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關押著的兩名犯人身份格外特殊,來來回回的牢子都比別處恭謹些,甚至可以說帶著點兒敬畏和諂媚,似乎面對的并不是犯人,而是老長官、老上司。
“今兒怎么樣?”一名守牢番役低聲問同伴。
同伴搖搖頭:“沒動筷子。”
那番役嘆口氣,走到牢房前頭,隔著粗如兒臂的生鐵柵欄,溫言軟語的道:“徐掌刑,您何必和自個兒置氣?俺小魏敬您是條漢子,可從來不曾有一丁點冒瀆,奉勸徐掌刑好好將養,也許將來還有走出去的一天呢?”
番役說完,自己心頭又是一嘆,明白里頭這位走出去的機會,委實渺茫得很,剛才這番話只能哄鬼。
里頭那人抬起頭來,果然是當年京師叱詫風云的馮保閹黨骨干,令小兒不敢夜啼的掌刑千戶徐爵!
但現在不比當年,他身體瘦了一圈,頭發胡子老長,眼窩子深陷下去,兩只眼睛幽幽如鬼火,盯著番役看了一眼,頓時叫那番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出去,徐某人還有出去的一天嗎?哈哈哈哈……”徐爵放聲大笑,他內力精湛,笑聲在陰森森的深牢大獄中回蕩,宛如地獄鬼嚎。
對面囚室的犯人聞聲也抬起頭來,同樣瘦了一大圈,但馬蜂眼中兇芒依然熾烈,甚至比以前更為陰森可怕,咬牙切齒的,咋著豺狼嗓門:“他娘的,小魏承你吉言,真有出去的一天,陳爺爺要把邢尚智、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這些龜孫子,都他媽一個個捏死,捏、死!”
姓魏的番役臉色發白,噤口不敢多話,還朝遠處走了幾步裝作什么都沒聽見,這兩個畢竟是老長官,積威極重。適當照顧一下大伙兒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但要跟著胡說八道,傳到邢尚智耳朵里,只怕他小小一個看牢番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陳應鳳被關在這里,死不死活不活的折磨,身體倒是沒受什么苦楚,就是從威風凜凜的東廠理刑百戶。變成個不見天日的罪囚,兩三年關下來,真正生不如死。
樂得多罵罵開心,他攀著鐵欄桿,千般日萬般的痛罵邢尚智一班人,樂得嘴里痛快,張鯨、張誠、秦林、張四維也沒少中槍。
“這又是何必呢,難道咱們是秦林、邢尚智抓進來的?”徐爵幽幽一聲嘆,又苦笑道:“陳老弟。歇歇吧,說什么出去如何如何,你真覺得咱們這輩子還能重見天日?”
陳應鳳頓時啞口無言。張著嘴巴發不出聲音,馬蜂眼里兇光潛消,很快就黯淡下來。
這兩位是馮保閹黨在東廠的重將,那罪行自然是極重的,依著萬歷的心思,自是要將他們砍了腦袋。
但馮保倒臺之后,一系列的事情叫人眼花繚亂,先是李太后和萬歷不合,接著萬歷擊倒江陵黨。將王國光曾省吾等大臣盡數罷黜,接著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宏身故,東廠督公張鯨升司禮監掌印,張誠接手東廠,最近又換了秦林……
接二連三的變故下來。誰還記得起這兩個馮黨的倒霉蛋?東廠從馮保、張鯨、張誠到秦林,接連四任督主,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每一任都忙著排斥異己安插心腹。尤其張鯨、張誠還得把主要精力放在皇帝身邊,放在司禮監,花在東廠的心思就更少了,于是徐爵和陳應鳳就要死不活的關在這里。
就連邢尚智,也只是偶爾來嘲笑一番,最近一年都來得很少了,原因也很簡單,馮保已經是鐵板釘釘的權閹奸佞,萬歷提起他就恨得牙癢癢,宮中二張、外朝文武,都一致認定他罪惡累累,這只死老虎已經死得的了,絕無可能東山再起,連馮保尚且如此,麾下這些小魚小蝦又和死人有什么區別?
