚恐萬狀,還顫聲道:“陛下開恩,臣告老還鄉,臣告老還鄉……”

萬歷臉都黑完了,這不擺明了說朕卸磨殺驢嗎?秦林這廝,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伴君如伴虎五個大字呢!

朱翊鈞非常惱火,一分針對秦林,九分針對余懋學,畢竟秦林那邊剛剛談妥了五十萬銀子,最近在東廠也格外老實,什么事兒都沒鬧,倒是余懋學這廝,無端端惹出事來,朱希忠都死了十多年了,他那王爵關你鳥事?

陛下的心思就是轉得快,本來還有借重余懋學的意思,可看到秦林要撂挑子,每年五十萬兩的內帑恐怕要打水漂,頓時又翻過來怪起了余懋學。

這就是秦林韜晦之計收效了,如果前面在東廠急于攬權,此時又要撂挑子,萬歷難免會認為他有要挾之意,想法又有不同。

丹陛西側早已鬧成一片,武臣勛貴本來就很惱火了,秦林這么一搞,頓時群情激奮。

英國公張元功是新襲爵的,年紀輕、火氣大,朱應楨幫著拉皮條,開通西域的生意他也摻了一分,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出班跪下:“陛下英明,方才余侍郎說數十年前的功績無法考核真假,臣心中實難安也。臣先祖忠武公隨永樂爺爺起兵靖難,竭誠效命戰死沙場,授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封英國公,距今百八十年矣,則功績更無從考訂了!”

“陛下!”三朝老臣定國公徐文璧也長跪不起。

“陛下!”“陛下!”更多的武功勛貴滿懷委屈的站了出來。

一來是余懋學大嘴巴胡扯白賴,真的惹到了眾怒,二來嘛,朱應楨替秦林廣拉皮條,這些公侯伯們都參銀子做生意,看在銀子的面上,無論如何都要站穩腳跟的。

不準咱們干預朝政,也只能咬著牙認了,連賺錢的路子都給堵死,就你們文臣能大撈特撈?這可不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啦!

就連萬歷的嫡親外公武清侯李偉,也非常自覺的挺身而出,虧他一張老臉也做得出來,扯住秦林手不要他脫衣服,又撿起玉帶要給他重新系上,喃喃的道:“秦督主這是怎么說,這是怎么說?萬歲圣明,斷不會被殲佞蒙蔽的,你公忠體國,咱們都知道,這里風大,先穿上衣服吧!”

余懋學此時已傻了眼,他放炮猛轟一個空殼國公,膽小怕事的朱應楨,怎么勛貴全都站出來了?

萬歷初年的勛貴,雖然不能干預六部九卿事,但權勢還是不小的,特別是掌軍的定國公、英國公、魏國公、黔國公等幾家。

比如黔國公沐朝弼橫行不法,朝廷就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動他,還是張居正用權謀,先立沐朝弼之子繼承黔國公,然后再派人逮捕他,最后赦免其罪,弄到南京軟禁起來,世人都稱道張居正措置得當。

試想以江陵相公的強勢霸氣,對付黔國公都得這么小心翼翼,還得到了朝野的贊譽,那么這些掌軍國公的權勢也就不言自明了。

余懋學再怎么大嘴巴,也從來沒想過要把京中這些公侯伯都給得罪了呀。

嚴清、丘橓悄悄挪動腳步,讓自己和余懋學離得遠點,剛才那跟著順水推舟的想法,這時候都丟到了爪哇國。

趙應元倒是想替朋友幫腔,可顧憲成在后頭把他拉了一把,非常鄭重的搖了搖頭:余懋學捅了馬蜂窩,現在只能……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見趙應元顧憲成不動,他們也都縮著頭。

更多的文臣茫然無措,很久以來習慣了武勛貴戚在朝堂上的鉗口不言,突然發生這么大規模的反彈,眾人都有點兒不適應,于是都看著站在班首的三位閣臣。

申時行如老僧入定,余有丁微笑不改,許國倒是有點躍躍欲試,可看看首輔次輔都沒動,他也只能強忍住——不過就算不忍,他也是準備痛斥余懋學的,因為自打他倒向申時行,徹底得罪了追隨張四維的舊黨清流,吳中行趙用賢摔碎了他贈送的玉杯犀角杯,還當眾與他劃地絕交,雙方已勢同水火。

皇極門前,武勛貴戚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連萬歷的外公武清侯都站在了秦林一邊,萬歷不得不做出決斷了。

他微笑道:“朱愛卿、秦愛卿,你們何必如此?國朝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朕富有四海,難道還吝于封賞?定襄王實有救護皇祖之功,朕皇考生前亦曾提及,秦愛卿也有大功于國,快快把衣服穿上吧——眾位愛卿,都起來吧!”

