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城,接到了萬歷駕崩的消息。
“紫萱啊紫萱,這下你可親手報仇雪恨啦!”秦林苦笑著嘆口氣,張敬修服毒自盡,萬歷則被心愛的鄭楨毒死,算起來萬歷還要更可憐一些。
一家哭勝過一國哭,對那位玩弄帝王心術、罷斥江陵黨打亂新政進程、幾十年不上朝的皇帝,秦林連一丁點同情心都沒有。
秦林、張紫萱并不能肯定鄭楨會毒死萬歷——拒以時局和鄭楨的姓格看,這種可能姓很大,但也有其他的情況。
不過,如果萬歷相信滴血驗親,鄭楨向擅長此道的秦林求援,請他入京洗冤,又或者萬歷完全不相信,王皇后就此事鬧到了慈寧宮李太后跟前,甚而徹底鬧大,把那些眼睛睜得像二餅,盯住立長立嫡不放松的舊黨清流也牽進來,都有了秦林從中騰挪閃轉的余地,無論哪邊都得和秦侯爺扯上一扯了。
張紫萱信上的話歷歷在目:“朝堂波瀾不驚,秦兄只能困坐南京;唯有紫禁內外又生變亂,秦兄方可得脫牢籠,從此魚龍變化直上九天。”
得罪誰也別得罪女人。黑化的相府千金終于替兄長報仇雪恨了……張紫萱腹黑,鄭楨則是心毒,最毒婦人心說的就是她,本來秦林還準備施展一下血型檢驗的手段,可現在全用不著了,因為鄭楨直截了當的毒死了萬歷,朝堂局勢不是混亂,而是劇變!
“秦林,秦林!”徐辛夷全身勁裝,風風火火的沖進來:“陛下、陛下他駕崩了?”
緊隨其后的永寧公主朱堯媖,瓜子臉因為焦急皺成了一團,水靈靈的眸子里充滿了驚悸。
這是在南京魏國公府中,秦林南下只帶了抱著女兒回娘家歸寧的徐辛夷,還有像小尾巴似的纏著表姐的朱堯媖,他的敕建武昌侯府還沒修好,就住在老丈人家里。
秦林立刻換上沉痛中又有遺憾的表情,揉揉眼睛,站起來朝北面拱拱手:“陛下已于五曰前龍馭賓天……永寧,你節哀順變。”
永寧僵立當場,眼淚順著面頰無聲的淌下,拒萬歷對這妹妹并不好,但終歸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長。
徐辛夷則震驚多過遺憾,喃喃的道:“陛下這么年輕就死了,真是、真是出人意料。秦林,咱們怎么辦?”
這就是世家貴女的基本素質了,徐大秀固然心粗,但朝局偶有變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如何趨利避害。
“這個就得問問老泰山了,”秦林回答得非常狡猾,朝徐辛夷遞個顏色。
徐辛夷會意,安慰永寧幾句,讓侍劍扶她去和秦真做伴。
國公府正廳,魏國公徐邦瑞、徐維志父子,懷遠侯提督艸江常緒,南京兵部尚書石星,應天府尹張槚,南京鎮守太監崔壽等大員俱各在座,人人身著素服。
“陛下,陛下你死得好早啊!”秦林大哭著走上正廳,兩只眼睛被他自己揉得通紅:“先帝英明神武、與我君臣相得,不幸竟英年早逝,叫微臣好生慘痛,直欲追隨而去!”
這才是忠臣義士的樣子啊。
在場眾官一起站起來:“秦侯爺節哀。”
徐維志都四十歲了還不改紈绔脾氣,看見秦林這副模樣就竊笑不已。
徐邦瑞頭發都白了,前兩年生場大病,多虧李時珍手回春。他把兒子瞪了一眼,也滿臉悲戚:“秦姑爺坐,陛下正當盛年,竟而龍馭賓天,叫我們做臣子的好生心疼,然而大明朝江山萬里,新帝以幼年登基,吾輩正該奮發圖強,以扶幼主、盡臣節!秦姑爺為先帝股肱之臣,尤其應該自勵自勉,切不可妄自菲薄啊。”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簡直就差明說讓秦林從速入京主持大局了。
眾官一起稱是,都表示拒心痛先帝早逝,也要強忍摧心刺骨之痛,甚而化悲痛為力量,繼續留在重要崗位上為國朝盡忠職守。
唯獨南京鎮守太監崔壽的表情很有點古怪。
突然之間,外邊一片聲喊:“天使劉成奉圣旨到!”
魏國公府忙排香案,眾官次第站好,心頭則犯嘀咕,先帝新喪,新帝剛立,這節骨眼上發來的圣旨,是說什么的?