如果不出意外,徐爵和陳應鳳將永遠被關在幽暗的大獄之中,三年、五年,再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最后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從東廠大牢中拖了出去,扔到京師南郊的亂葬崗子喂了野狗。
徐爵早已想通了這一節,所以他心如死灰波瀾不起,如行尸走肉般活著,一切的希望都離他遠去。
陳應鳳火性重些,可聽到老上司老朋友的這兩句,最終木然半晌,也幽幽嘆息著頹然坐倒。
也許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明白得太早,還想給自己留一點希望。
可注定這希望之火要息滅掉,馮黨余孽,這四個字扣下來,比江陵黨還要可怕還要倒霉――江陵黨畢竟是文臣士大夫,有同門同年同鄉同榜,有遍及朝野的門生故吏,馮黨呢?作為內廷權閹黨羽,文臣絕不會為他們說半句好話,皇宮大內,則早已成了張鯨、張誠的天下!
陳應鳳緩緩抬起頭,和徐爵眼神一對,兩個人都是無盡的惆悵,這才是困坐愁城坐井觀天,都門變幻、京華風云,再和他們毫無關系,雖生猶死,直如冢中枯骨!
如果是文臣士大夫,比如文天祥、楊漣這樣的人處于同樣的境地,或許還能以忠孝節義自勉,可徐爵、陳應鳳哪里有那等心境?想到從前的囂張跋扈,京師之中的赫赫威名,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真正感覺生不如死。
“唉,這么半死不活的關著,老子還不如死了算了!”陳應鳳火性重,又折騰起來,用頭在鐵柵欄上碰得砰砰響。
徐爵瞥了他一眼,連勸都懶得勸了,反正每天陳應鳳都會變著花樣兒折騰。
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從主甬道中傳來,在這幽深的囚牢中顯得非常清晰,徐爵首先聽到,陳應鳳稍遲一點兒也停下了折騰,側著腦袋細聽,嘴角帶著殘酷的獰笑:“哼哼,也不知道是哪位人犯要倒霉了!”
說罷,他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神情頗為興奮,因為東廠提審人犯自然是要嚴刑拷打的,陳應鳳落到這步田地,再沒有親手拷打人犯的機會,也只能從聽別人發出的慘叫聲中。發泄發泄心頭的憤懣了。
腳步聲沒有朝著別處去,一直沖著章字號大獄來了,徐爵神色微變,陳應鳳先是一怔,接著咬了咬牙,靜待來人宣布自己的命運。
一隊番役沿著主甬道走下來,當頭兩位正是老熟人霍重樓和劉三刀,兩人直入章字號大獄。大隊番役都留在外面主甬道把守,只有幾人跟著進來。
“霍爺,春風得意啊?”陳應鳳乍著豺狼嗓門打招呼,笑聲比哭還要難聽,其中帶著幾分揶揄之意。
徐爵和陳應鳳關在深牢大獄,但也有小番役悄悄給他們通報一點兒消息,自然知道秦林做了東廠督主,聽說他并沒能掌握局勢,東廠仍在張鯨遙制、邢尚智一伙操控之下。所以陳應鳳才出言譏刺。
要知道,當初就是秦林帶人,把他和徐爵抓起來的!
霍重樓甕聲甕氣的哼了一聲:“不知死活!”
劉三刀卻滿臉堆笑:“徐爺。陳爺,兩位別來無恙啊?我老劉可沒得罪過兩位,這不,還帶了位故人來相見呢。”
說起來劉三刀也是馮保時代重用的人,雖不算馮黨,也受牽連倒過霉,所以徐爵、陳應鳳還不反感他,還朝他拱拱手,然后抬眼往后看是哪位故人。
混在番役中的一人摘下尖頂帽。又將一部大胡須卸下,頓時變了模樣,只見他嬉皮笑臉,唯獨兩只眼睛極有威勢,不是東廠督主秦林。還能有何人?
嘶~~陳應鳳嘴里倒抽一口涼氣,接著苦笑連連:“這就要送咱們上路了么?徐老哥,咱們哥兒倆黃泉路上搭個伴。”
徐爵卻皺了皺眉,然后沖著秦林拱拱手:“秦督主別來無恙,風采尤甚惋惜。可喜可賀。”
咦?陳應鳳詫異,不明白徐爵這是做什么,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這輩子轟轟烈烈一場,到頭來還向姓秦的搖尾乞憐么?何況乞憐也沒有用啊,從前做掌刑千戶理刑百戶,那么多人犯苦苦哀求,徐老哥和自己又放過誰了?