萬歷最后這句,是對武功勛貴們說的,于是眾人紛紛起身。

秦林嘿嘿一樂,順勢穿好衣服,系好玉帶,沒事人兒似的站回班次里頭。

顧憲成想搞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秦林干脆就把這件事徹底踢爆,拉上整個勛貴集團為后盾——話說回來,勛貴們既然想做生意摻份子,豈能置身事外?也該他們幫著出點力,秦林主持重開絲綢之路,朱應楨到處拉皮條,總不是白忙活的。

勛貴里頭那些年輕些的,還滿臉潮紅興奮得很,好幾個還朝著秦林豎大拇指,好久被文臣騎在頭上,沒這么痛快的鬧一場了,今天這氣出的痛快。

老成些的徐文璧、陳大紀等人,則回頭看看秦林,苦笑著搖搖頭:秦林先收了入股的份子,各家各府幾萬到十幾萬不等,還沒賺錢分紅吧,在朝堂上又反過來收了一回利息,騙著咱們替他搖旗吶喊,這家伙狡猾呀……萬歷又溫言安慰了幾句,朱應楨才舉起袖子,哭哭啼啼的站回班次里頭,叫朝堂眾人直搖腦袋,不過正因為朱應楨如此膿包軟蛋,反而叫萬歷不曾懷疑什么。

余懋學非常尷尬的站在那里,退又不敢退回去,好在文臣們都還講義氣,就算有和他不睦的,也沒站出來彈劾他,畢竟武勛貴戚的反彈,已經觸動了整個文臣集團那根敏感的神經。

朱應楨又非常應景的站出來,眼淚還掛在臉上:“臣請陛下治余懋學污蔑家祖,妄言亂政之罪。”

文臣集團里頭嗡嗡嗡一陣議論,江東之、羊可立、李植都有點蠢蠢欲動,但看看形勢不妙,終于沒說什么。

萬歷不得不有所表示了,看了看眾位朝臣,最后目光停在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趙錦的身上:“趙愛卿,你來說說,余懋學該不該問罪啊?”

刷的一下,眾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趙錦臉上,眾所周知他也是被張居正貶謫打擊過的,正和余懋學同病相憐。

趙錦大袖飄飄,出班奏道:“臣啟陛下,余侍郎所奏不實,失于虛妄。”

嘩~~文武臣僚都小聲議論著,秦林也有些吃驚,瞇著眼睛打量趙錦,但見這位老人須眉皓然面色平靜,看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余懋學這一急非同尋常,額角汗珠子都滾下來了,他貶謫出京,苦熬了將近十年才回來,可不想又被攆走。

哪知趙錦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余侍郎奏章言辭懇切,完全出于一片公心,其中并無私弊,只是行事艸切沒能掌握實情,望陛下勿因此而嚴加懲處,以免阻塞言路!”

果然是他!武勛貴戚里頭,頓時有幾道氣憤的目光投向了趙錦,先貶后褒、欲揚先抑,分明是替余懋學開脫,哼,恐怕整件事,就是這位新任左都御史幕后主持的,否則為什么陳炌吳兌一走,就鬧了出來?

吳中行、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則彈冠相慶,果然趙老先生深明大義,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顧憲成低下頭呵呵一笑,心中不無得意……唯獨秦林皺著眉頭,仔細打量趙錦,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兒來。

趙錦這么一說,萬歷趕緊就坡下驢:“余侍郎行事艸切、言事虛妄,念在其忠心可嘉,并非故意欺君,朕予以從寬處理,這個、這個就罰俸三月吧!”

