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借助可見光,在黑夜中對藏身建筑物和掩體后方的敵兵實施打擊——人類無法想象這樣的事情。在另一個世界,直到越南戰爭之前同樣無法實現。即便早有想法,但在空中力量普及、觀瞄手段和夜視技術得到充分發展之前,連排級步兵單位于黑夜中實施間瞄射擊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對超前軍事技術毫無概念的游擊隊員們當然不會想到,他們的隱蔽和掩護之于“軍團”形同無物,更想不到還有通過數據鏈與下降中的第二梯隊共享數據,對間瞄射擊進行校準這種操作。猝不及防間,三十多名游擊隊員倒在血泊之中。一些游擊隊員試圖轉移陣地來躲避炮擊,但他們剛一起身就被機槍掃倒,曳光彈編織出來的光鞭來回抽打驚慌失措倒霉蛋們,7.92㎜機槍彈一視同仁地將老兵和菜鳥送入地獄。
只用了三十秒,“黑豹”梯隊就用血淋淋的現實讓游擊隊員們充分理解何為絕對的戰力差距。僅僅十五臺輕裝備的偵察型就將上百人的游擊隊壓得抬不起頭來,從那些鐵皮疙瘩展現出來的火力和戰術協同配合能力來看,就算對上一個正規陸軍步兵連也不落下風,何況一群最近才完成基本掃盲的游擊隊。從未見過如此兇猛火力的游擊隊差一點就崩潰了,老兵們用怒罵和踢打拼命維持組織結構和命令體系,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因為恐懼逃走,結果沒跑出幾步就成了槍下亡魂,在尸體的刺激下,新兵們這才稍稍安靜一下。
如果這時候“黑豹”梯隊繼續發動攻擊,那么游擊隊一定會當場潰散,任誰都無法挽回。然而就在這可能決定勝負的一線之間,“黑豹”梯隊卻再度停止了攻擊。
剛才的揮霍讓“黑豹”梯隊原本就不多的彈藥幾乎見底,在完成壓制、驅離任務后,戰術分析回路判斷已經將敵軍趕出安全距離外,接下來最優先的任務是保障“鐵拳”梯隊的降落,得到彈藥補充后再一起發動沖擊。在此之前,剩下的彈藥將全部用于防守,排除一切進入安全距離的非友軍目標。
另外,剛才的攻擊還有一些額外收獲,在收割完這些果實前,有必要暫時停止攻擊。
長著四條細長腿,用于盛放器材和彈藥的長方形型軀體左右兩側長著三對機械臂的異形從公墓里爬了出來,與偵察型輕盈敏捷的腳步相比,支援保障型的動作可謂步履蹣跚、動作遲鈍,其笨拙的模樣幾乎讓人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不過這種無武裝的機種可并不是什么人畜無害的小可愛,“軍團”里就沒有什么人畜無害的品種。
如果把偵察型比喻為狩獵時沖鋒在前的獵犬群,那么支援保障型既是勤勞的工蟻、工蜂,也是兇殘的鬣狗。
幾臺支援保障型在尸體之間穿梭,不斷翻弄尸體頭部。但凡發現頭部遭到破壞的尸體就棄之不顧,如果是頭部完好的尸體,它們就會招呼同伴過來,用安裝在機械臂前段的手術刀和切割機將頭蓋骨橫向切開,然后小心翼翼的取出完好的腦髓,仔細分解、掃描,每一個褶皺,每一條神經都被徹底檢視后,如同垃圾一般被丟在路邊。
“軍團”的人工智能構圖是以人類的大腦為原型的。只要是健康的大腦,理論上都能拿來掃描后復寫進中央處理器里。但是掃描對象的差異也會影響人工智能的性能。
腦組織和肌肉一樣,有著越使用越發達,且隨著鍛煉使用的方向不同,發展出來結構和效能也完全不同的共同點。
長跑運動員和拳擊手的肌肉密度、結構完全不同,游泳運動員和網球運動員的體格也存在差異。同為人類,朝不同方向特化鍛煉的腦也存在差異。就算掃描了普通市民的大腦,將沒有任何知識和戰斗經驗的市民賦予鋼鐵之軀硬是當做戰士使用,可即便思維能力與人類相當,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不熟悉的事情就是不熟悉。這種差異在戰斗中會十分明確的展現出來。
可如果掃描的是游擊隊員的腦,盡管作戰技能和戰術認知遠不如正規軍,但在用于反游擊戰時,熟悉山地環境和游擊戰術的人工智能就能發揮極大的優勢。是故,支援保障型一旦發現完好的游擊隊員頭部,立即會在第一時間進行“收割”作業,為打造專門用于反游擊戰的“軍團”積累參照樣本。
防衛軍研究員們的惡意通過支援保障型的行為得到了充分展現,不分年齡、性別、地位,所有人類一律平等——這一美好的理念居然是通過“軍團”的手術刀和切割機得以實現,讓人惡心反感之余不禁感到一絲辛辣的諷刺。
何以為人?
