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震動江南
江南的春天,來得很早,去得卻很遲。青青河水邊的千縷柳絲,仍然絲絲翠直;呢喃著的燕子,也仍然在蒼碧的澄空下飛來飛去。秦淮河邊的金粉笙歌,徹夜不息;烏衣巷口的香車寶馬,拂曉未歸;高樓朱欄旁獨自佇立著的少婦,曼聲吟唱著:“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揚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卻在風光綺麗的江南道上,傳語著一件震驚江南武林的大事。
“你可知道,戰神手,向金雞,那飛虹,和莫氏兄弟這幾位主兒,已找出一位人來,當咱們的總瓢把子,嘿,這可是江南武林里幾十年來從來沒有的事呀!看樣子,咱們又得熱鬧熱鬧了。”
“真的?就憑神手戰飛,金雞向一啼這些角色,還會服氣誰嗎?喂!老哥,你知不知道,這位要當咱們總瓢把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樣一位人物呀?”
“這個……兄弟我也不十分清楚,只聽說這位主兒姓裴,年紀也不怎么大,別的么,兄弟我可也不太清楚了。”
“姓裴的?這倒奇怪了!江南武林地面上成名露臉的,并沒有姓裴的這一號呀?這倒是誰呢?……據兄弟我知道的,別說江南了,就連兩河,可也沒有姓裴的英雄呀?”
“這倒不見得,你看過蕪湖城白老爺子訂下的武林英雄譜沒有,上面寫的就有兩位姓裴的,叫做什么‘槍劍無敵’,使一對弧形劍和一柄鉤鐮槍,武功全都是硬把子。”
“瞎,老哥,你可就差了,白老爺子訂這‘武林英雄譜’,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咧,那‘槍劍無敵’裴氏兄弟,早就死了十幾年啦,就是在十多年前,震動武林的蒙面人那檔子事里面,和另外好幾位成名立萬兒的鏢頭,一起死的。”
“哦,原來是這么檔子事。”
“就算他們兄弟兩人沒有死,他們可是兩河地面上的人,怎樣也不可能跑到咱們江南來當總瓢把子呀?”
“哈,老哥,您別忘了,咱們也是從兩河地面上過來的呀?說不定,有那么一天,咱們也能當上江南的總瓢把子呢?”
“嗨,你別挨罵了吧!”
“說正經的,您要知道這位主兒到底是怎樣的一位人物,到了五月端陽那一天,您到戰神手的浪莽山莊去瞧瞧就行了,聽說這次盛會,把江南合字弟兄都請遍了,為的就是對付那條孽龍——”
“喂,老哥,你還是念短吧,讓人聽見了,咱們可就吃不了,得兜著走啦。”
于是江南道上,快馬馳騁,劍影鞭絲,俠蹤頻現,俱都是到浪莽山莊去參加這場盛會,拜見這位神秘的總瓢把子的。
陽光甚烈,行人苦熱,道旁一株大樹的綠蔭下,橫放著一擔新鮮的瓜果,鵝黃嫩綠,清香襲人,于是這方小小的綠蔭,就成了來往行人的綠洲了。
三五匹鞍轡鮮明的長程健馬,徜徉在較遠的草地上,偶然垂下頭,嚼一口江南的青草,三五個手里搖著馬連坡大草帽的勁裝大漢,箕踞在綠蔭下的瓜果擔旁,享受著旅途中的片刻蔭涼。
正午時分,路上的行人,都是懶洋洋地,空氣中飄散著的是懶散安逸的氣氛,甚至連這幾個勁裝大漢,都牛閉著眼睛,連身邊放著的,那帶著金黃色的香瓜,都懶得再伸手拿起來吃一口。
驀地——
路的盡頭處,傳來一陣奔馳的馬蹄聲,陽光之下,只見數匹健馬,絕塵而來,馬蹄飛騰,奔行如龍,竟然俱是來自塞外的良駒。
樹蔭下的勁裝大漢睜開眼來,交換了一個懷疑的眼色,像是彼此在問著:“是誰?”