只是罰去三個月俸祿,這個處罰可真是不疼不癢的了,武勛貴戚們仍有些不忿,但歷年來被文臣壓迫得厲害,能有這么個結果,已是費力爭取來的了,也不好再爭。

余懋學忙不迭的叩頭謝恩,等站起來的時候,才發覺后背早被冷汗浸濕,春寒料峭,冰涼一片,禁不住阿嚏阿嚏的連打了幾個噴嚏,恰似一只斗敗了的公雞,整個人都委頓了。

散朝之后,眾位勛貴武臣說說笑笑,朱應楨感激涕零就不提了,年輕些的勛貴格外高興,說要請秦林上教坊司或者天外天。

文臣那邊就不同了,穩重些的大臣只是面色不虞,以各種方式寬慰著余懋學。

顧憲成帶著幾位同僚,圍著趙錦盛贊不休,大贊他不畏權威,實乃國朝的中流砥柱,趙老先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著,看起來興致不高。

更多的御史、給事中,如江東之等輩,則不懷好意的盯著秦林,那眼神里帶著刺。

“唉,秦老弟只怕……”徐文璧搖頭嘆了口氣,眉宇間很有幾分憂色,如果說秦林之前只是和清流舊黨的爭執,還能得到申時行等大臣的幫助,現在他已引起了朝中更多文臣的反感,被頂到了風口浪尖上。

徐廷輔笑笑:“爹,擔心啥?秦姑爺什么大風大浪沒經過,幾個御史言官還嚇不倒他吧。”

徐文璧不置可否,忽然目光停在了趙錦的背影上,拈著胡須若有所思。

秦林打馬回到府上,在花廳抓起一碗茶喝了,就叫道:“徐老頭子,給我出來,趙錦此人到底是個什么心姓?”

“談不上什么清廉剛正,但還算是個好人、好官,”徐文長慢吞吞的走出來,有些狐疑的打量著秦林。

“問徐老先生,不如問小妹,”張紫萱嫣然一笑,手里抱著一疊文牘:“這是通政司抄錄彈劾家父的文牘,書山文海中,終于翻出趙錦的那一份了。”

別問張紫萱怎么從通政司拿到抄本的,江陵黨大員倒了,門生故吏那還遍布朝野呢……秦林拿過來一看,上面字句清楚:“居正誠擅權,非有異志。其翊戴沖圣,夙夜勤勞,中外寧謐,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蔭贈謚及諸子官職并從褫革,已足示懲,乞特哀矜,稍寬其罰。”

也就是說,趙錦被張居正貶謫出京,但張居正死后被清算,他還上奏替張家求情!對張居正的評價也非常中肯:雖然擅權,但從無造反的異志,還兢兢業業辦理大明朝的政務,艸持得相當不錯,陛下你有氣兒,革去官職和蔭庇就夠了,再嚴重的懲罰就太過分了吧。

這趙錦還真是個好人。

秦林笑著把文件往桌上一拍:“沒想到顧憲成這廝實在狡猾,計謀還有這么一層意思!”

顧憲成故意讓余懋學余大嘴巴站出來打頭陣,間接挑起清流文臣與武功勛貴之爭,不論成與不成,秦林這邊恐怕都要給新任左都御史趙錦記上一筆,而趙錦也不得不選邊表態,站到他那邊去!

畢竟身為左都御史,如果屈服于武功勛貴的壓力,趙錦就算聲名掃地了,勉強待在都察院,也只能當作泥菩薩,再也管束不了年輕一輩的御史言官。

今天趙錦果然在顧憲成的策動之下,迫于形格勢禁,不得不與秦林對立起來。

“罷了,既然趙錦曾上表替你們家求情,我總要去謝他一謝,”秦林笑著對張紫萱點點頭,回身又上馬往趙府去了。

“秦兄,”張紫萱伸手要拉,秦林卻已去得遠了。

不多時,外面馬蹄聲響,秦林笑嘻嘻的回到府中:“吃了個閉門羹。”

張紫萱輕輕咬著嘴唇,把他拍了一下:“呆子!”

如今的格局,趙錦能見秦林才怪了,秦林之所以要特地去一趟,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既然趙錦曾為老泰山張居正求情,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在我則必須把這份恩情記在心頭。

正在此時,霍重樓滿臉笑容的走進來,搓著手道:“劉三刀,劉三刀找到了,就等在外面,督主……”

哦?秦林眉頭一挑,似乎并不是很著急。

張紫萱和徐文長也略有點納悶,劉三刀誠然資格老、技術好,但要靠他來布設掌控東廠的大局,只怕還遠遠不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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