秦林點點頭,似笑非笑的瞧著徐爵:“徐掌刑果然心機靈敏,不愧為昔年馮督公麾下一員大將。”
徐爵搖頭苦笑:“秦督主要問什么做什么,徐某照辦就是了,只不過此時與此地,只怕徐某也不能替督主分憂。”
看秦林這勢派,要裝成番役進來,當然不是奉命來處死他倆的,更像私自前來,那么必有所求,只是徐爵也不知道對方到底要做什么,難道是要問他一些當年的秘密嗎?時過境遷,只怕現在有用的也不多了。
秦林哈哈大笑,忽然笑聲一收,銳利的眼神仿佛能看進徐爵心窩里:“誰說不能替本督分憂?兩位當年京師的風云人物,東廠中赫赫有名的徐掌刑、陳理刑,又豈能自甘困坐囚牢,若干年后化為冢中枯骨?”
“當然不愿!”陳應鳳搶著答道,他猛沖上來,將粗如兒臂的鐵柵欄搖得嘩嘩作響。
手握重權,醇酒美人,鮮衣怒馬,生殺由心,嘗過了權力的味道,再把他關在囚牢里斷絕一切希望,真正生不如死,此刻只要有一根救命稻草伸下來,陳應鳳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哪怕再渺茫的機會,也在所不惜!
徐爵則比較沉穩老道,盡管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光彩,仍然壓抑住激動的心情,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一些:“秦督主莫要欺心,我二人什么身份?你敢用么?若是叫我等潛伏于黑暗之中,替你做那些見不得人的臟事,一輩子不見天日,稍有罪過就被你棄如敝履,那還不如待在這牢里吃飯睡覺呢。”
對啊!陳應鳳反應過來,又擔心又渴望的看著秦林,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兒來。
老實說,最開始那點仇怨,到現在早已淡化了,何況主要是萬歷要整倒馮保,秦林參不參與馮黨都要倒臺,只是他臨門一腳實在太狠,那就不必說了。
徐爵、陳應鳳落到這步田地,實在已無路可走,任何人給予一點希望,他們都要毫不遲疑的抓住,因為他們連家人都被發配充軍,家產盡數被抄沒,除了自己一條命,也沒什么可以拿來賭的了,莫說是秦林前來,就算以前結仇更深的人,這兩位也別無選擇只能乖乖入彀。
但是,還得看對方要他們做什么,如果是做那些不見天日的勾當,永遠躲在黑暗之中,那還不如在牢里等死了。
做那些臟活兒的,主人一旦覺得有事,往往先將他們棄如敝履――這種事徐爵和陳應鳳自己以前都干了不少,想到那些棄子的下場,他們覺得與其那樣活,還不如就呆在牢里等死,還省得便宜秦林。
“兩位誤會了,”秦林鎮定自若的微笑著,豎起了一根手指,自信滿滿的道:“兩位為本督做事,絕非不能見人,生殺大權、赫赫威風、寶馬香車、官銜名爵……你們失去的一切,本官都可以重新給予!”
“認明此時與此地,切莫執迷!”霍重樓一聲斷喝。
徐爵、陳應鳳對視一眼,兩人齊齊跪下,正如霍重樓所言,他們已沒有別的選擇。
劉三刀上前,用刀子剃掉他們過長的頭發和胡須。
番役當中,兩個渾渾噩噩神色木然的家伙,其實是南城抓來的死囚,服了迷藥帶到這里,校尉們七手八腳把他們衣服扒了,與徐爵、陳應鳳對換,再把剃下來的頭發胡須用魚膠給兩個死囚貼在臉上……
一刻鐘之后,霍重樓、劉三刀率番役們走出東廠監牢,沒人知道其中兩人已經掉了包,兇名昭彰的徐爵、陳應鳳,就混在了番役之中!
“哎哎,胡檔頭,怎么覺得有點不對勁?”監牢外面,一名番役低聲提醒巡查的胡老二:“毛掌班交待下來,讓咱們多盯著點兒呀!”
胡老二沒好氣的道:“盯著什么,盯到勾欄胡同里去嗎?”
說話間,霍重樓、劉三刀已領著番役們去得遠了。。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