他們的問題,霎眼間便有了答案,這幾匹健馬馳到切近,馬上騎士口中齊聲“的盧”一呼,健馬長嘶一聲,戛然止步。
樹蔭下的大漢不禁在心中暗喝一聲:
“好身手!”抬目望去,只見絕塵馳來的這五匹健馬上,首領的一騎,上面坐著一個身軀頎長,面孔瘦削!頷下微微留著些短髭的中年漢子,衣衫華麗,神采飛揚,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和他并肩同來的一騎馬上人高顴深腮,目光如鷹,滿面精悍之色,左手帶著韁繩,右手竟齊腕斷去,他左掌微帶,胯下健馬便自紋風不動,騎術之精絕,竟是無與倫比。
樹蔭下的大漢又自互望一眼,轉目望向第三匹馬上,馬上坐的,竟是一個妙齡少女,一身淡青色的緊身衣褲,滿頭的青絲,也是一方淡青絲巾一起包著,面如桃花,眼明如水,秋波微掃,群山失色,一眼望去,雖覺這少女美艷不可方物,但神態之中,卻又帶著七分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華之態。
那獨掌漢子身軀微扭,“刷”地躍下馬來,大步走到這少女身前,帶著滿臉笑容,問道:“姑娘,您可要下來歇歇?”
這少女秋波一轉,卻回首望了身后的二人一眼,便微微搖首道:
“不用了,你把那黃金瓜買幾個,帶在路上吃就行了。”
語音清柔嬌脆,有如長草中的飛鶯,卻是一口純粹京片子。
獨掌漢子含笑應了一聲,微一擰身,箭步竄到瓜果擔旁,掏出一錠兩許重的銀子,“吧”地一聲,拋在地上,大聲道:
“賣瓜的,把你們這里上好的瓜果,全用簍子給爺們裝上。”
那少女柳眉輕顰,又回首望了身后的兩人一眼,輕輕說道:
“龔三叔還是這樣的脾氣。”
她身后兩騎,馬上人竟是兩位面貌完全一樣,衣著也完全相同的枯瘦漢子,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如電,卻是往來流轉,聽了這少女的話,面上神色,仍然絲毫不動,生像是世間任何言語,都不足以令他們關心似的。
樹蔭下的勁裝大漢,見到這兩個枯瘦漢子,面色卻不禁為之驀然一變,互望一眼,各自垂下頭去,取了身邊的尚未吃完的香瓜,低頭大嚼起來,目光再也不敢往上瞟一眼。
片刻之間,那獨掌漢子買好了瓜果,這五匹健馬,便又絕塵而去。
樹蔭下的大漢,這時才敢抬起頭來,卻不約而同地長身而起,一個頷下長著掩口濃須的彪壯漢子,目送著他們的后影,沉聲道:
“果然不出莊主所料,飛龍鏢局里已經有人來咧,哼!你看看那快馬神刀龔清洋的那份狂勁,若不是……唉,若不是他身后還跟著那兩位,我當時就想教訓教訓他。”
另一個大漢把手中的馬連坡大草帽往頭上一戴,一面道:
“快馬神刀龔清洋和八卦掌柳輝這兩個小子來了倒無所謂,后面那兩位,倒的確扎手得很,還有那個小妞兒,卻不知是誰?”
另一人雙眉一軒,呼哨一聲,招來那邊的幾匹健馬,一面道:
“我看那小娘們八成就是那條孽龍的女兒,她老子既然放心讓她出來走江湖,手底下也絕對錯不了,唉!我真不知道莊主打的是什么主意,弄了那么個怪小子出來當總瓢把子,到了那天,他不弄個笑話出來才怪!”
那濃須大漢“哼”了一聲,沉聲道:
“莊主的主意,也是你隨便能褒貶的嗎?我看你這小子真是膽子上生毛了。”巨掌微翻,抓住一匹馬的韁繩,翻身躍了上去,又道:“飛龍鏢局的人既然已現形蹤,咱們也用不著再去打聽了,還是快回莊去吧!”雙腿一夾,揚鞭而去。
只剩下那販賣瓜果的小販,兀自站在樹下,望著這些大漢逐漸遠去的人影,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突地抄起地上的擔子,大步向另一方向走去,只是那些勁裝大漢沒有看到他此刻的神情而已。
由下午到黃昏,這條大路上由西面馳向東面的武林豪士,一撥接著一撥,一個個俱是滿面精悍之色,顯見得都是草澤中成名的豪士。
但是裴玨,他知不知道自己已在武林中造成這么大的騷動呢?
