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員疏散的角度來看,敦刻爾克絕不能算是個合適的港口,原因是這里水太淺,不適合大型船只停靠,必須通過小型船舶往返停泊在外海的大型船和港口之間擺渡轉運,效率低下。如果是加萊、布雷斯特、安特衛普之類大型港口,大型船只可以直接入港滿載乘客前往對岸的多佛。
小也有小的好處,不引人注目是一條,另一條就是即便有間諜盯上這里,他也很難確定出港的小船是和那一條大船接頭,那些船又去了那里。使用使魔或航空器偵察不但觸犯阿爾比昂的主權,還會自曝身份。
以保密性和疏散效率的視角來看,這個港口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佳選項了。
耷拉著腦袋的人們聚集在港區倉庫附近,人群中有衣著華麗的紳士貴婦,也有外套上打著補丁的普通人,有談吐不凡的知識分子,也有時不時朝著地面啐唾沫的白丁。
所有人都沉浸在背井離鄉的傷感和即將踏上未知旅途的忐忑不安中,問詢、叫罵、安慰、討論——查理曼語在敦刻爾克港區沸沸揚揚。
當萊茵戰線包圍圈完成的消息傳來時,世界各地的人們全都立即理解到一件事:查理曼王國這個國家到此為止了,亞爾夫海姆崛起為全新霸權國家的時代即將到來。
亞爾夫海姆的精靈們為此舉杯慶祝之際,查理曼人則為尖耳朵們該死的勝利喝著悶酒。不論是誰,都認為查理曼距離覆滅已經不遠了。就算是屢屢創造的圣少女,面對這必輸的戰局也不可能再翻盤了。
然而,在祖國逐漸邁向滅亡的命運之際,不甘俯首接受命運的查理曼人就像是在對內心的挫折和不公的命運嘶吼一般,怒吼著一切還未結束,怒吼著我們還未倒下,怒吼著抵抗不會停止。
查理曼王國或許輸了,查理曼這個民族還沒輸,生活在這篇土地上的人民還沒輸。
就算暫時別離祖國故土,抗爭也會繼續下去。
只要有人活下來,繼續高舉反抗的旗幟和火炬,宣誓查理曼就在這里,一切就還沒有結束。
就算屈辱,就算狼狽,只要還有人沒忘記這屈辱和狼狽,抗爭就不會結束。
“如果說李林是利用成千上萬的生命來成就他的新秩序,恐怕我也是一丘之貉吧。”
隔著通訊界面,羅蘭發出自嘲的苦笑。
密涅瓦搖搖頭,向羅蘭投去理解的目光。
“人們總有一天會理解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哪怕現在無法理解,遙遠的將來也一定會有人明白我們今天是抱著什么樣的想法、心情和覺悟做出這項決定的。”
無需諱言,如今能安排眾多人員物資撤離,很大程度是靠了諸國對亞爾夫海姆的恐懼,而這份恐懼正是用諸多查理曼士兵的尸體和包圍圈里還在為生存奮斗的士兵所成就的。正是他們的犧牲成就了整個撤退作戰。
最反感李林將別人的生命當成棋子或數字來對待,如今自己也不得不通過舍棄某些生命、踏著別人的尸體來成就局勢,日后還要驅趕更多生命走上戰場——對這一點心知肚明的羅蘭心里絕不可能好受,來自良心的譴責和憤怒無時不刻在折磨他。
適才的話語與其說是自嘲,更像是某種心聲表露。
“我不期望所有人都能理解,我只求問心無愧,就像我從不指望我們在海外建立的國家能夠千秋萬代,永存不滅。”
越是臨近決戰之日,“為何而戰”、“為什么非要建立民主共和政體不可”的問題越是反復拷問羅蘭。
這是他個人的自我探尋和答辯,更是事關日后有關民主主義的基本理念、制度和運作方法的自我思考,只有將這些知識流傳下去,由后人去根據他們所處時空的環境,在確立原則的基礎上去自省和思考,民主主義的核心價值才能長存下去。
即將誕生的神圣吉爾曼尼亞帝國與過往的國家有一個非常大的不同之處,那就是盡管同樣可能隨著時間流逝和世代交替,統治階層的自律性會漸漸松散疲軟。法制、紀律、自我約束都將慢慢走向崩壞。但神圣吉爾曼尼亞帝國這一周期會極為漫長,這一方面是由于占據統治階層的一等公民——那些純血的精靈們生命周期相較人類漫長的多,李林的壽命更是足以讓任何期待帝國墮落之人絕望。另一方面則是帝國以強大武力為后盾,連指責、抱怨、反抗乃至怨恨發狂都納入管制的系統,其效率和堅實程度遠遠超出任何反抗力量;
和這兩道令人絕望的壁壘相比,羅蘭所能做的,不過是展示并保留些許曖昧又不明確的“可能性”,而且還只是暫時的。
人心變化無常,民主和獨裁也會在螺旋上升的時空軌道中并存。哪怕是在極盛狀態下的民主共和國家內,期望獨裁專制者依然大有人在。這些人中有些是覬覦權力和財富的野心家,更多的則是期望被支配、被命令的普通人。因為這樣一來就可以活得比較輕松,將責任和煩惱推給支配者,自己只要服從命令就可以過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只要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只是,被圈養在柵欄里的家畜再怎么無憂無慮,飽食終日,依舊無法保證自己能夠逃脫飼主的屠刀,成為餐桌上的美味料理。
李林的神權獨裁和民主共和最根本核心的沖突就是“人是否生而平等”這一點,民主共和制之下或許依舊無法避免不平等現象,但起碼在憲法與核心價值上是承認“人生而平等”的。而神圣吉爾曼尼亞帝國從法律層面上就已經宣布“眾生生來就不平等”,直接將全體國民根據種族出身劃分等級,然后再以各種宣傳手段和行政手段將國家主義、種族主義予以正當化。
誠然,帝國沒有進行種族清洗,沒有把四等公民全部趕進集中營,用焚化爐來進行“最終解決”——最起碼現在沒有。但帝國及前身亞爾夫海姆對人類工人的反抗從不手軟,對于集體農莊里藏匿、包庇逃跑勞工的農民家庭也毫不留情的進行了“重新安置”。加上各種研發生化武器時,當做“耗材”犧牲掉的人類更是到現在都沒有詳細數字……
或許帝國的辯護士們會說任何一場戰爭都會有犧牲,和任何一場戰爭的死傷人數相比,這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與全國總人口相比更是微乎其微,以如此微小的代價換取國家安全、社會繁榮,應該稱之為了不起的成就才是,有何理由要被貶低為暴行?