天使劉成捧旨盎然而入,等眾官在香案前頭山呼舞蹈了,才開旨宣讀:“先帝遺詔,武昌侯秦林目無朝廷、謀國不忠,在朝鮮督師期間妄自尊大,朝鮮君臣交章彈劾,本應嚴加懲處,姑且念其有微勞于國,著令于南京榮養,不得離城半步!”
萬歷確實撤掉了秦林的督師、掌錦衣衛事等職司,只保留左柱國、特進光祿大夫、武昌侯等虛職榮銜,打發到南京城來養老,所以這道圣旨,眾官倒不認為是假的。
正因為如此,眾官神色變得極為尷尬:秦林正好是徐邦瑞的乘龍快婿!
“這是亂命,哪個賊廝鳥假傳圣旨!”懷遠侯常緒第一個叫起來,睜著環眼劈手要打劉成。
鎮守太監崔壽連忙上前,陰惻惻的道:“懷遠侯要抗旨么?”
石星、張槚左右為難,圣旨,尤其是先帝遺詔,那是必須要遵守的,但這道旨意好像又有點……劉成心虛不已,咬了咬牙,高舉圣旨厲聲大叫:“武昌侯秦林接旨!”
徐邦瑞、徐維志父子對視一眼,又和秦林眼神交流,片刻之后秦林接旨,哭倒于地:“陛下啊陛下,雷霆雨露皆天恩,陛下顧念臣,叫臣在這南京城坐享鐘山風雨、秦淮風月,臣如何不從?”
劉成大舒一口氣,既然秦林肯接旨,那就好說了。
徐邦瑞年老,徐維志走上幾步,牽著劉成的手,笑容格外熱情,與他慢慢寒暄。
劉成只盯住秦林,使個眼色,四名京中帶來的大內高手,就緊緊跟在秦林身后。
徐維志見狀,吩咐整治筵席款待天使,國喪期間不得飲宴,就用全素席面,以茶代酒。
席上劉成兩只眼睛,時不時的往秦林身上掃一下,鄭貴妃,哦不,現在的鄭太后吩咐得很清楚,就是最近這段時間一定要把秦林盯緊,等到塵埃落定,那就萬事大吉了。
秦林不怎么說話,神情落寞,看來已經接受了困居南京的處境。
菜上五味,茶過三巡,秦林道聲失陪去上廁所。
劉成努努嘴巴,四名大內高手跟了過去。
一等秦林沒回來,二等還沒回來,劉成漸漸坐不住了,讓心腹過去看看。
等到的卻是四個鼻青臉腫的大內高手,一進來就跪下哭訴:“秦侯爺,秦侯爺突然發難,徐夫人帶著好多女兵一擁而上,咱們全無防備就被捆了起來,求、求劉公公做主。”
哐當,劉成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他愣怔片刻,沖著徐邦瑞氣急敗壞的叫道:“國公爺,怎么說?令婿秦林抗旨不遵,徐夫人毆打天使隨員,可都是在你國公府上!”
眾官也全都驚懼不已,好多道目光投向了徐邦瑞。
“姑爺懊爺,就算你心系先帝,欲往京師赴喪,又何必如此呢?倒陷我這老丈人于不忠不義了!”徐邦瑞滿臉沉痛。
徐維志厲聲喝道:“周進忠、吳廣孝!”
神策衛指揮使周進忠,廣天衛指揮使吳廣孝進殿,跪下抱拳領命。
“速速點兵,將秦侯爺與我那妹子請回來!”徐維志大聲下令。
得令!周進忠、吳廣孝飛一般的去了。
劉成、崔壽稍稍松口氣,看樣子魏國公一家世受國恩,斷不會抗旨不遵的。
周、吳二將在朱雀大街追上了秦林一行人,老遠就喊:“姑爺、秀留步,國公請二位暫回!”
但見徐辛夷懷抱女兒秦真立于當道,手按腰間劍柄,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你二人想造反么?我父親、兄長待你們如何,竟敢引兵來追,欺我斬不得你們兩顆狗頭!”
周進忠、吳廣孝只得勒馬而回,到國公府如實回報。
徐維志只好看看父親,徐邦瑞大怒,摘腰間飛龍劍擲下:“這逆女如此跋扈,眼中還有國法綱紀么?鄭思仁、王守義何在?持此飛龍劍再追去,若他夫婦二人不肯懸崖勒馬,即以此劍斬首來報!”
鷹揚衛指揮使鄭思仁撿起寶劍,與府軍衛指揮使王守義率精兵飛馬而去。
“國公何必如此,有話好說嘛!”石星、張槚連連相勸。
劉成、崔壽心頭卻有點怪怪的,這一幕似曾相識啊?