天黑了,一雙銅燭臺上的兩支巨燭,將一間布置得極其精致的書房,映得十分明亮。
裴玨以手支額,斜斜地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注著那雙燭臺,默默地想著心事。
他側首望了坐在身側的吳鳴世一眼,突地沉聲說道:
“吳兄,我總覺此事有些不妥,此刻距離會期越來越近,我的心也就越發亂了,試想像我這樣一個無用的人,怎能擔當起這么重的擔子,唉——”他長嘆一聲,微微變動了一下自己坐著的姿勢,雙眉不禁為之一皺,接著又道:
“何況我身上所受的傷,直到此刻仍未痊愈,吳兄,你天資絕世,我卻是個最笨的人,這一年來我在江湖中流浪,更知道江湖中有著驚人武功的奇人異士,實在太多了,要我這么個笨人,笨得連武功都學不會的一個人來當江南武林的領袖,豈不要被天下英雄恥笑。”
吳鳴世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在房中緩緩踱著步子。
只聽裴玨皺眉又道:
“何況……唉,我又何嘗不知道那神手戰飛的用心,他之所以要讓我來當這總瓢把子,還不是已知道我是個無用的人,是以便想叫我去做他的傀儡,日后他若要我做什么違背良心之事,我又當如何?吳兄,我那時若知道會生出這些麻煩,唉……”
他長嘆一聲,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隨又微微一笑道:
“不知怎地,自從我穴道被那廝恰巧震開之后,我竟變得如此喜歡說話,唉——人們能夠將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的確是件痛快的事,過去一年來——”
吳鳴世劍眉微剔,突地頓住腳步,面對裴玨,朗聲接道:
“裴兄,我與你相交時日雖淺,但我一生之中,卻只交了你這么一個朋友。”
裴玨微喟一聲,接口道:“除了兄臺之外,巴巴天下,也再無一人真的視我為友了。”
吳鳴世微笑一下,瞬又正色道:
“你我既相交,朋友貴在知心,我有一句話本待不說,但卻有如骨鯁在喉,非說不可。”
裴玨目光一抬,道:“吳兄只管說出來便是。”
吳鳴世道:
“你我一見如故,承蒙你不棄,將你一生遭遇,都告訴了我,我與你以前雖不相識,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會是個懦夫,但這些日子,自從你隨那神手戰飛來到此地之后,我看你一日之間,至少要長吁短嘆百數十次,這卻不是大丈夫的行徑了。”
裴玨呆了一呆,卻聽他又道:
“那神手戰飛此舉,固然是別有居心,但你又何嘗不能將計就計,乘著這個機會,做兩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來。”
他語聲微頓,只見裴玨緩緩垂下目光,便又接著說道:
“裴兄,你之天資,遠在我之上多多,只是你自己還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費了這份天資,將它埋葬在過分的謙虛里,那就太可惜了。”
裴玨默默地轉過目光,照進窗子來的月華,又漸漸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了。
“我究竟該怎么辦呢?”
他暗問著自己,“名揚天下”,本是他夢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對著這揚名的機會,他卻又不禁有些膽怯。
因為太多的折磨,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這一年來,命運對他的安排,根本從未給他自己抉擇的機會,對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順從,而從未有過反抗的余地。
于是,此刻,當他自己能為自己的命運作一抉擇的時候,他就未免為之舉棋不定了。
吳鳴世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著頭,甚至連坐的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不禁暗中長嘆一聲,忖道:
“我有什么方法能夠激起他的勇氣呢?他本可變成一只剛強的獅子,但此刻他卻僅僅是一只善良的綿羊而已。”
更敲之聲,從窗外傳來,已經過了兩更了。
于是吳鳴世嘆息著走了出去,一面暗中告訴自己:
“等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再想想辦法吧,在這春天的晚上,連獅子都會變成綿羊,我又怎能使綿羊變成獅子呢?”