何以為生?
難道人被生下來,經歷過世間的磨礪后成長至今,最終就是為了如同玩具一般被機械擺弄嗎?
所謂生命。
所謂人生。
所謂活著。
難道只是為了承受詛咒一樣的命運,最終迎來凄慘的末路嗎
頗有些文化根底的法勃爾副隊長在心底里發出猶如悲鳴的疑問,攥住槍的手不禁一陣顫抖。
身為一個革命者,他自認已經做好了死亡的覺悟,甚至很認真地設想過自己可能被子彈射殺,被刺刀貫穿,被手榴彈炸死,被火焰燒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絞死。可死了之后還要被當成牲口一樣直接并取出大腦……這種超越病態,徹底踐踏人類尊嚴的行為,連已經見慣了死亡的游擊隊員們也為之膽寒。
嘴里泛起酸苦的味道,就在快要抑制不住吐意的時候,一雙強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法勃爾,老朋友。”
熟悉的粗豪嗓音以近乎冷淡的平靜聲調說著。
“這里就交給我們,你帶上小鬼們后撤吧。”
愣了一下,一股因羞辱感而生的激憤竄了上來,還沒等憤怒轉化成反駁的言語,勒內爾那低沉又決絕的聲音澆熄了他的怒火。
“剛才的攻擊是在為天上的部隊降落進行清場,等到天上的鐵皮渣滓落了地,他們就會發起全面攻擊。以我們現在的狀況是不可能守住這條防線的。現在我們能做的、應該做的是拖住敵人的腳步,盡可能讓更多的人活下來,保住革命的種子。”
身為軍人,戰死沙場是最大榮耀。
但他們是游擊隊,更是革命者。
比起“戰死的榮光”、“以生命捍衛榮譽”之類歌頌死亡的空洞語句,他們更喜歡活著的感覺,謳歌生命的美麗,而在這之上,他們更愿意為自由去奉獻生命,為名為“下一代”的希望之光獻出自己的心臟。
唯有保住革命的星星火種,才能在有朝一日綻放出強大的光芒,撕裂由瘋狂、傲慢、偏見、專.制、迫害筑起的鐵幕。
自由之花必須要由愛國者的鮮血來澆灌——在這個死者的尊嚴不復存在,連死亡本身都遭到扭曲的戰場上,不過是一個簡單明了的事實稱述罷了。
“可是……”
法勃爾還想掙扎,面對槍林彈雨都不皺一下眉頭的硬漢,話音中居然帶上了哭腔。
“沒什么可是。我是你的上級,你應該服從我的命令。”
一把揪住法勃爾的衣領,斬釘截鐵,近乎不近人情地擋住法勃爾想要說的話,勒內爾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說到:
“聽好了,帶上小鬼頭們撤下去,別讓孩子們在這種屎一樣的地獄里丟了性命,要是你敢丟下一個孩子,就算到了地獄,我也不會放過你。”
一把松開法勃爾,粗糙的手沒有去抓一旁的步槍,滿是槍繭和凍裂傷口的拳頭抵住太陽穴,端正地行了軍禮后,勒內爾笑了。
游擊隊支隊長的臉上掛著一貫的爽朗笑容,那笑容充滿了自信,如同仰仗自己與伙伴的力量,于荒野之中馳騁的野獸。
淚水滿溢,滾燙的熱淚不住從眼眶中滴落,緊咬嘴唇不讓喉嚨里的嗚咽漏出來,法勃爾攥緊拳頭還禮后,頭也不回轉身離開了。
——這樣就好。
法勃爾和孩子們的背影快速沒入黑暗之中,勒內爾在心中默默念叨著。
——只要革命的種子還在,世界就不會任由那些魔鬼恣意妄為。