對這些翻弄唇舌之輩,羅蘭只想說一句話。
——如果某一天行刑官拿出一堆數據表格攤在你面前,宣布為了能讓國家及大多數國民更好的存續下去,根據科學統計,你被判定為“不應該存在的人”要被處死時。你還能大言不慚地說出上面那些話,還能對著行刑官和斷頭臺歡呼“皇帝萬歲”嗎?!
獨裁之惡即在于此。
以李林的才干和手腕,恐怕會成為前所未見的明君英主吧。在這顆足以讓滿天星空都黯然失色的巨星面前,人們必然會覺得“既然這一位永遠正確、從不犯錯,那么把一切托付給這位神意代行者即可。何必自尋煩惱,多繞遠路呢”。這種想法可謂理所當然,比起紛爭不斷、無法回避錯誤的凡俗大眾,讓不會犯錯的全知全能者掌握權柄顯然更合適也更合理。然而先不論這與民主主義“人人平等”、“依靠所有人的力量”的基本觀點背道而馳,拱手讓李林來支配自己的人們常常忽略一點,即“絕對的正確、絕對的理性也就等于沒有感性、感情”。
任何問題都只會朝最優解方向思考,只要有必要就毫不猶豫地犧牲甚至屠殺一些人,毫不留情地踐踏弱者——就像李林一直所做的那樣。然后運用這種手段將所有行為予以合理化、正當化,讓其他人坦然接受這一切。如同被圈養的家畜一樣安心大嚼眼前的飼料,對隔壁屠宰間傳來的慘叫充耳不聞。
為了避開這樣“正確”的未來,為了留下保護弱者的堅實鎧甲,為了給這個即將封閉窒息的世界留下一條展示可能性的縫隙,羅蘭唯有與李林奮戰到底。
確認了自己的立場后,羅蘭便與密涅瓦等同伴開始群策群力思考與李林、帝國的抗爭對策。
查理曼王家陸軍的主力在萊茵包圍圈內覆滅這一結果已經難以改變,這不僅僅是70萬陸軍成建制的被消滅,同時也等于宣告查理曼本土部隊的覆滅。這是因為那70萬軍隊是查理曼本土的絕大部分兵力,失去這些經過訓練,有充分作戰經驗的部隊后,如今查理曼王家陸軍僅剩下空蕩蕩的軍事機構和揪著頭發發愁的軍政官僚們。盡管海軍還有一部分可投入陸戰的部隊存在,“圣少女”和901反戰車獵兵營、902游騎兵營也尚在,海外還有一些殖民地部隊。但和30萬士氣高昂、裝備精良的防衛軍相比,無異于杯水車薪、揚湯止沸。
也有一部分人提出,是不是可以在教會和諸國協助之下再次進行全國總動員,構建一條新的防線。然而在人力、物資、工業產能都已經瀕臨枯竭的情況下,這也不過是能產生些許心靈安慰的飲鴆止渴之舉罷了。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可行的選擇只剩下一個了。
“技術人員、技術資料都已經上船了,901和902正在陸續上船,陸軍和海軍的士官生昨天晚上就已經啟程前往南方了。按照這個節奏,雖然有點勉強,但應該能趕得及。”
的確,查理曼本土的陸軍主力被殲滅了,但并不等于失去了一切。
只要還有人在,只要還有抵抗下去的決心在,事情就不等于絕望。
“不管怎么說,考驗都是從現在開始。”
少年的口吻充滿堅定。
即便克制著情緒,輕聲細語里也滿溢出堅強的決心和斗志。
“前面是通往勝利的坦途也好,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也好,我們都必須向前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