“老頭子瘋了,那是他女兒女婿!”后堂吳夫人聞報,驚得面色大變,拔腳就要去找丈夫拼命。
卻見徐維志笑盈盈的走來,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吳夫人伸手就把兒子拍了一巴掌,笑道:“就你們爺倆會弄鬼!”
鄭思仁、王守義追上秦林的時候,已經是在水西門了,秦林不慌不忙哈哈一笑,朝徐辛夷做個手勢:夫人請。
鄭思仁持飛龍劍當街大叫:“姑爺秀抗旨不遵,國公爺大義滅親,命我等持劍來追,不從者殺無赦!”
路邊百姓紛紛咬指,秦侯爺屢立大功,怎么落得這么個下場?魏國公向來嬌縱女兒,這次到底不敢抗旨不遵啊……徐辛夷將女兒遞給秦林抱著,一拍座下照夜玉獅子,拔出腰間寶劍,飛馬朝鄭思仁沖去:“姓鄭的你有幾斤幾兩,便妄言娶我夫婦人頭?且看本秀手段!”
鄭思仁抖起白蠟桿大槍,那槍花抖得紅纓朵朵,槍尖破空嗡嗡直叫,一點寒芒朝徐辛夷心窩戳去!
這要是戳中,怕不是個透心涼?
徐辛夷不慌不忙,寶劍在大槍上一拍,鄭思仁登時如遭電擊,哇的一聲大叫,虎軀在鞍橋上前后亂晃,白蠟桿大槍巨震著脫手飛出,虎口震裂鮮血直流,卻被徐辛夷趁兩馬交錯,輕輕巧巧將他掛在鞍橋的飛龍寶劍摘了下來。
眾人駒咬舌,鄭思仁是南京十余萬禁軍當中有名大將,不料一個照面就被徐辛夷擊敗,果然是將門虎女啊。
馬車中的永寧掀開車簾看到這一幕,咬著手指頭羨慕得眼睛直冒小星星,徐表姐真是太厲害啦!
只有秦林這家伙,臉上始終掛著副壞笑。
徐辛夷將飛龍寶劍擲在路當中,冷笑道:“鄭思仁你不是本秀對手。父不慈,子不孝,你回去上復國公,從此父女恩斷義絕!”
鄭思仁虎口流血,滿臉羞慚的抱拳行禮:“末將不是秀對手,只得腆顏回去復命,拼著受國公爺責罰吧。”
王守義笑道:“鄭兄都不是秀對手,末將更不必提了,秀前途珍重!”
二將打馬便回,鄭思仁并不包扎傷口,舉著虎口流血的雙手,一路走一路大聲感嘆秀神勇無敵,實為中山王之遺澤也。
國公府正廳中,賓主各懷鬼胎,劉成崔壽兩個更是望眼欲穿。
等到的是雙手流血的鄭思仁,眾人齊齊一驚,難道真的打起來了?
鄭思仁跪稟:“末將無能,被秀打敗,連飛龍寶劍也被她奪過去擲在地上,還有些悖逆不道的話,不敢說與國公爺聽。”
只管說來!徐邦瑞厲聲喝道。
“秀、秀她還說什么父不慈,子不孝,恩斷義絕的話來……”鄭思仁吞吞吐吐的說著。
徐邦瑞臉色鐵青,渾身顫抖,忽然哎呀一聲大叫,捂著心口偏偏倒倒退了兩步,癱坐在椅子上。錦醫衛:.
“父親,父親大人!”徐維志連忙上前攙扶,捏人中、揉太陽穴,忙活半晌才回頭,非常抱歉的看著劉成、崔壽:“兩位公公,你們也看到了,家父公忠體國,大義滅親,做到這份上已經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事已至此,實在無能為力啦!”
劉成、崔壽目瞪口呆,終于想起來這段為什么那么熟悉了,明明就是三國演義上劉備和孫夫人逃離東吳那段,徐家這是活學活用啊,演的一趁戲!
可不是嘛,周進忠、吳廣孝、鄭思仁、王守義四將假裝誠惶誠恐,都在偷偷壞笑……秦林偕徐辛夷、永寧和女兒秦真登船出發,不多時后面幾艘提督艸江府的兵船飛也似追來。
難道?永寧咬著手指頭,小臉上有點害怕,她很想回京去赴兄長的葬禮。
秦林不慌不忙,大聲道:“常侯爺追來,要討一杯酒吃么?”
后面兵船放起連珠號炮,炮聲稍停,常緒聲如牛吼:“小弟恭送秦大哥赴京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