“伙計們,這回我們是活不成啦。在里加,我們活下來了;在卡斯蒂利亞,我們又走了狗屎運;在萊茵戰線,我們還是沒死成;不過命運最后給了我們最好的舞臺,不但能讓我們至少作為一個人走完一生,還能讓孩子們有機會活下去……哪怕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在這里所做的一切,我們這輩子也算值了。”
勒內爾點燃了最后一支皺巴巴的卷煙,叼著煙的嘴巴揚起一絲樂觀的微笑,留下的27名老兵們亦露出會心的笑容。
他們十分清楚接下來要面對什么,可就算是要向地獄發起突擊又如何
沒有屈服于絕望。
沒有被憎惡和恐懼玷污自己的矜持。
即使沒有鮮花和掌聲為他們壯行致敬,甚至可能以后也不會有人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老兵們依舊絲毫不為所動。
有人記得有這么一群老兵,有人知道曾經這里發生過什么,有人會沿著他們用生命鋪就的道路繼續前進。終有一日,會有人抵達他們不曾看到的終點,得見與此刻完全不同的未來。
夠了。
無需繼續奢求。
“……讓我們代替年輕人,去教教鐵皮疙瘩和尖耳朵們,什么是查理曼人。”
吐掉嘴里的煙草,老兵們默默的將被子蒙在頭上,鏟土、潑水、再蓋上一層被子……足足蓋滿三層后,他們一齊從藏身處沖了出去。
幾乎是立刻,狂暴的彈雨朝他們潑灑過來,然而不管是7.92㎜機槍彈還是預制榴彈破片,都拿看似不堪一擊的棉被毫無辦法,在這種潑水成冰的天氣里,三層浸透水凍結的棉被幾乎硬如鋼鐵,棉被之間還有凍結的泥土,在這如同復合裝甲一般的防護面前,輕武器幾乎無法發揮作用。
發現武器失效的瞬間,偵察型立即揮動節肢奔跑起來——十幾噸的金屬以時速60公里沖撞過來時,有沒有那層防護都是一樣的。相反,浸透水的被單十分沉重,舉著沉重的被單,還是蒙著頭沖過來。那些人類沒有任何機會躲開沖撞。
偵察型的判斷沒有錯。
老兵們同樣也想到了這一點。
人體與鋼鐵碰撞的剎那,纏在腰間和胸前的手榴彈引信燃燒到了盡頭,彈片和暴風扯開金屬裝甲,高附著性燃燒劑乘著暴風滲入裝甲縫隙,熊熊烈火纏住鋼鐵骨骼和內臟,一架架偵察型瞬間成了一團團碩大的篝火。
可就算是這樣,“軍團”依然沒有漏看穿過爆炸和煙火的身影,那僅剩下的最后三、四人,正在快步沖向降落中的“鐵拳”梯隊。
——攔截目標。
機械們發出人耳聽不到的囈語,與僅在數百度的火焰面前就會被燒死的人類不同,由金屬組成的“軍團”就算置身一千三百度的火焰中依然毫發無損,也不會因為缺氧和濃煙導致窒息身亡。火焰無法停止他們的行動。
理應如此。
然而。
從未爆的燃燒彈中取出的白磷釋放出攝氏兩千度的火焰,內置回路的電流逐漸消失。可能是系統于高溫中自動切斷了供電,亦或是跨過德拜特征溫度后,金屬離子熱運動加劇,導電率急劇下降,只挪動了一步,偵察型就僵在了原地。
將偵察型和匆匆跑回來阻攔的支援保障型甩在身后,勒內爾仿佛在春日原野上奔跑著,一頭撞向一臺火箭逆噴射結束,直直落向地面的偵察型,劇烈的爆炸誘爆了偵察型攜帶的火焰噴射器燃料罐,燃燒的火雨濺落到空中無法規避的其它機體上,一團團烈火從天而降。
被火焰照亮的雪地中,機械亡靈還在徒勞的扭動,試圖執行被賦予的任務,無聲的臨終哀嚎在風雪中一點點飄散、隱沒,焦黑的鋼鐵亦漸漸沉默,僵直的金屬肢體仿佛垂死掙扎般豎立于風雪之中。
短暫的沉寂后,滑翔翼撕裂空氣的尖銳嘶鳴再次響起,新的“軍團”已經抵達戰場。