于是這間原來已是十分幽靜的書房,此刻就變得更為幽靜了,幽靜得令裴玨不禁感覺到一種無比難堪的寂寞。
窗外庭院深沉,微風聲,蟲鳴聲,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便有如情人的眼淚滴在滿塘殘荷的小池中。
那么,大地不也變成少女的面頰了嗎?
裴玨費力地站了起來,走出門,走到這深沉的庭院里。
他渴望春夜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更喜愛春晚的聲音聽到他耳里,無論如何,他還是熱愛著生命的,縱然他此刻有著一份淡淡的憂郁。
他們居住的地方,是這浪莽山莊幽靜的后院里的一個幽靜的側軒,神手戰飛似乎有意將他和一切人隔開,就連吳鳴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廂的一間客房里。
沿著院中一條碎石子鋪成的小路,他緩緩而行,月光照在這條小徑上,將滿徑的碎石,都閃爍得有如鉆石般光亮。
他隨手拾起一塊,又費力拋了出去,暗自感嘆著自己一生遭遇之凄,卻又不禁暗自感嘆著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許多張熟悉的面孔,便開始在腦海中泛濫起來。
只見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木門,他漫步走了過去,目光動處,心中不禁為之猛烈跳動一下,幾乎脫口驚呼起來,全力奔了過去,角門前竟倒臥著兩個勁裝大漢的身體。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筆直地照下來,只見這兩人身形扭曲,仰天倒臥在地上,右手緊緊捏著腰間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藍如電,走到近前一看,這兩人面目之上,滿是驚恐之色,伸手一探卻已死去。
晚春的風,本已溫暖得有如慈母的眼波,但吹到裴玨身上,他卻覺得有一陣令人栗悚的寒意,望著這兩具尸身,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轉身,想跑回房子里。
哪知——
方一轉身,目光動處,卻見一條人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月光之下,只見這人身軀枯瘦如柴,卻穿著一件極為寬大的長袍,隨著晚風,飄動不已,頭上烏簪高髻,面目生冷如鐵,木然沒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像閃電般望在裴玨身上,便生像一具僵尸,哪里像是活人。
裴玨心中驀地一驚,本已猛烈跳動著的心,此刻更像是要從腔子里跳出來,目光一垂,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識地一回頭。
哪知——
目光動處,身前竟也站著一條人影!
裴玨心中不禁為之一寒,定睛望去,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寬大,烏簪高髻,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樣。
他不禁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這人影卻是真真實實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禁又是一寒:“難道我真的遇見了鬼?”回頭再一望,身后那條人影,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
他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目光飛快地左右一望,自己身前身后,竟各各站著一條人影,不但穿著面貌完全一樣,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相同,木然沒有任何表情!
一時之間,裴玨的身形,再也無法動彈一下,只見左面那枯瘦漢子,面上的肌肉微微牽動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后身軀筆直地一旋,電也似地掠到那道角門之上,伸出手掌,在門上的一只巨鎖上輕輕一捏。
那只重逾百斤,堅固無比的巨大鐵鎖,竟在他這只干枯得有如鳥爪一般的手掌輕輕一捏之下,像朽木般應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漢子面上的肌肉也自微微牽動一下,口中竟沉聲道:“請!”
左面的枯瘦漢子此刻已打開角門,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請!”
這兩聲“請”字,語氣之冰冷,生像是發自九幽,哪里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玨只覺一股寒意,由腳底升至背脊,禁不住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站在這兩個形如鬼魅的漢子中間,不知怎生是好。
這兩個枯瘦漢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厲電,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使得他有一種置身幽冥地府的感覺,連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來,心念一轉,暗自在心中尋思道:
“這兩人究竟是誰?來此究竟是何用意?我與他們素不相識,更無宿仇可言,他們找我又為的什么?叫我出來又為的什么?”
他雖然無法得到這些問題的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卻知道自己除了跟著他們出去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于是他暗中一咬牙齒,大步走出門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來,蜿蜒向東流去,水聲潺潺,溪旁有一片竹林,為風所吹,風聲簌簌。
那兩個枯瘦漢子,一前一后,走在裴玨身側,裴玨耳中所聞,俱是自己的心跳之聲,連這美妙的天籟,都無法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